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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京华烟云-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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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兰心里明白她之想回家吃饭,因为是想见立夫,同时她不愿在曾家和荪亚同桌。她一到家,就听见立夫说话的声音,她知道荪亚的声音比立夫字正腔圆,更为悦耳,可是,立夫的声音给她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几乎是心痒难挠,无法抑制。两个人都叫她兰妹,荪亚的声音是标准京腔,立夫的声音里则可以听得出四川口音,都是受他父亲和四川同乡会住的那些人家的影响。她觉得也喜爱那种四川调儿。 
  那天下午很晚了,她父亲叫人送话回来,说太忙,不回来吃饭,要和冯舅爷在铺子里吃。体仁听说他父亲不回家吃晚饭,也打发一个拉洋车的回来,说晚上他也要晚点儿回来,就乘机会看银屏。所以那天晚上姚府上的晚饭,就全像一个年轻人的宴会,立夫和素丹是客人。 
  体仁回家很晚,大家已吃完晚饭,正准备打麻将。莫愁打得好,木兰太慌张,打得不行。好多人要打,于是分成两桌。这时才知道立夫不会。木兰说她对打麻将也无所谓,于是陪着立夫这位客人坐。最后,姚太太、冯舅妈、孔太太、还有锦儿占一桌,另外那一桌上是珊瑚、莫愁、体仁、素丹。太太们几次要丫鬟去和她们打,好能凑一桌。锦儿,最初是年轻人那一桌上要她去,她没说出什么理由,只说愿意在另外那一桌上打,让珊瑚和她调换了一下位子。体仁默默的看了她一眼。 
  别人打麻将,木兰也坐在屋里,和立夫说话,同时却假装着和弟弟阿非玩儿。她手里没东西闲得慌,叫阿非过来,拆开他的辫子,给他再梳一次。乳香拿进一把梳子来。珊瑚回身看着说: 
  “这么大晚上梳什么辫子?” 
  木兰开玩笑说:“你先忙你自己的牌吧。”她把阿非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一边儿梳了一个辫子,就像红玉的一样。立夫看见她那样梳,但是木兰向他使眼神儿,让他别说什么。乳香也看见了,但是不言语。红玉正在站着看,想要叫她妈看,但是木兰不让她叫。最初看见他们的是莫愁,她说:“大伙儿看哪!二姐把阿非打扮成姑娘了。”木兰有点儿恼,赶紧盘了个结,让阿非和红玉并肩而立,把他们俩送到姚太太跟前,一手拉一个,说:“看!他们俩像王母娘娘驾前的两个仙女吧!” 
  大家转身来看,都笑起来。 
  她母亲向立夫的母亲说:“我这个木兰老是想这些事情。”木兰回答说:“我根本没想什么。你们打牌,我的手闲着没事儿。我就给他梳辫子,怎么知道梳出来成了两个?”立夫的母亲说:“这个主意很妙。两个人看着像一对儿,俩人手拉手!” 
  现在阿非拉起红玉的手来说:“现在来装洋鬼子,扮做夫妻一对。他们都是手拉手的。”但是红玉是个敏感的小女孩儿,立刻把手缩回去,跑到母亲身边儿去,转过身子抱怨说:“阿非占人家便宜。” 
  冯太太赶紧说:“他只是跟你玩儿,没有占你什么便宜。你不要叫他阿非,叫他二哥。你现在慢慢长大了,该学点儿规矩。现在走开,别在这儿捣乱。” 
  素丹说:“等他们长大之后,中国的夫妻也就手拉手走,完全和洋人一样了。那时候儿一定也是自由结婚了。” 
  红玉拒绝了阿非之后,阿非就过去找立夫的妹妹,那时他妹妹正立在母亲身旁看打牌。阿非拉她说:“咱们俩假装洋鬼子。伸过胳膊来。”环儿天性就很害羞,但是在别人家做客,总要客气,不好意思转过去不理阿非。此外,她也想和阿非玩儿,这就是第一个好机会,所以她就让阿非拉着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阿非拿着一个鸡毛掸子,甩来甩去,当作洋人的文明棍儿。母亲们一看都笑起来。她们忽然听见抽噎的声音,原来红玉站在母亲一旁呜咽着哭泣。 
  红玉的母亲说:“人家叫你玩儿,你不去,现在哭什么呢?” 
  红玉才七岁大,不听母亲安慰。阿非的母亲一看,赶紧向阿非说:“你也要跟你表妹玩儿。”阿非还没太明白整个儿事情的原因,环儿已经离开他,溜到母亲身旁去了。阿非到红玉身边,求她也和他一块儿假扮洋人,但是红玉很生气说:“你玩儿你的,我哭我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突然离开他,跺着脚,又趴在母亲膝盖上哭起来。 
  她母亲道歉说:“你不知道我这个孩子,人个儿小,脾气蛮大。” 
  阿非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珊瑚说:“阿非,你最好向表妹赔个罪儿吧。”阿非就过去,求红玉千原谅,万原谅,可是红玉仍旧说:“躲开我。”最后阿非说:“妹妹,以后我一辈子只跟你一个人玩儿,再不跟别人玩儿。这可以了吧?” 
  红玉这才满意,立在那儿破涕为笑。用食指在自己脸上一扫说:“你才没羞!你是个男孩子,却把头发梳得像个小姑娘儿。”阿非开始把一个结子摘下来,把辫子分开,红玉看着笑了。 
  他们这么玩儿的时候儿,木兰问立夫新近看什么书,他说看《撤克逊劫后英雄传》。 
  他说:“是老伯借我的,上面注的字是你写的吧?” 
  木兰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设法把话题转到论林琴南的翻译。因为她特别喜爱林琴南的翻译,而立夫也极感兴趣,于是谈得很起劲。 
  立夫问:“你似乎是同情芮白卡,为什么?我倒更喜爱罗文纳。” 
  “那自然,读者总是同情婚姻上应当成功而却失败的那一个。就因为这个道理,很多人同情《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听到婚姻两个字,珊瑚竖起耳朵来说:“你们俩说什么呢?说得那么津津有味。大声点儿说,让我们也听听。”莫愁说:“二姐是说《红楼梦》呢,她同情的是林黛玉。”体仁问:“噢,我知道。二妹喜欢林黛玉,三妹喜欢薛宝钗。” 
  素丹说:“你喜欢谁?” 
  体仁说:“我喜欢贾宝玉。” 
  莫愁说:“好没羞,喜欢那个女人气的男人!”她又问素丹:“你喜欢谁?” 
  素丹说:“我喜欢史湘云,她好像男孩子,而且洒脱之至。” 
  体仁说:“妙哇!” 
  木兰用温柔而细小的声音同立夫:“《红楼梦》里,你最喜欢谁?”立夫停了一下儿才说:“我也不知道。黛玉太爱哭。宝钗太能干。也许我最爱探春。她是两者合而为一的。有黛玉的才能,有宝钗的性格。但她那样儿对她母亲,我不赞成。”木兰静静的听,然后慢慢说:“哎呀!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哪。” 
  木兰向珊瑚喊道:“大姐,我知道你喜欢谁。李绔!对不对?” 
  珊瑚说:“在那本小说里头,每个人都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别说了。这么说下去,我们就不能打牌了。” 
  他们打完一圈儿,素丹赢了。体仁说他忙了一天,有点儿头疼。莫愁说不要再打,大家说话吧。年轻的这一桌就散了。但是珊瑚还想打,就到太太那一桌去,锦儿的座位让给了她。 
  体仁嫌屋里太热,要一条热毛巾,脱下了皮袄。里头穿的是棕色绸子小棉袄儿和棕色裤子。他母亲看见他穿着小棉袄儿,就说:“你当然觉得热,你回来还没换衣裳。不过这样儿会着凉。乳香,去给少爷拿一件棉袍儿来。” 
  体仁在椅子上大叉开两条腿坐着。乳香拿来之后,他立起来穿上,但是领子上两个扣子没扣上,下头的扣子也没扣。他向来不扣领扣儿,所以若穿三四件里头的小袄儿,外头再穿上长袍儿,就可以看见好几层领子,在脖子下敞着。这也许就是他的不愿受约束的缘故。莫愁看见杂乱无章就烦,这时对体仁说:“哥哥,你穿长袍儿,就应当穿得像个上等人。领子也不扣,下摆也不扣。你看立夫哥。扣上扣儿,看起来不显得利落吗?” 
  体仁说;“你说穿起来像个上等人。是什么意思呢?爸爸的领子也不扣,扣上扣子,头就不自由了。” 
  莫愁说:“那么下摆的扣子呢?你还有什么大道理吗?”体仁说:“下头敞开,走道儿方便。银屏在的时候儿,我的扣子不是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吗?”母亲一听到提银屏的名子,立刻抬起头来,目光很锐利的看了他一眼。 
  莫愁说:“你说这话,脸皮之厚,我真佩服,你的扣子也要一个丫鬟来扣!我想你若带着银屏到英国去给你扣扣子,大概就不会回来了。” 
  体仁说:“那也不见得。” 
  莫愁对体仁的傲慢颇为恼怒,又接下去说:“你穿西服,背心儿上最下一个扣子,也是一向不扣的,是不是那样儿起来也方便?” 
  体仁故意大笑起来,很惹人生气的样子。 
  他大模大样的说:“妹妹,你不懂得的事,就不要说。穿洋服,也有学问。穿洋服把背心上最下一个扣子敞开,是应当如此。那叫做剑桥式。你若把那个扣子扣上,会招人笑的。” 
  体仁很得意,莫愁一时无话可说,算暂时失败。可是转眼之间又开始反攻。她说:“噢,是了,您尊驾没到剑桥,却把剑桥的学问学会了!您若不说,我还不知道剑桥的学问就在不扣背心的最下一个扣子上啊。” 
  体仁深深感受到妹妹的话的刻薄。木兰打算给他解解围,于是说:“我不知道每个英国绅士是不是背心儿的最下一个扣子都不扣上。这也许和个人的肚子大小有关系吧。” 
  木兰是存心开玩笑说的,可是体仁却认真起来,他郑重其事的说:“妹妹,你说的也许对。也许吃完饭之后要敞开,但是饭前不敞开。我倒要查考查考。” 
  莫愁毫不留情面,又接着说:“你既然没到英国,你哪儿来的这套学问呢?” 
  体仁说:“噢,听东交民巷租界的西服裁缝说的。” 
  立夫正端着茶杯喝茶,无法自制,就大笑出来,把茶喝呛了,竟把茶喷到地毯上,木兰和莫愁也笑起来。体仁大怒,但是他知道自卫之道,于是开着玩笑说:“你们不记得我临走的前天晚上,爸爸跟我说的话吗?他说: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你们得把眼光放大一点儿,并不是只有书本儿上的学问才是学问。” 
  莫愁说:“哎呀!不得了!这比你解释《孟子》还精彩得多呀。” 
  立夫对莫愁辩才的锋利,至感惊奇,这使他想起三国时代的陈琳,他的一篇讨伐曹操的檄文,雄辩滔滔,竟使曹操阅读之后,当时头疼立即痊愈。因此他这时插嘴说:“体仁的头疼现在应当好了吧。” 
  木兰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立夫说:“你妹妹有点像写讨曹操檄文的陈琳。”莫愁觉得很受恭维,又说:“不会,他的头疼会更厉害。” 
  可是这些话的含义体仁完全不懂。 
  莫愁看见立夫的棉袄被茶喷湿,站起来拿一条干毛巾递给他。立夫接过去,向她道了声谢。莫愁很想替立夫去擦干,但是不敢。 
  这时候儿,父亲和舅爷回来了。看见大家都很高兴,立夫正擦他的棉袄,父亲问他们刚才干什么了。 
  木兰说:“我们刚才谈论学问,立夫哥笑得喝茶喝呛了。” 
  父亲说:“学问会那么有兴趣?”心情颇为愉快。接着素丹模仿一个基督教牧师的讲道,招得大家都发笑,笑了一阵子,大家就散了。 


第二十章 终身有托莫愁订婚 亲子被夺银屏自缢



  在新年,不论年长年少,都要拜年。这种习惯,今年对木兰当然很不方便,所以她和家里人在曾家都没停留多久,但是曾太太、曼娘,和桂姐到姚家来,却和木兰以及她家里人说了很久的话。曾家的儿子们应当来姚家向姚先生夫妇拜年。 
  木兰则藏起来,不和他们相见,招得姐妹向她取笑。年假过完,木兰又去上学,心情沉重。她姐妹不在家,姚太太抱怨家里太寂寞,阿非除去和红玉玩耍之外,也不能找别人玩儿。姚先生不主张她们姐妹转学,坚持她俩一定要继续念下去,尤其是傅太太对她俩太好,一直亲自照顾。结果是,木兰和她妹妹继续在那个学校念,一直到光绪三十四年的夏天,莫愁生病,不得不住在家里,木兰也就在家陪着她。那时候儿,曾家提到荪亚的婚事,木兰就因此辍学,准备婚礼。 
  在上学的时候儿,姐妹俩都是平常放假和寒暑假回家。因为离家去上学,木兰就尝到别离的滋味儿。立夫从来没有公开向她们姐妹表示爱慕之意,她们也没有像现代少女那样享受和情人携手外出游玩之乐。她们从来没和立夫通信,木兰自然也没有给荪亚写过信,也没有接到过荪亚的信。旧社会的礼教尚未打破,木兰对于嫁给荪亚一事,一向也没有怀疑过,她是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但是春季来到,她思念立夫之情,忧伤之感,强烈到无法按捺,多么想和他说话,多么想听到他的声音。在晨间花前,在夜晚月下,或窗前读书,或傍晚漫步,立夫在伊芳心中的影子,则挥之不去。莫愁和素丹常常看见她在花枝下的岩石上,悄然独坐,虽然一卷在手,两眼则茫然出神。这种心事,不能告诉妹妹,又因为妹妹的缘故,也不敢告诉素丹。素丹因为离家在外,比较自由,有时会唱唱相思的诗词,有时也会唱唱妓女的情歌小曲儿。那些情歌小曲儿中的情意,往往是真情流露,含义至深。虽然明显有力,感人肺腑,措词则浅而易解,有时也难免有几分风流浪漫。莫愁不赞成在卧室里唱这种情歌,甚至木兰也不赞成,因为会引人心猿意马,神不守舍。不过木兰开始喜爱宋词。因为年岁轻,还不能欣赏苏东坡的词,像对辛稼轩、姜白石的词那样迷恋。她常常精读李清照那小小的词集《漱玉词》。李清照那有名的“声声慢”,开头儿用七对相同的字,用入声,最后以“了得”结尾,就如梧桐滴雨,点点滴在她的芳心上: 
  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 
  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 
  正伤心, 
  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 
  而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 
  点点滴滴, 
  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 
  在夏天,她们姐妹看见家里至少有表面的平静。有些晚上体仁回家很晚,母亲一直等,要等到儿子回来。体仁总是说朋友请他吃饭,不然就是请他看戏。他确是似乎有好多朋友,愿意帮他造成外面应酬多的印象。有时他深夜两点钟才回来,发现母亲坐在他屋里点着灯等着他,他很烦恼。母亲等他,因为叫丫鬟等他,为母亲的不放心。所以她由自己屋里走出来,提着一个灯笼,在别人都已经熟睡后阴郁的清夜,独自穿过黑暗的走廊,黑暗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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