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谢洪尼耶遗风 作者:谢德林-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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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子在靠近那个国家的一个边疆城市里做事,”刘布亚金说,“据他说,中国人是个非常奇怪的民族。男人留辫子,有我们的大姑娘的辫子那么长。”
“这是他们的风尚。”
“他们在整个边界上修了一道长城①。他们不去惹别人,也不准别人惹他们。”
①作者以为长城是我国的边界,是不对的。
“他们希望凭自己的聪明才智过日子。这也许比什么都可靠。我们倒是挺灵巧:老是跳来跳去,可就是跳不出什么名堂来。”
茶喝完了。孩子们纷纷离开大厅,并到外祖父跟前,向他道谢。
“给你们甜品没有?”他问。
“给了,爹爹。”
“好,快去吃吧。你们怎么啦?”他转身问在场的大人,“怎么不吃甜品?”
母亲第一个走到桌前,拿了一个渍苹果,放在盘子里,递给外祖父。
“爸爸,您吃渍苹果吗?”
“吃。”
“除了莫斯科,什么地方也没有这种渍苹果。在这儿才吃得上这种美味。我费了好大的劲,弄到渍苹果的单方,可是怎么也做不好。”
“把苹果泡在克瓦斯里,再加些香料就行了。”
“爸爸,买现成的要多少钱?”
“很贵。四十戈比买十个。”
“贵是贵,东西好呀!”
母亲想大谈莫斯科的高手们制作的克瓦斯、蜜酒和其它种种食品,可是二舅忽然想起了一件别的事,便急转直下地把话头岔开了。
“头些日子,我在叶戈罗夫的铺子里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法国伦又杀了他们的国王①,”他说。
①指法王路易·腓利普(1773—1850),于一八三○年为法国大资产阶级拥上王位,一八四八年革命时逃走,死于流亡中。
“我也听说过,”克留克文证实说。
“我不知道,我今天还看过报,报上一点儿没登。”
“上头不许登,连私下谈谈都严格禁止。绝对不准谈论。可是你看,统领家的管事却对叶戈罗夫说了。这些法国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他们原本有一个真正的国王,却换了另外一个。现在又不要这一个了。”
“这是那些老粗干的,全是理发匠、裁缝之流。”
“这些理发匠想要共和政体。什么叫共和政体?你问问他们吧,——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手痒罢了。聚众闹事。简直象我们驿站上的那些马车夫一样,用抽签的办法决定该谁出车。可是,天下哪有不要长官还能活下去的事!”
“你瞧我们的曾斯基①(警察局长)刚病了一个月,大学生差点儿闹翻了莫斯科。大街上、戏院子里,闹得乌烟瘴气!他们在特维尔林荫大道上挖了好些坑,准备栽菩提树,可是夜里又用泥土填平了那些坑。你看,这就是共和政体!如果是有头脑的人,决不闹事。可是这些鬼东西和捣乱分子……”
①曾斯基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中叶和四十年代的莫斯科市警察总局局长。
“不过法国的良民并不赞成这样干。我从叶戈罗夫家跑到西赫勒什①那里,老板娘可是坦白地说:‘信不信由您,我甚至因为被人叫做法国女人感到羞耻呢!’她说,‘我若是早一点改了自己的信仰就好了,现在只好等等再说。’”
①当时一家著名的时装店。——作者
“得啦吧!有什么好等!”
“爸爸,信仰怎样改变法呢?”费杜里雅耶娃姨母追问,“难道把她……”
“这很简单,叫人把她衣裳脱光,象从娘肚子里生出来时一样,用水浸一浸,”外祖父笑道。
“那不难为情吗?”
“管它难为情不难为情,既然叫做蘑菇,就得任人采食。”
诸如此类的闲话一直扯到八点半。最后,男人们开始看表,接着,在场的人们开始活动。大家同时起身告退。
关于外祖父的事,我记得的就是这些。
这些往事,正如他在世时的生活本身一样,既单调乏味又毫无意义。然而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看来对于他倒是有益无害的。贫乏的生活内容,加上肉体上的精心保养、智力上的停滞和精神上的宁静,收到了延年益寿的效果:外祖父活了九十岁才死。他最后当然没有立下遗嘱,这样,格利果里·巴甫内奇二舅便毫无阻碍地占有了他的财产。
十四 在莫斯科的生活
当时的莫斯科是俄罗斯一切在野的地方贵族向往的中心。在那里,嗜赌者可以找到满足赌瘾的俱乐部,纵酒者可以在酒店和吉卜赛人那里消磨白昼和黑夜,虔诚的教徒因为那里教堂林立而欣喜逾常;最后,贵族的闺秀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未婚夫。我母亲既然有一个待嫁的爱女,她自然相信非到莫斯科去过冬不可。
我们一家人坐的车子,出了红果庄,顺着雪橇在初雪后压出的道路驶去。当时的气候条件,我依稀记得,比现在稳定得多,通常在十一月半便完全进入了隆冬季节。我们全家倾巢出动,带着众多的仆人、冰冻的食物,甚至自产的劈柴。整整一个车队装载仆人和行李,提前出发。临行前,吩咐下人钉死了主人宅子的大门,关上百叶窗,留下的仆人马马虎虎的安顿在厢房里,交给女管家管理。
母亲在莫斯科有一个管理农奴的代理人,农民席南吉·斯特列科夫。替母亲办理各种事务:监视代役租农奴和家奴,向他们收缴代役金,讨租税,上街门查问案件,到监护院去存款,给乡下采买食品。等等。他为人正派,相当富裕,是个有手艺的马具匠,甚至还开了个马具店。但是据说他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因为母亲不让他有片刻的空闲。他从早到晚在城里跑来跑去,寻找欠租人,执行纷繁的使命。母亲到莫斯科小住的时候,下榻在苏哈列娃的客栈里,这时,斯特列科夫更是成天忙得不可开交,不是来找她有事,就是被她派去办事。连伙食也由他家给她送来,不消说,这是白送的。从我家开始到莫斯科来过冬的时候起,他就好象落进了人间地狱。母亲性子急,随时都想知道事情进展的情况,因此斯特列科夫每天晚上得来向她报告。他做了这些事,并没有任何固定的报酬,母亲只偶尔赏他一张蓝票子或者送给他妻子一段印花布衣料。不言而喻,如此菲薄的酬劳还不够他支付车费。因此,不能经常料理自家营生的斯特列科夫,永远没法得到真正的独立,最后他不得不宣告破产。在我们孩子面前,他毫不掩饰,常常辛酸地抱怨我们的母亲。
斯特列科夫预先在阿尔巴特区离外祖父家很近的某胡同里为我们租下一套带家俱的寓所。那时候莫斯科几乎没有什么有几套寓所的大房子;胡同里鳞次栉比地建造了许多不大的木头房子,它们属于中等贵族所有(在这篇故事里也只讲他们,因为以上流人物为主体出现其间的所谓格利鲍耶朵夫的莫斯科,我是一无所知的,虽然就道德和智力而论,格利鲍耶朵夫的莫斯科和我所描写的莫斯科,无疑是相差不远的)。有些房主不知为什么原因往往留在乡下过冬,而将自己的房子连同全部设备租给别人。这是些独家住宅,其中只有少数几幢有七、八个房间。大都只有两、三个“干净”房间相当宽敞,其余的房间可以毫不过份地称之为“斗室”。主宅的台阶前有一个狭小的院子,院子里盖着各种杂用房屋,拥挤不堪,有一扇木头院门供车辆出入。根本谈不到豪华,甚至也谈不上舒适,好在我们(我们也是中等贵族)并不讲究舒适。家俱大部分是拼凑而成的旧木器,包着被什么虫屎弄得污秽的皮革或者破旧的毛料。
中等贵族的家庭,往往是人口相当众多的家庭,就寄寓在这种狭小的住所里,在这种问人的充满秽气的环境中(根本没有通风设备,只在升炉子的时候放点新鲜空气进来)。到处都睡的是人——睡在沙发上,横七竖八地睡在地板上,因为在这样的宅子里,床只有很少几张,只供长辈们睡的。仆人们白天在大木箱上休息,夜里在大木箱上睡觉。在如此狭窄的小屋里,居然安顿下了这么多人,只能叫人吃惊。“我们凑合着挤一挤,挨过一冬吧。在莫斯科嘛,上帝会饶恕的,”外乡人自觉自慰说,竟忘了在乡下,地方那么宽敞,他们大多数人也并不善于安排自己的居住环境。
此外,加上从乡下带来的、冬季里在莫斯科买来的、因为没有柜子存放而挂在墙头钉子上、乱扔在桌子上和床铺上的形形色色的破烂,这样,你们对于当时中等贵族的家庭便可以得到一个大体正确的概念了。
“幸好我们没有小把戏,要不然真不知道把他们怎样办!”母亲说。“前两天我到礼布罗夫斯基家去,他们有六个小家伙,一个比一个小——活受罪!净在腿缝里钻出钻进!这一个吹喇叭,那一个吹笛子,第三个吹哨子,吱吱喳喳吵死人!”
要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中理出个头绪来自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因此,在到达莫斯科后的头两个礼拜里大家都感到很失望。找东西找不着;找着了又丢失。对于那些成年的地主小姐(包括我姐姐娜杰日达在内)来说,这就简直等于活受罪。她们巴望着出去玩儿,渴望着在舞会上和戏院里出头露面,可是却被禁铜在秽气冲天的斗室里,吃家里做的冰冻过的食物。
“哪一天才出头呢?”从早到晚都可以听到姐姐的抱怨。“哪怕是去一趟戏院也好啊。”
“不能去戏院,得先拜访客人;既然呆在家里嫌无聊,就到外公家去玩玩吧。”
“得啦吧!我又没有什么东西忘在他那里!”
“不去,你就等着吧。”
在出去拜客以前,唯一让去的地方是时装店。在迈可夫的商店里、在商场里买衣料,在西赫列尔的店里定做衣服、帽子。来莫斯科的目的是解决婚姻问题,因此母亲不惜花钱给姐姐置办漂亮衣裳。
家里好歹总算布置好了。一辆四套马拉的带篷马车开到门前,母亲和姐姐上车出发,——父亲很少同去(所有的熟人立刻由此看出他在家里不起“任何作用”)。
拜客活动开始。第一年初冬,我们家的熟人很少,要不是邻村的三、四户地主家庭在冬季里也到莫斯科来“玩玩”,那么,她们恐怕就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了。但是后来,靠二舅的帮助,我们的朋友圈子扩大了,交游的范围也广了。
该拜访的人家统统拜访过了,这时她们一连好几天早上坐在家里,等候对方的回拜。有时,人家不来回拜,这种无礼的表现便成为持续不断的、痛心的议论的话题。不过有时,只要谁第一个来看我们,大家便立刻面露喜色。
新朋友大半是在跳舞晚会上结识的,等到能够说出下面一类话的时候,便会感到无比幸福。
“我们每天晚上都有约会,忙得连看戏也没工夫。”
或者:
“唉,这个巴尔金娜!缠死缠活的,要人家每礼拜三到她家去玩。我说,‘您行行好吧,马丽亚·谢尔盖夫娜!除了您家的晚会,已经有两家约我们每礼拜三到他们家去了!’可是不成!她一个劲儿纠缠:‘到我们家去吧,到我们家去吧!’讨厌死了。”
总之,机器一经开动,“寻欢作乐”便成了整个冬季生活的主要内容。
在我们家里,早上父亲第一个起床。他每天上教堂做早弥撒,他宁可做早弥撒而不愿做晚弥撒。每逢节日,他还去做晨祷。头天晚上,他向母亲要两个五戈比的铜币买蜡烛和圣饼,母亲往往说:
“你干吗每天买蜡烛!一个礼拜买一两次,尽够了!”
不用说,这个意见常常引起激烈的争吵,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下次照样要钱,再大吵一场。
父亲从教堂回来时,已快八点,这时全家人开始一个个醒来。四下里发出了喊叫声:
“萨什卡!阿加莎!你们跑到哪儿去啦?鬼把你们弄到哪儿去啦!”母亲喊道。
“阿利什卡!我的上衣呢?”姐姐叫唤她的使女。
“马尔法!怎么还不给我打洗脸水?”柯里亚在抱怨。
“唉呀,你们这些该死的下贱胚!快把厅屋收拾一下!肮里肮脏,乱七八糟的。柯隆呢?干吗望着?斯杰班呢?我们要喝早茶啦,他们却弄得尘土飞扬!”
一片奔忙声。丫环们前前后后地跑来跑去,侍候少爷小姐穿衣服、穿裙子、洗脸,等等。不时响起打碎食具的当啷声。
“快接他!”父亲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什么东西打碎了?”
“没打碎什么,老爷!”
“怎么没打碎什么!说,谁打碎的?打碎的是什么?”母亲追问。
如此等等。
喧闹声总算平息下来。全家人聚集在厅屋里,坐在茶炊旁。姐姐还没有梳洗,敞着上衣,穿着裙子出来喝茶。早茶有乡下带来的冻奶油(此刻已经想法把它化开了)。
“瞧,莫斯科的白面包做得多好!”母亲称赞说,同时把一个值五戈比的白面包切成小块,“可惜贵得要命!今天天气怎么样?”她转身问侍候吃饭的仆人。
“今天好象比昨天冷得多。”
“唉,真要命!车夫全冻坏了。阿连皮怎么样了?好些没有?”
“用鹅油给他擦过了耳朵、鼻子、脸。冻得只剩一口气了。”
“他要是在车夫座上再多睡一会儿就完蛋了。谁叫他坐着打瞌睡。应当用雪给他擦脸。今天谁赶车送我们到乌尔西洛夫家去呢?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了!”
“嗯,好妈妈,一定得去!我答应人家跳马祖卡舞来着!”姐姐坚持说。
“我知道,得去。……‘他’也会去的……你的对象……”
“‘他’算什么对象……一个老头子!”
“喝,一个多好的老头子!要是他……要是我呀,恐怕要用两只手划十字呢!那个死不要脸的校洛甫金娜,昨天老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百般勾引。拼命想把她的小驼子薇尔卡打发掉:见人就抢。”
“妈妈,我今天穿哪件衣服?”
“就穿那件印花纱的连衣裙吧……不用穿得太好!又不是什么‘帕列’(Pare)①,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晚会罢了……老实说,乌尔西洛夫家的晚会大没有意思。他们会请吃晚饭吗?昨天在梭洛甫金家连小吃也不招待。叫人家饿着肚皮回家。”
①法语:盛大的舞会。
“依我说,与其吃前两天戈鲁波维茨基家的那种油煎小灌肠加酸白菜,还不如不招待晚餐的好!”
“只要人家肯招待油煎小灌肠,就……”
“唔,不!我可连动都没动一下。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妈妈,昨天奥布利雅申问我,他可不可以上我们家里来玩儿?我……答应他了……”
“让他来吧。老实说,我不喜欢你的那位奥布利雅申,爱死抬杠。一无先人的遗产,二无自己挣的家业。不过,他来就派一点用场。”
接着,她们张长李短的议论起人家的是非来了。她们把所有的熟人挨个儿数落一通,没有找到一个象样的人物。最后,慷慨激昂的发泄了一通之后,各人回到自己的角落去,直歇到一点钟。
下午一点钟,她们或者出门拜客,或者在家里等待客人。如果是在家里等待客人,姐姐便一手拿本法文书,一手拿块黑面包(我们家里不开早饭),走进客厅,盘腿坐在沙发上。她轻轻地持着自己的双颊,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