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爱情-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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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花冲独自穿行在沉寂千年的原始森林里,厚积的败叶和腐烂的野果,象沼泽一
般死死地缠住他的双腿。晚霞从天边消逝了,大森林里回旋着阴森恐怖的山韵,象
一所荒颓多年的教堂,突然响起了粗哑神秘的管风琴声。花冲的心急得快要炸裂,
冷汗浸出额角。他在寻找一个人,然而,在大森林里跋涉几天几夜,丝毫不见那人
的影子。实际上,他也不清楚要找的究竟都是谁,一会儿象是悦悦,一会儿象是方
圆,一会儿象是来儿,一会儿象是张旗……刹那间,一片眩目的红光冲出地平线,
他一下发现,那人竟在红光中向他热切地招手!他从败叶的沼泽中拔出双腿,欢呼
着向红光的中心奔跑而去。待到跟前,人影突然不见,却变成一棵长着青面獠牙的
参天巨树。花冲猛然收住脚步,疑惑间,巨树突然齐刷刷地拦腰断裂,高入云天的
树干,张牙舞爪地劈打下来。花冲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死神狞笑着把他搂抱……
“花冲你醒醒!你快醒醒!”页子和邹清泉一起推着在床上手脚乱舞的花冲,
焦急地大喝,“花冲你疯了吗?”
花冲猛地睁眼。原来,刚才是南柯一梦。
隔壁的老人又在大声敲棺材。
页子摸了摸花冲的额头,额头并不发烧,只是一片冷汗涔涔。
“花冲,”页子的语调真诚而痛惜,“对不起,是我惹你生气了。”
花冲大受感动。梦里的情绪还紧紧地纠缠着他,他感到特别地孤独。
“没啥,”他虚弱地哼哼,“页子,是我先伤了你。我们早已和解了,是吗?”
“是的,”页子动情地说,“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怨恨。”
“再睡一会儿吧,”邹清泉为两个朋友的友谊高兴,“页子你也快睡,天快亮
了。”
“嗯。”页子忧伤地看了一阵花冲,躺到自己的位置上。
很快,他与邹清泉发出轻微的鼾声。
花冲却再也无法进入梦乡。他爬起身,深情地看着横躺在床上的两个朋友,轻
轻地把铺盖替他们掖好。然后把耳朵贴在柴门上听听,老猎人那边没有什么动静,
他静默了一会儿,照着心灵的指引,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他觉得他的梦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他要去看看放心不下的来儿。
今晚与昨晚大不相同。一轮玉环似的圆月,把大山照耀得朦胧而又诱人,地上
有模糊的亮光,水涧边比昨晚宏大得多的水吼,把花冲引向了那里。他沿着湍急的
流水走了一小会儿,疲乏地坐在一块涧石上。
抬头望天,冰盘玉轮,万里皎洁。自己与月亮是结下了不解之缘么?月的清辉,
正映射着自己懦怯的悲剧性格么?在大学校园,有一个悦悦,还有一个方圆,难道,
都是月亮派遣下来丰富自己生命内容的女性么?这里,意想不到又出现一个来儿,
在故乡苍茫的大山里,来儿的美丽和洁白的心灵,不正是一轮让大山灵动起来的月
儿么!从自己能读懂诗的时候开始,就最喜欢读那些与月亮有关的诗句:“举杯邀
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校可依……”月是一
种境界,是一种生命,而且,诸如李清照,柳永,姜夔,甚至包括苏东坡,不就都
是清清瘦瘦的一轮明月么?
背后响起敏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经到重,花冲听出来了,那是来儿。
他没有回头。
要是往常,他肯定早就会惊惧地回身张望,可现在,心如止水,好象什么也不
怕。
背后的脚步声停下来。
“是你?”来儿惊喜地问道,声调里带着湿漉漉的雾气。
“天亮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花冲依然没有回头,“我提前来向大山告别,
也向你告别。”
“要走?”来儿的声音发着颤音。
“走。我们热爱你的大山,但终究不是我们的家园。”
“你们…到哪里?”
“先去做一件神圣的事情,然后回重庆。”
来儿走到花冲正面,缓缓跪下来。
“让他们两个走,”来儿的声音好急切,好火热,“你不走,行不?”
花冲的心门象被重锤狠敲,发出“铛”地一声巨响。这是多么纯真的情意,出
自一个女性的口,包含着多少话语之外的美丽。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一倾,抓住来儿的一只手,但他无话对答,沉默中,只能无
可奈何地摇摇头。
想不到被山风雕刻得野性十足的坚毅来儿,此时变得象个无依的小姑娘,大大
的眼睛里,一下滑出大大的泪珠。
花冲内心大恸,他捧住来儿的手,抑不住心潮激荡:“来儿……我本来也是大
巴山人,父亲,哥哥,姐姐,都还在吃大巴山生长出的五谷杂粮。当然,他们离你
居住的地方很远。我……是历经磨难才考上大学的……我觉得……”他结结巴巴,
辞不达意,想说的东西说不出口,不想说的又必须说出来。
“那么,”来儿泪眼婆娑地看定他,“你是不喜欢大巴山了?”
“不不,绝对不是!但……怎么说呢?一个人,光拥有大巴山是不够的。”
“那你带我一起走!”
花冲被来儿的话惊出一身冷汗。这个姑娘,原来她的心是如此诚,她的情是如
此浓。可是,怎么能行呢?
见花冲木偶一样呆着,来儿更使劲地摇他的手:“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诗学生……”
花冲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觉得脑袋炸裂般的疼痛。
来儿放了手,将头巾一摘,脑袋摇晃几下,美丽的长发如云一样散开滑落,飘
到涧水里(在夜色中随波起伏,折射着月亮的辉光。花冲从水里捞起一络黑发,紧
紧地攥在手心。
来儿慢慢脱去猎装,露出贴身的一件紫红衬衫。
美丽的月光下,她如一只燃烧的火鸟。
“诗哥哥,我是女的呀……”
花冲的头脑里金光万道,心里漫溢着昂扬的春潮。呵,一股躁动的激情,一份
浓稠的温情,就这么流向我的怀抱了!在我的面前,坐着巴山孕育出来的精灵,这
是上苍对我的垂怜,把巴山的雄奇、灵性和美丽,统统赐予我,可我一介凡夫俗子,
我配拥有巴山重如万钧的荣耀吗?
然而,拒绝美丽是残酷的,轻慢纯情更是莫大的罪过。他的心灵充实而膨胀,
他在晕眩的虔诚中,颤抖着伸出双手,捧住了来儿的脸,象捧住巴山顶上一束圣洁
的红杜鹃。
“带我走吧!”来儿哽咽着,“亲哥哥,带我走……”
乞求般的呓语,带着大山的质感,带着大山的重负和对山魂的背叛,不正是当
年的自己吗?然而,自己有一个经历过征战杀伐的父亲,虽最终隐迹山野,却志向
不灭,用他无力但不屈的大手,把自己推出了山外。来儿呢?有的只是相依为命的
阿爸,来儿走了,就是阿爸的消亡,一个的新生,预示着另一个的毁灭。老人前后
两天对大学生态度的变化,充分说明了问题的紧要。可是,来儿的生命若不注入新
的内容,她将在蛮荒的大山沟里香消玉殒,一朵再美的花,假如没人发现、没人赏
识,就等于没有实现终极的价值,来儿这样年轻美丽的女性,也会遭到这样的命运
吗?
花冲点了点头。
他点得非常慎重。他能凭一种什么力量把来儿带出去,他并没思考。只是出于
对美丽的怜惜和诗人的良知,以及与来儿之间某种相似命运引起的共震,点了点头。
来儿扑进花冲的怀抱。整架大山,在这一刻被惊醒了,凝神静气注视着她的这
对儿女。
大山不老,在银粉一般的月光里,看见两个人的头颠来倒去,女儿发出痛苦而
又欢快的呻吟。大山的眼睛转过来转过去,寻找不识时务的大学生的头,可是,女
儿的长发披散开来,把大学生完全包裹住。
大山抖动满山的松涛,发出含意不清的哂笑。
它看见两颗头分开来,大学生把女儿放倒在石条上,撩开了女儿的鬓发,一双
颤抖的手在女儿脸上抚摸。月光下,女儿惊人的美丽,让大山自豪又心酸。
大山以为紧跟着就要发生什么了,是的,应该发生的总该要来,不管大山是辛
酸还是喜欢。
可事情的演变出于大山的意料,关键之时,只见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猛然
分开,笨拙的大学生似乎是被自己弹出,一屁股仰倒在草丛中。
他站起身,扣上大概是被来儿解开的衣扣,抑制住心中的大潮,凄然但坚决地
说:
“对不起,我……我不能、害了你、和你的阿爸……”
话音一落,他绝然地转身,一摇一晃地,向大山深处走去,没有再回头。
女儿的哭声山摇动地动,整个森林感到了她痛彻骨的的悲伤!
此时的堂屋里,老猎人也正抚着棺材小声流泪,他那大山里练就出来的直觉,
敏感到了一种危险的临近。
他是听到花冲走出小屋的,他也知道目力不及的深山里,此刻正在发生着什么。
让女儿永久留在身边,是老人所愿,可是,连小兽大了都要离开母兽独立觅食,何
况一个二十岁姑娘的心。
老人明白是作出决断的时候了。他的决断简单而明晰:正象满山的小松树要在
风暴雷霆的洗礼中成长,不管如何的痛心,女儿也该离开父亲,展翅高飞她的云天。
她可能被狂风刮断翅膀,可能被闪电打入深涧,但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当命运来叩
门的时候,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挡、也无法阻挡它。
老人抱着棺木哭泣,但老人已在接受女儿的选择。
这就是大山的伟岸,老人是这样一座大山!
床上的邹清泉和页子从梦中惊醒,他们听到了某种不详之音。屏神捕捉,声音
来自老人的睡房。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叫花冲,花冲却不在!两人对视一眼,
拔腿冲进堂屋,正要去敲老人的柴门,一个人影哗地一下撞了进来。
“花冲?!”他们一惊呼。
花冲一身泥土,一脸严肃,不理会邹清泉和页子跟着的询问,来到老人门外,
倾听了一刻,轻轻推开门。
黑沉沉中的老人转过身,他们互相看不清脸面,但互相看得见对方的心。
“老人家,”花冲的声音平稳、庄严,“来儿是巴山的女儿,她会……依偎着
巴山。”
老人的抽泣停止了,他听不懂大学生的话。
花冲面对老人,虔诚至极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对着邹清泉和页子说:
“走吧。”
等老人回过神,走到门边时,只看到下山的野径上,三个大学生默然疾行的背
影。
曙色已然降临,东天叠金涌赤,巴山苍翠欲滴。
三个大学生,在山褶里盲目爬行,一条条大大小小的山洪,象山的血脉,在它
庞大的躯体上交织咆哮,喧腾奔流。叫晨的百鸟,亦把炒豆一样的啁啾,充塞着直
言的林间巨岩。大山苏醒了,大山的每一个早晨,都追散着永不枯竭的力量。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来到一处险要的地段,凶猛的山洪,横亘在必经的要津,
冲出一条深险的大沟,沟里,乱石林立,白沫飞溅,似是生命的绝地。
三人站在沟边,看翻滚的浊水发出如雷的吼声,只觉得眼前扑溯迷离,自身比
一茎枯叶还轻。
“搭桥过沟吧。”一路上缄默的花冲终于开口。
身边,有一棵碗口粗的柏树。他抽出包裹里的刀,奋力向它砍去,他似乎在与
谁拼命,脸上肌肉横叠,模样吓人。
柏树发着呻吟,终于折倒在地,三人一齐努力,把它横搭在山沟两岸。
邹清泉先过,慢慢地扑在柏树上,双手和两腿紧紧地夹住树干,象一尾旱地上
的鱼,缓缓地游向对岸。
花冲和页子站在略高一点的石头上,四只胳膊使出全力,压住随时都可能翻转
过来的独本桥。
不到两分钟,他们起初立脚的一大块土埂,轰然坍塌。
“桥”对岸的那块土,似乎也在发出松动,情势岌岌可危!
“快回来!”花冲和页子同时惊叫,“清泉快回来!”
“游”出一小截的邹清泉,又不得不一寸一寸地向后退缩。
刚站在石头上,柏树便“嗒”地一声掉人乱石白浪中,一眨眼功夫,山洪便把
它冲得无影无踪。
他们不得不坐下来,等待山洪消退。
花冲仰首向天,他再也不可能遇到来儿了,在这苍苍莽莽的大森林里,哪怕近
在咫尺,也如远隔天边。
但他不会将她忘怀,她如一颗流星划过他生命的天空,虽然短暂,可光芒会持
续到永远。
一直到下午,山洪才萎缩了它的威猛。
过了大沟,正要行步,一声猛烈的枪响升腾在云中,吓了他们一大跳。他们同
时回过头,看到了大沟对面一座高高的石山顶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影在
西边天空的衬托下,满身毫光四射,象仙、象神,又象一个虚幻的神话。
那是来儿用大山里的规矩,用枪声向远离的亲人送行。
花冲不由得软软地,两膝不由自主地往地下跪去。
“来儿……”眼泪顺着他的鼻翼两侧滚滚而流,“对不起你了……”
那个人影象凝固在山巅上,一动不动。或者说,她本身就是神圣大山不可分割
的一部份。
他们终于从大巴山的北麓顺利地走进了陕西的汉中平原,这是诸葛亮当年安营
扎寨的土地,他们只是深情地边走边看,尽管连日大雨,也没敢停留,便斜插着进
入秦岭山地。
翻过秦岭,马上搭车去商州。
原来,贾平凹并不在商州,而在省城西安,而且,商州并不像文字上描写的那
么美。
他们又去了西安,找到作协,作协的老师告诉他们:贾平凹到遥远的沙漠开一
个笔会去了。
花冲却没有一丝遗憾,他的心对此已平淡如水,因为大山深处的来儿的形象,
每天晚上都扑进他的梦中。
他觉得他很残忍,但又不能不残忍。他不知这对来儿是幸事还是坏事。他只是
感到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人无法随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干的事,尽管他认为这个事
价值万千,值得用一生的追求去实践。然而就可能伤害别的人,比如来儿的阿爸,
比如悦悦,比如自己的良心!
人啊,你是人心的囚徒,特别是自己的心灵的囚徒!
可是这次心灵的收获,大于既往岁月中任何一次出游。
第十一章
离开学还有十余天,他们搭车各回各的家。
一个多月时间,花冲的老父亲一直为儿子悬着一颗心,几乎每个黄昏,都要到
村口的古槐树下,抽着旱烟,眼巴巴地望着山下的路,有好几次,竟忘了回家,是
大儿子打着火把将他找回去的。现在,三儿子满身风尘回来了,老军人眼眶湿润,
围着儿子转来转去,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花冲睡了整整一天,然后起床笔记,不准任何人打扰。与亲人相见的欣慰
很快过去,对他来说,笔记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回校之后,必然又有一批诗歌散文
出世。
的过程就是回忆的过程,每一行每一段,都写下了真诚的渴望和追求。整
理完毕,却突然感到了寂寞,淡淡的悲凉也悄然钻出心之缝隙。这是一种十分奇怪
的感情。想把这种感情写出来,几次动笔,都没有成功。当他是一个流落远方的浪
子,便日日夜夜地思念家园,可一旦回到家园的怀抱,又觉得单调无聊。
古代的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