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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怀念爱情-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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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个久居深山的女子坐在一起,内心丰富的花冲,却一时找不到话说。
    来儿先开了口,眼珠在黑夜中也闪着明亮的光:“你们,在哪里读书?”
    “重庆。”
    “很远吧?”
    “也不太远,先坐汽车,再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就到。”
    “火车?”
    “是的,火车。你……没见过?”
    来儿低下头去,老半天才说:“莫有,莫见过。还莫懂事时,阿爸就把我带进
了深山沟。”
    “以前住哪里?”
    “以前住在山外的一个小镇上。阿爸说那里的人好坏。其实,先前阿爸哄了你
们,我阿妈不是生我的时候死的。我那时已长到两岁,阿妈在晚上被镇长霸占了,
跳井自杀的。我阿爸……剁断了镇长的两条腿,当晚,就带我逃到这里,阿爸和我
改名换姓,当起守林人,一当二十年。”
    花冲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他心里默算了一下一二十年前,是“文化大革命”
无法无天的时期,那时他也很小,记忆中的东西不多。只知道中国的道德文化由此
倒退五十年,经济倒退三十年,有成百上千万的人死于“武斗”中的杀人不眨眼。
    “那,”他的语调有些惆怅,“你就永远也……不出山了么?”
    来儿不语。
    “没什么,”花冲安慰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早已平息了。”
    来儿并不接话头,好奇地问:“你刚才说重庆,很好玩是吧?”
    比之大山褶缝里,若要讲玩,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里。但花冲不能伤来儿的
心,尽量带着轻描淡写的口吻,讲歌乐山,解放碑,长江大桥,朝天门码头,也讲
就读的大学里的趣闻轶事,教授的脾气,男女生的促狭,辩论会上的斗智。
    来儿眼里闪出穿透黑夜的亮光。“你们好福气哟!”口气幽幽地,象个饱经沧
桑的老太婆。在她心中,花冲他们无异于活在仙境。可她又岂能得知,几个长途跋
涉的大学生,如今把她居住的大巴山腹地,才真正虔诚地当作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
园呢。
    花冲想笑,想说几句赞美山林的话,忽听来儿一声惊呼:
    “别闹,听!”
    花冲被这一叫吓得毛骨悚然,屏神静气地倾听,除了闷沉沉的水流声,周围只
有揪心的静谧。
    “快回去!”来儿拉起花冲就跑,“暴雨要来了!”
    “你、怎么……知道?”花冲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问。
    “水流声。晴天的水流声很好听的,刚才的声音变了,象细娃儿哭。”
    “我怎么听不出?”
    “你是大码头来的,你长着大码头的耳朵、大码头的眼睛、大码头的心窍。”
    “那你呢,”花冲兴趣盎然,“你长着什么呀?”
    “我?”来儿一楞,格地一笑,立即收住,“我们嘛,山缝缝里一根草,水坑
坑里一只小蚂蝗,土洞洞里一个赖疙宝!”
    “赖疙宝”即山里土话癞蛤蟆。花冲觉得大有收获,跟来儿一起,泥土味太浓,
灵感在胸中蠢蠢欲动。
    “诗!”他高叫,“‘山缝缝里一根草’。来儿你在作诗!”
    “什么是诗?”
    “是一种意绪,一个终极的梦。”
    来儿摇头:“不懂。”
    “一种大欢乐,一种大悲哀?”
    来儿还是摇头。
    花冲站住脚,神秘的森林,纯朴的山姑,已经越过最黑暗阶段而即将被光明一
点点照亮的清新的早晨,混合成一股伟力,涌动着他的思潮,随即,灵感象一根自
由的火柴,在脑子里一划而过,一股形象思维的火花“蓬嚓”燃起,刹时照亮诗意
的天空。
    “来儿,来儿,你是问诗是什么吗?”花冲手舞足蹈,激情澎湃,“让我告诉
你、告诉你:诗是一条路、一架梯子、一只伸出的手、一只蜜蜂、一副药方、一座
教堂、一个谜、一座激情的火山,也是一轮水中的明月、一次出逃、一种回归、一
个巨大的悬在空中的疑问、一场与死亡终生的较量,它还是一把伞、一片云、一方
崭新的大地和天空、一种瞬间的永恒……诗有太多的可能,也有太多的答案,诗让
我们兼有人和神的双重胸怀和属性,诗就是一根小草草、一只小蚂蝗、一个赖疙宝、
一个……巴山之阳英姿飒爽的来儿大姑娘!!”
    来儿呆了,与其说是被吓住,不如说是为青年男子半疯半痴的艺术激情所迷住。
她象中了盅的部落少女,万分崇敬地看住能施巫术的祭师,这个祭师是她久远呼唤
终于一现的梦,是升华她、成全她、重塑她、使她凤凰涅槃走向新生的另一个雄性
的世界!
    一道明亮的闪电划破天地,一声震动世纪似的响雷炸醒处女的巴山。
    倾盆大雨轰然而降,似要把连亘数百里的大山拦腰劈断……

    等淋成落汤鸡的花冲与来儿跑回屋子,老人与另两位大学生都已起了床。
    看着回来的两个男女,堂屋里的气氛突然之间变得很尴尬。
    “老人家,”花冲顾不得换衣服,气都没喘匀,就赶紧献殷勤,“不多睡一会
儿?”
    飘忽的桐油灯下,老人衰老起皱的眼皮耷拉着,鼻子里含意不明地嗯一声。
    花冲的心一紧,以轻松的口气补充道:“来儿陪我到涧水边去看了一会儿山景。”
说过之后才觉得拙劣——伸手不见五指,看什么鬼山景?
    来儿为他解围:“阿爸,你是咋了嘛,人家学生哥淋了雨,你把罐罐里泡的驱
寒药酒拿来,人家喝一口呀。”
    老人粗浊地“呕”一声,起身进内室。
    来儿向花冲伸了伸舌头。
    邹清泉和页子盯着他,页子面带洞悉世间一切的笑容,邹清泉则稳重庄严,不
知有何见教。
    “大概,”邹清泉说话了,“这场山雨会把我们锁在山里。”
    页子一直似笑非笑,不停地揉眼睛,喷鼻子。
    花冲默不作声,他的情绪十分紊乱,对似笑非笑的页子充满了怒意。
    老人出来了,捧出一个陶土罐,让花冲喝一口,直辣到花冲的心尖上,然后老
人看着女儿发命令:
    “你娃娃昨晚没困觉,中午我做饭,你马上去补瞌睡。”
    来儿伸伸脖颈,似乎想分辨。老人不让她的话出口,右手抢先往她的寝室一指,
第二次命令:
    “快去”
    来儿不好吱声了,飞快地瞟一眼花冲,恹恹地走回自己的小巢。
    暴雨整整下了一个白天。
    在这个白天里,整架大山像舍命厮杀的古战场,金鼓齐鸣,刀戈乱响,霸领大
山数千年的古树,崛地而起千万年的山体,无一例外,都象束手待毙的死回,默默
地承受着雷雨的暴虐。天是黑的,地是暗的,天地之间,泻下万千条瀑布。
    躺在床上的来儿根本就没睡着,凝神倾听着堂屋中三个大学生点滴的对话,特
别是那个叫花冲的大学生,声音仿佛一只只野鸽子,字字句句钻入她心灵的殿堂,
弹动少女心中的管风琴。她也密切注意着阿爸的反应。怎么没有阿爸的声音呢?他
真地在生她的气了吗?女儿是最理解阿爸的,阿爸把这架大山看成躲避天灾人忧的
避难所,看成与女儿灵肉栖息的保护地。如今三个外乡人贸然撞人,特别又是三个
年纪轻轻的男人大学生,其中一个气质特殊的小男人首先吸引住阿爸年轻的女儿,
他感受到这股危险的气息,能不紧张吗?
    来儿在床上翻来复去,花冲的形象在头脑中挥之不去。他有一个什么样的身世
呢?大码头的人,不用在森林里扛枪巡逻,不受风吹日晒,他们的远方生活,都是
一个什么样的讲究呢?大码头的男人,假如娶一个山林里的野女子,是不是会好好
地喜欢她一辈子呢?如果跟他到一个新地方,他会教她怎么走城里的路吗?怎么坐
城里的火车吗?怎么吃城里的饭吗?怎么说城里的话吗?
    呸呀呀,来儿你是怎么啦,你怎么就胡思乱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呀!
    心跳的震动使她象做贼一样害怕,双手捂脸,身体蜷缩在床里面。但这只是一
瞬间,山地的勇敢深入她的骨髓,她从小怕过什么吗?没有?那么她就不怕那个令
她心跳的男人,不是不怕他的蛮横,而是不怕他的魅力。
    她的鼻子耸动着,她嗅到了什么?呀,那是床单上从未有过的异性的气味。来
儿的背上滑过一股潮热,感到有无数细汗从千万根小毛孔里渗出。她嗅一下茅草填
塞的枕头,然后抓住床单,俯下脑袋,鼻子轻轻地从上面一寸寸嗅过去。哦,这就
是那个“诗”学生的味道吧。嗯,男人的味道怎么这么一个样子,怎么这么好闻呢?
背上潮热的感觉更加强烈,似乎胸脯和腋下也在出汗。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床单
紧紧地捏在双拳里,压在嘴唇上,青春的呻吟从胸膛挤出,感动着屋里沉寂了二十
年的空气。
    哦,在这一时刻,来儿顿悟了什么是女人。
    过去的她是残缺的,而这一瞬间,她从心理上完成了一个飞跃。

    午饭的气氛很微妙,来儿在老人的呼唤中出屋落座,花冲偷偷看了一眼,才半
天时间。她好象突然漂亮了许多。
    老人一反上午的沉默,搬出陶土酒坛,一幅豪迈气概。席间,他不与女儿说话,
只顾热情地向三个大学生劝酒。他看似散乱的话锋实则暗有目标,对象主要是花冲。
他问他在学校当着什么“官”,都有什么威风,城里男人女人都时兴着什么样的生
活起居,男人打妇人是否象山里一样同样得着邻居的大声鼓励。
    “老爹,”三个大学生笑得很好看,还是被问的花冲回答,“城里人如今不敢
打女同志,听说有的家里,还是女的揪男人的耳杂,那些丈夫没办法,自我安慰,
成立了‘软耳朵协会’呢。”
    “嘻——”来儿冷不防笑出声,被阿爸一瞪,赶紧咬住嘴唇。但她的眼光不退
缩,与阿爸对视着,不知怎么的,倒是老人首先软下去,避开女儿的视线,继续有
一搭无一搭地与三个大学生对话。
    “自古道,”老人不信刚才花冲的话,“自家的马儿自家骑,自家的女人自家
欺。城里真敢反了天,女人不受男人的气了?”
    “阿爸,”页子跟着来儿的称呼叫老人,“你放心,城里是男人才被女人欺。”
    “年轻娃不敢乱说。”老人正色道。
    页子肯定是想起了与袁辉的不顺,面呈哀愁说:“向山神爷发誓,不敢哄你的。”
    花冲偷空瞄来儿一眼,来儿向他扮个鬼脸。
    午饭应该说很愉快,与上午的冷淡相反,老人对花冲不再戒备。但下午的雨声
里,来儿想与花冲摆谈的企图却都成为泡影,老人一会儿吩咐她做这,一会儿要她
去搬那,他似乎长着四只眼睛八只耳朵,只要来儿一有接近花冲的企图,他一定会
在适当时候以适当的事情把她支开。
    傍晚,猛雨骤然停下来,大山一片清新明丽。
    “儿呢,”老人唤女儿,“该上山去撵山耗子了呢。”又仿佛是故意向大学生
们解释,“这种天气时候,贼们以为守林子的不出去,是最黑心的哩。”
    来儿盯着花冲,张了张口,没说出话,进自己的内室挽了头发,打上裹腿,持
上猎枪,向大家点点头,迈着英武的步伐,坚定地走向雨后的山林。
    接下来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晚饭在一片神秘的安静中吃完,老人没话了,每根深深的皱纹里,似乎都隐藏
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三个大学生睡进来儿的小屋,仿佛也有了与第一天不同的
感受。
    邹清泉被一种使命感所驱驰,虽觉山里风光奇伟,但停留太久,便容易滋生事
端。这个小个子,从来都有一股不达目的不息奔驰的毅力和勇气。他已敏感到老人、
来儿、花冲之间的尴尬,他熟知他的朋友,花冲用诗人的心灵感受着生活的馈赠,
情感沛然,却自制力薄弱,最好的防范,是赶紧离开此地。
    页子的沉闷来自另一方面,大巴山的蛮荒与古朴给他注入一份阳刚,可是见着
来儿,不由自主就要想着大学里那个飘忽的影子,他作了几次努力,也无法将她驱
赶。现在躺在来儿的铺上,闻着女性特有的如兰似麝的香气,干脆沉溺于哀怨的牵
挂和思念之中,竟自抽抽泣泣地流下眼泪。
    花冲却产生了浓浓的依恋,此地毕竟与他故乡的山峰一脉相承!他们的助条是
连在一起的,他与这儿的老人、与山中姑娘来儿,本质上是一根藤上结的果,他们
的内核,天生就是同一种化学方程式。他心里时时涌动着一股潮,很想提出与来儿
一起进山巡夜,体验一种独特的人生,他相信能把这感受记下来,化成一首气韵悠
远、哲理充沛的长诗,打动万千城里的读者。但老人紧闭的嘴巴和警惕的双眼打消
了他的想法,他不知道与来儿会发生些什么。他放任地渴望,又顾忌地收敛。他在
一种煎熬中觉得情绪变坏,有一种想要发泻、想要长啸的欲望。
    来儿现在怎么样了,猛雨过后,山洪如虎,按老人的说法,这时山贼活动也最
为猖獗,来儿必须接受自然和歹人的双重挑战,她能自如地应付吗?
    竹蔑泥墙很薄,听得见隔壁的老人在翻身。他夜夜守着他的棺材,他对今世与
来世的想法,真如白天给我们讲的那么超脱吗?
    页子的抽泣大起来,丝丝缕缕,锯着神经,花冲的烦噪一下达到了最高点。
    “讨厌!”他恶声恶气地斥责,“你不要老是挤你那老鼠尿好不好!”
    “哪个有你潇洒,”谁知页子狠狠地回敬,他的眼泪是为袁辉而流,容不得任
何人的亵渎和攻击。“你倒行,走到哪里,就把情种撒向哪!”
    页子的话严重地伤了花冲的自尊。“你的意思,”他的脸几乎抵到页子的额头
上,“说我是玩弄女性的老手了!”
    “各人的事,各人心知肚明。”页子不松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娘的!”花冲气得直想煽朋友一耳光,“我对任何女性都是真心!”
    “那你就是对任何女性都缺乏责任!”
    “我都被你的专一感动了,”花冲喘着气,“回学校,我建议在大校门给你树
一块贞节牌坊。页子,如果你能站在张尚清的床边,把他从袁辉的身体上拉起来再
狠狠给他一耳光,我就佩服你是真正的男人!”
    花冲的话象利刃,刺得页子一下跳下床,胡须一擦一撩的,大声说:
    “花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爱方圆胜过爱悦悦,可是,方圆也被张尚清玩了,
你去给他一耳光吗?!”
    花冲的心一阵痉挛,捏紧的拳头举起来。
    “你们到底睡不睡!”邹清泉适时地插在两人当中,“要把精力用在这些事上
争输赢,我只送你们两个字:无聊。”
    老人一定听到了他们的争吵,把棺木敲得梆梆响。
    花冲和页子泄了气,随邹清泉精疲力竭地倒下床。
    沉默良久,邹清泉正色问道:
    “田夫,雨已停了,我们准备什么时候起程?”
    花冲一时没回答,听邹清泉的口气,似乎也在责备他。起程起程,前两天的不
能起程,难道能够怪我么!憋了好半天,他才闷声闷气地吐出两个字:
    “随你。”
    “那就天亮出发。”
    “随便。”
    ……不知什么时候,大概是一个太阳落山的血红黄昏,大山被涂抹得惨烈而悲
壮。花冲独自穿行在沉寂千年的原始森林里,厚积的败叶和腐烂的野果,象沼泽一
般死死地缠住他的双腿。晚霞从天边消逝了,大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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