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爱情-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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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留下任何可资调查的遗留物。警察的看法主要是校外流氓团伙人校作案,但不
排除本校有人呼应。因此,要在全校排查,哪些人在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十一点至
凌晨一点才进寝室。
冉旭在课堂上左右摇晃着脑袋:“想不到想不到,”他眼里布满睡眠不足的血
丝,“我才一晚上没回,她就不在了。早晓得若和我耍朋友,也不会没人保护呀。”
人问他那晚几时回来的,他满脸受辱的样子:“也,你娃娃敢怀疑我?老子是
昨天上午第二节课才进的校门,我们全寝室、全班都可以证明!”
没有人看到他眼神中一闪而逝的虚弱。
这天过后,冉旭把吴红梅贴得很紧,他给她钱花,给她买款式新颖的时装。他
还用两百元作价,从汪长云手中购得一份毕业论文,题目是:《茅盾小说〈子夜〉
第一章在全书结构中提纲契领的作用》,在与吴红梅的一次幽会中,郑重其事地呈
给她。
他似乎在掩饰什么,或者在逃避灵魂上的追击。他的野性在表面上大大收敛,
吴红梅跟着他,真象跟了一个很负责任的丈夫。
但江雨夜的逝去注定不会被很快遗忘,全校的人,不管与她有没有感情上的交
道或冲突,都在为她哀悼。不管怎么说,一个美丽的姑娘被人用这种方式杀死,令
每一个C学院的人心酸。
追悼会时,她的父母从成都来了,令人觉得不解的是,他们没有为女儿的死流
泪,甚至没有怎么在同学中露面。他们或许觉得这种死法太使家长难堪,他们的面
子观胜过了他们的骨肉情,他们连江雨夜的骨灰盒也没要,让它存在殡仪馆,第二
天就赶回了成都。他们似乎都是要务缠身的人,不允许自己总是停留在女儿的丧事
中。
只有少数情思细腻的人会把江雨夜长久贮存在记忆深处,美好的东西以毁灭的
方式走完短暂的一生,会令他们终身难过。
追悼会上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是其中的一个,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但那双眼
睛在追悼会上掉了泪。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奇怪的队伍,有坐轮椅的男人,有脸上
烧得骇人的姑娘,他们都向着江雨夜的遗像默默致哀,他们的鼻子都在抽泣。
花冲也是会永远记住江雨夜的人,他久久地看着她的遗照,心儿被悲伤撕成了
两半。
悦悦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她不得不穿宽大的衣服,可不管怎样努力,也难以掩盖小腹微凸的圆弧。她的
眼睛里,荡漾着一种母亲的爱意,睡觉时,常常做出搂抱的姿势,给自己的儿子说
话。进阅览室,总是躲进角落,翻阅那些有关胎儿生长的书籍。《淮南子·精神训》
写着,“一月而膏,二月而肤,三月而胎,四月而股,五月面筋,六月而骨,七月
而成,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而生。”算起来,小家伙该是生成股筋的时候了。
但是,他(她)带给自己的是福是祸,她越来越感到迷茫了。她不能够到澡堂
洗澡,在盥洗室里脱了衣服冲一下也不敢,因此,身上很脏,花冲为此说过她好几
次。这伤了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的自尊心,既羞又恼。于是,不得不在人家熟睡之后,
慌忙地打来一盆水,偷偷在床边抹一下。
与花冲在一起,她不再以幸福的口吻谈论他们的儿子了,因为先前这样做,曾
引起花冲的不高兴。再说,由于江雨夜的死带来的花冲的沉郁,传染得她本人也失
了这种兴致。两个人的心境就这样与日俱增地改变着,他们都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
威胁在挤压,那么虚浮无定又那么深沉浸人。于是,干脆不再提起肚里那个未曾谋
面的不速之客,努力以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回忆他们的爱情。
但轻松不能持久,很多时候,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也没有说的兴致。他们把自
己的心流放得远远的,流放到一个荒岛上去,那里,没有老师,没有同学,没有任
何一个熟识的人——有时,熟人是多么可怕啊——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人烟也没有!
没有规矩,没有道德,没有法律,也没有强奸和谋杀。有的,只是一弯明月,几缕
微风,半湖清水……
他们在恐慌中度着日月。
然后,可能是妊娠带来的反应,悦悦的性情变得越来越乖戾,花冲稍不留心,
她就要哭闹。有一次,竟然跑到教学大楼主楼的露台顶上去了,这使花冲十分惊慌,
因为近段时间,悦悦好几次说到过自杀,且在有天夜里差一点跳下半月湖。花冲一
改原先动辙训斥悦悦的习惯,邹清泉那晚的讲话时时在耳边响起,他得做一个珍惜
女人和有责任感的大男人。他好言开导了半夜,才使悦悦破涕为笑,而他自己,差
点累得趴下。
但严重的事情终于露出苗头,一天体育课上,悦悦突然昏倒在地。
体育课是八百米长跑,悦悦去向老师请假。体育老师是一个正值更年期的妇人,
本来就不大好相处,这一次,更是坚决不同意。
“病了?”她态度冰冷,“那就是长期不锻炼的结果!你看你那张脸,都浮肿
了,再不锻炼,我怕你大学也读不完!”
悦悦不得不跑。
第一圈,就昏倒了。
同学们一下子围上来,有懂一点急救知识的就掐她的人中,还是不醒,于是哄
闹起来:“快送医院!快送医院!”惊惶声如波浪扩大,直叫得那个体育老师脸色
发青,蹲下身子就赶紧背悦悦。
这时,潜藏在黑箱里的生命意识带着痛苦呼啸而出,悦悦突然睁开眼睛,翻身
而起,捂脸跑回了寝室。
“怎么办呢?冲,”中午一起吃饭,她靠着他的手膀摇他,“你得想个办法呀!”
花冲直着脖子,一声不吭,逼得急了,便用手抓扯自己的头发,用拳头打自己
的脑袋。
“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悦悦泪汪汪地叫他。
花冲不听,继续自轻自贱自我折磨,额头上起了青包,嘴里流出了血,一直到
悦悦哀厉地涕哭起来,才气喘吁吁地停止。
一片迷朦之中,花冲看见了搂着大山嚎哭的来儿、看见转身下楼的方圆、看见
被人堵着喉咙辱杀的江雨夜……
午饭后,花冲坐在南园的教室里等悦悦。她回寝室去了,准备换一件更加宽大
的衣服。
他们早就没有心思睡午觉,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浸泡在清醒的然而毫无益处
的叹息和恐慌之中。
就是上课,花冲也缺席很多,他已经无暇顾及旁人怎样评价。他把自己关在一
个密不透风的小小世界里,外面的风雨显然无法透进。他越来越少到广播站睡觉。
他不愿意伴随可怕的黑暗和孤独。他对集体宿舍同学们细密的鼾声充满了景仰和怀
念,他多想挣脱身上的绳索,把自己重新放回到那无忧无虑充满朝气的大千世界里
去啊!
换好衣服的悦悦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
“谁写来的?”
“三姐,我把怀娃儿的事告诉了她。”
悦悦默默地掏出信纸,递给花冲。
“我不想看,你讲讲就是。”
“我不想讲,你自己看吧。”
花冲只得自己读,准备着挨一顿信里的痛骂。
但是,三姐丝毫也没加以指责,只是觉得悦悦可怜。她说她自己伤伤心心地哭
了一场,把这事告诉了丈夫。发迹的司机只是哀叹:“哎呀,两个憨包,就不晓得
用避孕套!”三姐说,他们第二天去告诉了伯伯、妈妈。伯伯拿出一瓶酒咕嘟咕嘟
就灌,妈妈抱住她哭得喘不上气。末了她让悦悦们放心,“保护身体要紧,家里正
在想办法。”
花冲看完信,扔到一边,“这一下脸丢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都不怕丢脸你还怕?”
“毕竟是你的父母嘛。”
“难道你想得出啥办法!”悦悦冷笑。
花冲无言以对。
但不管怎样,总有了一线希望。
没隔几天,就收到伯伯写来的长信,中心是:母亲病危,若有时间,回来看看
她!
这是给悦悦制造的请假的借口。花冲当然要陪着去,但花冲是不必请假的,四
年级,课程本来就松,加之辅导员也不大理会。
于是,他们起程了。
重庆到成都,竟鬼使神差地坐了慢车,虽不甚挤,但需足足的一个夜晚才能到
达,一路的颠簸,也叫人够受。他们坐不是,睡也不是,死过去又活过来,直到被
折磨得精疲力竭为止。
然而精神上却有一种新生,离开了学校,毕竟会获得一份小小的轻松。火车上
反正没有熟人,没有熟人就等于没有人,就等于是无数次幻想过的荒岛。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妇,她看了看悦悦的肚子,深怪他们不该在
这个节骨眼上走亲戚。
“要是流了产了咋办?”她说,“现在的娃儿金贵哟!我们那儿政府只准生一
个,你们那儿是不是?”
“也是的。”花冲从容回答,以真正夫妻的口吻,与慈祥的老人对话。
“你们两口子结婚几年了?”
“三年了。”悦悦接上口。
“三年才生娃儿,”善良的老人再一次嗔怪,“还不晓得爱惜!”
悦悦不好意思地笑笑。
花冲却想,要是流产了才好呢!但悦悦偏偏有极强的保护力,好几次胡乱折腾
自己,都没有流产的迹象。
“我的儿媳妇也象你们一样在外面工作,”老妇人说,“结婚几年了,媳妇犟
着不要孩子,说带起麻烦,想轻松一辈子!有两次怀上了,又背着我儿子偷偷去刮
了,儿子打她还不依。唉,哪里象你这个妹儿罗!”
老人讲得絮絮叼叼,一边眯缝着眼睛细细地看悦悦的脸,说:
“你们的儿象她就好了,好乖。”
悦悦感到好笑,灿烂着脸看花冲,花冲感到尴尬。
悦悦凑近花冲的耳朵,“亲爱的,”她亲昵地说:“我倒想我们的孩子象你呢!
又是一个风流诗人,多棒!”
花冲被一下逗乐了,一把捧过悦悦的头,咬着她的耳朵说:“最好长成你的鼻
子、你的眼睛、你的嘴巴、你一切的一切。”
亲热的气氛使人心酥软,车厢里暖和的空气令人想睡,不一会儿,疲惫的悦悦
就蜷缩着脚,仰躺在花冲怀里,响起了细细的鼾声。
花冲似睡非睡,他的思维,幽灵一样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来回游荡。很久以来,
他就是这种睡眠状态。他已经不再是风流的诗人,诗人,应该具有高洁的情操和单
纯美丽的幻想,诗人是理想的象征,他们以啼血的嗓子呼唤未来的世界,以智慧给
自己带来若难,却给整个民族带来文明的进步。然而他,已被实实在在的现实压缩
得渺小,不再具有诗人空灵的心境。
此刻,就悦悦来说,或许在命运未卜的忧惧之中,还有一丝欲见亲人的兴奋和
渴望。那么他呢,面对的将是什么?只知道大概要见到悦悦家里许多的人,却是以
这种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一个曾经那么自尊的校园诗人,能不能忍受一份被审视
的尴尬?!
列车猛然地震动一下,原来在一个小站停了几分钟,现在重新起程。花冲觉得
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挤,他用了很大的劲,才强睁开粘粘糊糊的眼睛。原来,一个刚
上车的少妇坐在了他们旁边。
花冲把悦悦的头轻轻地抱起来,屁股朝里挪了挪,让那少妇可以坐得宽一些。
他觉得少妇有点似曾相识。仔细回想,啊,竟是一年前与页子前往隆昌的路上,
在火车上偶遇的那位。
人生是多么奇怪,那么多事情,让你无法解释又无法躲避,你只有站在路口,
任它到来,不管是福是祸,是灾是喜,都只能静静地等候它,心平气和地迎接它。
这是你唯一能够做的。
是啊,你能说清楚宇宙起源于何时?跨出地球的边缘是否就掉进浩渺无穷的太
空?无数飞速转动的天体是谁第一下将它们拨动?你能说清楚你为什么生、为什么
是男而不是女,为什么过了这座桥而不过那座桥,走了这条路而不走那条路,认识
这些人而不认识那些人,今天还好好的明天一觉醒来却已不在人世……
人生啊!
火车抵达成都。正是清晨,爽净的空气预示着将有秋天的一个大太阳。从成都
到乐山,只有坐汽车在时间上方便一些。悦悦是坐不得汽车的,一坐就晕眩呕吐,
那幅狼狈和掏尽心力的可怜相,着实让花冲不忍。他掏出马桶包里的洗脸帕。细心
地给她揩擦。吐过两次之后,悦悦几乎瘫软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花冲的大腿垫着悦悦的头,直到腿根发麻,他都没有动一下。
车窗外,是万里平畴,极目所望,秋实累累。渺茫的天际尽收视线。这里,果
然与陡峭峻拔的大巴山是另一番景象。花冲顿时觉得胸怀宽广,心境坦荡。
这在很大程度上驱逐了他的烦恼。
但在悦悦的大姐家里,他们两人都受到了“伯伯”的冷遇,按当地风俗,有这
种丢脸事情的小辈是不能回到父母大人家去的,所以花冲根本不可能受邀跨进悦悦
父母家的大门。
伯伯坐在大姐家的堂屋里,一直在独自喝酒。
“你妈哭了好几场呵,”他的脸对着悦悦,实际上主要是说给花冲听,“你看
她的头发,几个晚上就白完了!”
母亲的眼圈红了,几滴清泪流出来。
“莫说这些了,”大姐劝着,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快言快语、干净利索的女人,
“反正都到了这一步,想办法要紧。”
伯伯呷完最后一口酒,一边旋着瓶盖,一边说:“明天,大姐带你们到镇江,
找赵老师,她是有经验的妇——医生。还跟我们有点亲戚,退休在家。如果有警察
盘问,就找派出所的熊叔叔,他跟我是老交情。”他的脸乌紫乌紫的,象溺水者一
般失了氧气。“你们不能叫赵老师,要叫姑姑!玉华,听见没有?”
“听见了。”大姐说,“悦悦,你听见没有?”
悦悦点点头,看一眼花冲。
两个老人起身出门,大姐夫留他们住下,他们不,大姐夫拿了一个火把追出去。
“你要全村的人都知道我李文儒半夜三更在外面跑吗?”老汉低吼,“还嫌我
家的脸丢得不够,啊?!”
大姐夫没趣地拿着火把踅回来。
那一晚,花冲彻夜不眠,他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被抛弃。
一条明净的河,从不知哪一片土地上静静地流来,在西南的这个小小的集市旁
边,盘旋曲折,蜿蜒而去。它太娴淑太安静了,象夜的星星,又象秋天里月光下的
湖泊。当地居民在河里架起密集的水网,养殖东坡鱼、桂花鱼之类,天一放明,便
一担一担地挑到集市上卖:“东坡鱼罗——苏东坡当年养的鱼罗——”话音未落,
那些活蹦乱跳的鱼们,便翻腾在十个百个主妇的菜蓝子里,嚅动着腮帮子与主人告
别。
是为镇江。
镇江到底是指这条河,还是指这颇具江南之风的集镇呢?
河面,两座宽敞的大桥,羽翼一般,成为连贯东西的彩线。桥的东头,竹树环
合,凤尾森森,几点屋瓦,从树影竹隙之间淡淡地露出来。
赵医生的家,就在竹树之中。
花冲、悦悦和大姐早早地来到这儿。其时,赵医生正吃早饭,看桌上,就知道
她是一大家子人。赵医生五十余岁,齐肩的青丝,穿得干净清爽,是一幅颇为讲究
的模样。悦悦与花冲坐在外屋,大姐进去交涉。
“姑姑,吃饭啦……”大姐这么招呼着,过后就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