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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怀念爱情-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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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心里话,她也犹豫过。作为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漂亮姑娘,她感觉到自
己正受用的,并不就是青春醒来时向往的爱情。有的人很陌生,却很熟悉,有的人
很熟悉,却很陌生。张尚清属于后一类人,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爱不爱呢!
    尤其是得知花冲与悦悦重归于好之后,心里更是一阵阵地绞痛。她理智地知道
自己是没有理由痛苦的。她曾读过文化大师茅盾的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女人并不
爱某个男人,可一旦别的女人与他恋爱,她又感到特别难受。方圆自然不同于故事
中的女人,但似乎也能找到某种契合点。那天晚上,她拿出剪贴花冲诗文的大笔记
本,一篇一篇地翻阅,她久久地回味着荷花池畔花冲在她肩头轻轻地一揽……
    花冲是优秀的,悦悦也一样是优秀的,他们应该好下去。
    然而张尚清终于走了,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
    可就在不久前,父亲还丢下手中的工作,为他调动的落实而奔走,还在到学院
调查的团市委组织部干部面前,充满感情地替他大力推荐呢!
    对父亲来说,这是作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
    干脆利索的分离给方圆带来的冲击没有持久,她并没有特别的悲哀,因为究其
原因,是她从来也没有因为那种结合而产生过特别的快乐。可是,当突然发现自己
在受着生活的捉弄,无聊地走了一长段路程,且随意忽视路边出现的壮丽风景,等
醒悟过来,再回过头去,连那风景的回光也找不到了时,袭来的惆怅,还是令心脏
隐隐作痛。
    是母亲“从一而终”的遗传基因害了她吗?是自己的性格底层里、本来就潜埋
着对生活逆来顺受的因子吗?
    就在得知张尚清不辞而别的那个晚上,她放声大哭。不是为爱情而哭,完全是
哭自己的懦弱。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她在心里狠狠地告诫自己,我要以坚强的姿态迎接我的以
后;
    然而誓言再顽强,止不住眼下的悲哀,她愁肠百结,花冲的影子总是飘进脑海。
    她不知道的是,天底下有个比她更为伤心的姑娘,由于对爱情的深刻体验,在
同一天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举动。
    那是曾经狂热地追随张尚清、后又深深爱慕雷翔的袁辉,在月自风清的黄昏,
呜咽出的生命最低调。

    如果不是辅导员的小心叮嘱和同学们的日夜监护,袁辉在听到雷翔死讯的当天,
就可能随他而去。
    她觉得她不在了,她的灵魂是与雷翔紧密相联的,雷翔去了,她一个人活在世
上,生命便已失去意义。
    鲁迅先生说:“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
来……”雷翔终于死了,是她最为担心、最不愿如其所料地死了。在张尚清宣布消
息的前一夜,她梦见大地回到本初的寂静,整个天空,布满了象形文字,天地之间,
只有她一人,轻轻的呼吸,也如夏夜雷鸣。
    结果醒来的当天下午,就听到了雷翔的死讯!
    她在床上一连躺了十多天,不记得有多少朋友来看过她。花冲极力给她鼓励,
向她赠送了激情磅礴的小诗:“死一万次的是肉体/而灵魂不死/一次都不……”
页子在开头几天一步不离地服侍着她,除了拉屎拉尿回避一下外,喂饭喂水几乎包
了。
    袁辉心领了朋友们的好意,但去意已定。
    在第十一天的中午她起了床。她向身边两个看护她的女同学咧嘴笑笑:
    “麻烦你们了,我现在好了。”
    女同学松了一口大气,她们也确实累了。
    她蹒跚着走出女宿舍,蹒跚着走出校门。
    她在街角处一个小小文具店停留了一下,买了一把世界名牌的“吉列”刀片。
    在傍晚昏黄的光线中,她走到了嘉陵江边。

    暮色笼罩在江边,江雨夜独自在沙滩上徘徊。她手上拿着一封信,她为这封信
而兴奋,她两个钟头前刚在系办公室拿到。信是一个接受过她心理开导的患者寄到
“午夜热线”那里的,翁振渝用最快的速度再转寄到C学院。
    看着患者的满纸感谢,她的思绪飞到暑假的最后一段时间。
    她在成都呆了一个月,然后借口要与同学旅游提前离开了沉闷的家,她其实回
到重庆,加入了“午夜热线”的接谈工作。翁振渝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他说他们
经常也收到大学生和青年知识分子的电话,他早就需要有个这方面的工作人员,以
便“对口”服务。
    按照站里的规矩,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翁振渝要给她起一个艺术代号,这种
代号每个接线员都有。
    “你本名雨夜,”他手指弹着桌子,“虽有诗意,但暗淡了一些,代号应该有
亮色。我看反其意,叫星辉。”
    于是就成了星辉。
    开始十天是听老接线员怎样向患者做工作,他们的思维方式,谈话方式,语气
语调,遇到棘手问题的处理方法,等等。白天还要阅读大量的心理学、神经病理学、
社会学和青年修养、人生经典、时代楷模等方面的书。她才明白,原来这个工作,
并不是只有觉悟和热情就能应付,它象任何学科一样,需要的是多方面的积累和真
才实学。
    然后,让她接听的第一个电话,是外语学院日语专业一个“大二”的女生刘娟。
    刘娟狂热地爱着班上的班长,班长是那种外形特帅的白马王子型男生,是众多
女生争相邀宠的对象,他从高中开始收读各种女生的情书已读得败了味口,于是被
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假期里,刘娟在一次不期而遇的约会中撞见,班长正与班上另
一个女生厮缠着要去风景名胜九寨沟旅游,而放假前单独拜会刘娟时,他信誓旦旦
地把那个女生形容得混身是疤,体无完肤,令刘娟高兴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于是
今日一见另一情形,天塌了,地陷了,日月星辰不复存在。
    刘娟给星辉谈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世界太黑暗,感情都是伪劣产品,生是痛
苦,死是解脱,她问星辉女士,世界上有没有一种不痛苦的死法。
    江雨夜给她讲人生的要义,反反复复,从左到右,从古至今,一句话,没有不
痛苦的人生,同样也没有不痛苦的死法。关键的问题你是一个人,是人,你就应该
有人的尊严,就应该以人的尊严所要求的那样活下去。
    “可他不爱我了呀,”刘娟在电话那头总是钻牛角尖,“我是为他活在这个世
上的呀。”
    “但他不为你活在这世上。”
    “你不要劝我,我就要去死,我要让他一想起我就难过!”
    “可我还是觉得你……”该讲的道理都讲完了,江雨夜觉得自己都理屈词穷了,
她突然发了火:“说一千道一万,大河没有盖子,谁想往里边跳任谁都拦不住!去
跳吧跳吧,你以为跳下去后最高兴的是谁?”
    “谁?”刘娟停止了抽泣,话语变得专注。
    “是你们班长和那个与你展开爱情竟争的女生!”语言的洪流冲出堤坝,不可
收拾地往下泛滥,“你走了就给他们自动腾出位置,你死了无损于任何一个人任何
一件事,太阳照样东升西落四季照样冷暖分明,好人照样为把这个世界改造得更适
宜于人类居住而忘我地劳动,坏种们也照样干着打家劫舍偷鸡摸狗的勾当直至有一
天被抓进监狱。你呢,你埋在地下的内腐烂成泥了,你的骨头化成水了,一条蚯蚓
从你的尸水养大的白菜棵里穿过,你的头盖骨则被一条野狗刨出来,一个钟头后就
爬满了黄褐色的蚂蚁。人们都把你忘记,忘记的速度之快连他们本人都吃惊。他们
确实太忙,他们有他们的人生要活。而你,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吗?你给周围
人的生活中留下了什么可资纪念的有意义的帮助吗?你有什么成果可供后人使用有
什么业绩可提高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一谈起某件便利的东西就忆起你的名字吗?没有!
什么也没有!他们凭什么会为你的死悲伤,那个班长凭什么要一想起你就难过,他
那种浅薄之徒,不高兴得连喝三瓶啤酒抱着那个女生直叫亲妈才怪呢!”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刘娟问得很认真。
    “信不信由你。中国人多,中国的女人也多,你死吧,死了更有利于我们拥挤
的后代过一种稍微宽松一点的日子。刘同学,我这里代表我们的后代预先向你道谢
了。”
    她突然停了下来,她听到电话那头刘娟非常响亮的呼气声。
    “你给我听着星辉!”果然是刘娟发起火来,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把她的耳膜震
破,“我就不死!不死不死不死!我要让那些想我死的人——包括你这个王八蛋的
星辉好好看着,我要活下去,要活得漂漂亮亮,让每个周围的人都知道我的能干!
你等着星辉,你休想看我的笑话,你做你的白日梦去!”
    放下电话时江雨夜几乎瘫了,转过身,只见翁振渝沉静地站在她身后。
    “我一直在听,”他说,“她与你一样,你们都是需要用鞭子抽醒的人。好,
处理得不错,使用的是我们讨论过的欲擒故纵战术。小江,祝你旗开得胜。”
    “她会、好起来吗?”她疑疑惑惑地问,心里放心不下。
    “最艰难的坎子已经翻过,”翁振渝非常自信,“你就安心等着她的第二个电
话。”
    一直到开学离开咨询站,却没再听到刘娟的消息,她心里揣了个石头,不知对
方吉凶如何。翁振渝却轻松地为她开释,说这个女生肯定已经步入正常的学习轨道。
    但今天这封信来了,江雨夜心里的石头才彻底落了地,刘娟确实换了另一幅模
样,信里语气平稳,理智而清醒,她自己嘲笑自己向前段时期的痴愚偏狭大张挞伐,
她说十分想念将她从泥沼中拽出的星辉,然而热线电话里总说星辉未到,她一急,
就写了这封信。
    夕阳的余晖比先前淡多了,但在江雨夜眼中,竟比先前还要光辉灿烂。她在沙
滩上蹦了个高,向着江风猎猎的大江高声喝喊。她听不清自己喊了些什么,也不管
喉咙里发出的是什么音,她只要借以表达出胸中的激情就已足够。
    却原来,我也可以从灵魂上救人了!
    我成了一个有价值的人!
    她一下收住脚步,决定要赶紧回校,给刘娟写一封回信,谈谈自己的过去。她
要向她坦露自己,她觉得说不定他们之间可以成为好朋友。
    她急匆匆地向堤岸走,登上沿江的石梯后,她偶尔回了一下头。但就这一下,
她被钉在原地,嘴里禁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只见临江的水线旁,一个人影趔趔趄趄,不象喝醉酒,也不象精神病人,明明
是一个力气行将枯竭的姑娘,眼见得她往前拖了几步,然后仿佛猎枪击中的黄羊,
轰然一下,倒在还散发着白日余温的沙滩上。
    这时,最后半轮夕阳如一颗腐烂的苹果,摇摇欲坠地挂在西天,几条兽脊般的
灰云狰狞地游来,在夕阳的周围狂奔撕杀,夕阳的鲜血,一点一滴,洒落在嘉陵江
水天交接的远处。
    江雨夜凝固了一会儿,心里很空也很紧,按过去的习惯,天塌下来也与她无关,
但现在不同了,翁振渝的一些话轰鸣在心中:“让生活记住你,做你自己的主人!”
她只那么呆站了几秒钟,就风一般向沙滩刮去。
    江雨夜的眼中,映进了地下女人的形象,女人的头歪在一边,黑色的长发遮没
了一半脸孔,左手弯曲在沙滩上,捏着一把剃须刀片,一股温热的鲜血象一条蠕动
的小虫,从手腕上挂下来,在沙滩上慢慢爬行。
    江雨夜抑制住胆怯,伸手一探,地下女人的鼻孔里尚有呼呼热气。然后撩开女
人头上这脸的那绺黑发。
    她一下感到世界荒诞得可笑,一切都是那么虚无,这不是经常在学院舞台上主
持大型节目的历史系的袁辉吗?!
    怎么会是她呢?!
    但她没有多想,也来不及多想,而是往地下一蹲,将袁辉的双手搭住自己的肩
膀,嘴里发一声力,硬撑着站起来。她自己都估计不到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量,能
把一个与自身一样沉重的姑娘驮在背上,并且走过一大片沙地,再上几十级石梯。
    她站在路边时已累得不成人形,她觉得象一截衰朽的旧楼,马上就要坍塌下去。
但她的美丽终于使驶过身边的第五辆面包车嗄然刹住,车子载上她们,以最快的速
度向最近的医院冲去。
    十分钟后,两个姑娘被拉到一家集体医院,年青的司机帮着江雨夜把袁辉抬进
急救室。
    抢救时,医生从自杀者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封写给妈妈的信。
    半小时不到,消息传到C学院。
    历史系八五级的辅导员听到院办公室一个老师跑来告诉情况时,正与两个五年
没见面的朋友在宿舍里喝酒,他把碗筷一推,一句话不说,铁青着脸跑出门。他在
公路中间跳上一辆中巴车,因为心急,差点在车门上摔一跟斗。他看到了活着的袁
辉,因失血过多,在病床上一直昏迷不醒。与袁辉的病床并列的一张铁床上,一个
穿桔红裙子的姑娘在为她输血,这姑娘二十一、二岁,长得细皮嫩肉,美艳至极。
    “你是……”辅导员问那个姑娘。由于不是一个系,加之江雨夜从不在学校出
风头,所以辅导员不认识她。
    姑娘两眼看着天花板,轻微摇摇头,表示不想说话。
    值班医生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性,面部柔和,眼睛里充满慈爱,她解下口罩
告诉辅导员,由于血库里袁辉需要的O型血不够,这个桔红裙子手臂一挽,说“我就
是0型”,自动给袁辉捐献。“她说‘帮人帮到底,’”医生很感慨地点头,“现在
的社会,说这种话的人不多见了。”
    辅导员脸颊肌颤动着,想与桔红裙子握手,看出她的冷淡,遂不敢造次,但眼
自己感动得有些发红。
    由于抢救及时,袁辉已脱离险境,她躺在床上,神情安静,只是依然昏迷不醒,
象带着梦幻睡去的小孩。
    输血结束,医生招呼辅导员和江雨夜到办公室坐坐。看得出来,她对江雨夜很
关心,走路时很自然地搀着她。
    “是你的学生?”坐下后,医生问辅导员。
    辅导员点点头,脸上露出羞赧之色。自己的学生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觉得是自
己的失职。
    “那是为啥呢?”
    辅导员长叹一声,缓缓解释:“她在学校是一个才女,能做许多别人不能做的
事情,感情细腻丰宫。对她的家世呢,我不太了解,但听人模糊地说起有过许多不
幸。上学期,她在建筑大学有了一个男朋友,叫雷翔,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高才生,
可惜呀,从老山前线慰问归来,路上出了车祸,死了。”
    “才女……”医生意义不明地笑笑:“天下才女,有几个是好命的呢?”
    “也不,”想不到江雨夜插言,“新的时代,才女大有用武之地。”
    医生转而问其他:“文革前我们读大学时,规定不准谈恋爱的,现在可以了吗?”
    辅导员苦笑:“也不准呀。只是现在的大学生,不是医生您那个时代了。”
    医生理解地点点头:“这倒也是。”
    “唉,”辅导员叹一口气。
    这时,江雨夜突然身体一歪,靠在医生的办公桌上。
    医生赶紧问:“感觉怎么样?”
    “有点晕。”她说。
    “那是输血反应。”医生说,“回去后,多喝点糖水,注意休息,加强营养。”
    辅导员在口袋里掏呀掏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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