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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波谢洪尼耶遗风 作者:谢德林-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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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哪能是这样?”

  “我们没有一丁点儿自由,好象被钳子紧紧夹着。天堂的大门永远把我们关在外面。”

  萨季尔说这些话的时候,心情激动,语调急促,仿佛他自己也并不相信。显然,在这些话里反映了一种尚未形成的、混乱的世界观,连他自己也没法自圆其说。他甚至未必能说,正是这种世界观,而不是别的更为简单的动机,比如俄罗斯生活中那种根深蒂固的热中于流浪生涯的动机,指引着他的行动。

  “萨季尔,这样说是罪过的:你已经受够了活罪,为了你的长期忍耐,上帝会饶恕你的。你以后打算怎样办呢?”

  “我难受死了……我看见了鬼魂!前两天夜里,我从卧柜上爬起来,垂下两腿坐着……我定睛一瞧,看见死神站在那个屋角里。秃脑袋,两边肋骨鼓出……象一副骨头架子。我问它:‘是来接我的吗?’它不吭声。我对它吆喝了三次,它总不回到……末了,我大着胆子,径直朝它走去,一看哪,它已经不见了。不过,它来是一定来过的。”

  “来了又走了,这更好;这就是说,你的阳寿还没有尽……来年春天,你的病兴许就好了。春季里,天气晴朗,太阳普照,你的心也会活动起来。你这间小房子不好:又黑又潮;主人要是来看一眼就好了……”

  “没什么,我惯啦。好姑姑,你知道我打算怎样吗?要是上帝怜悯我,等路干了,我就到索里巴沙漠①去进修道院,不再回来了。”

  ①如果我没有记错;索里巴沙漠是在特维尔省的卡辛县境内。我们全家曾到那里去朝过香,但因为那时我还很小,所以朝香的盛况没有在我脑子里留下一点印象。——作者

  “你应该求主人开恩放你走。”

  “他们会放的。我对他们已经没有用处了。在修道院里,人们会取消我的奴隶身份,我可以象福音书上的使徒一样走到上帝的法庭前。”

  “那就太好了。现在让我用橄榄油替你擦擦胸吧……兴许会咳得轻点儿。”

  安努什卡给萨季尔擦完胸,走了,可是病人却咳得更加受罪。

  一天,安努什卡来禀告“老主人”,说萨季尔求老爷去看看他。可是父亲不敢擅作主张,他将病人的愿望转告母亲,母亲收拾一下,立即下楼去了。

  走进萨季尔的小房,她感到有点惶乱;病人脸上的痛苦表情和他临终时所处的环境竟使她惊诧到了这步田地。

  “这儿又脏又臭,你会憋死的,”她说,“让我把你搬到男仆室去吧!”

  “谢谢您,太太。那边倒是干燥一点儿。不过,我咳得太厉害,会吵得大家不得安宁。”

  “不要紧;他们可以忍着点儿。我回头就去安顿一下。我听说,你派人去找过老爷;你想对他谈谈你心里话,是吗?”

  “我想侍奉上帝……进修道院去……”

  母亲沉吟了一阵。并不是病人的请求使她吃惊,而是……“这样看来,他大概也快完蛋了!”母亲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但她没有犹豫多久。只要瞅萨季尔一眼,立刻就能看出,他的这个愿望是最后一个愿望。

  “想到修道院就到修道院去吧,”她答应得很干脆,“主人是不会阻拦你的善举的。等你的病好了,到了夏天,路干了,我们就给你自由,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你想上哪个修道院呢?”

  “想上索里巴……”

  “好极啦。那里又清静又安宁……像在天堂里一样!修道士都很朴素,不穿绫罗,不着绸缎,正合你的心意。上帝保佑你,萨季尔,快些把病养好吧!”

  “谢谢您,太太,愿圣母娘娘保佑您!”

  “你早就该这样说了!你们这些人全是这样:又要隐瞒主人,又要抱怨他们……”

  “我要象天使一样走进天国,我要为您祈祷。”

  “好吧。躺着吧,躺着吧,我马上叫人来抬你。”

  人们把萨季尔抬到男仆食堂,安放在暖炕上。身子暖和了,他觉得似乎好受多了。平时,男仆食堂里只有厨娘和她的下手,一到开饭时,所有的家奴都来了,喧嚷的闹声弄得病人烦躁不安。他强打精神,竭力不听他们的废话,自己也尽力抑制那揪心的咳嗽。

  三月到了;阳光普照大地;溪水从山上缓缓流下;雪化后,露出了暗黑的道路。萨季尔仍然躺在炕上,数着时日,心里充满了希望。

  一天,他做了一个梦。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天使,祥云缭绕,耳畔响彻着众天使悦耳的祝福声,眼前辉耀着基督的永恒的光芒……人世间的一切痛苦在这光芒照耀下一扫而净;咳嗽霍然而愈,呼吸舒畅无阻,整个身子腾空而起,越飞越高……

  “伊诺克·塞拉皮翁!”他听到光芒中发出了呼唤他的声音。

  就这样,他在梦中以天使的身份来到了上帝的最高裁判所面前。

  
  









二十四 多多益善

  “谢尔盖伊奇在女仆室里等着见您,”女管家阿库丽娜报告母亲。

  “阿克希尼雅生了吗?”

  “兴许生了;瞧着吧,她会生个男娃的。”

  伊凡·谢尔盖伊奇是园丁头儿,母亲很器重他。第一,她买他时花了相当多的钱;第二,亏待了他,他可能使主人没有水果和蔬菜吃;第三,尽管他已到了暮年,但他有一大堆孩子;二十岁的大儿子孙卡,在莫斯科为主人挣代役金,最小的孩子还在吃奶。因此为他破例地保留了月粮,并且让他的妻子阿克希尼雅,一个也不怎么年轻的女人留在家里,很少要她为主人干活。母亲爱拿阿克希尼雅做例子,为她禁止家奴通婚的制度辩护。

  “她有什么用!”母亲说,“光背个农奴的名义,百事不干!就知道养孩子,奶孩子,洗尿片子——这就是从她身上得到的好处!心里只有自己的孩子,没有主人的活儿,这样的奴隶,决不是好东西!”

  “她的孩子们替她侍奉主人也是一样,”父亲不同意母亲的看法,“孙卡挣代役金,两个女儿纺纱。”

  “孩子归孩子,她也应该……”

  园丁象过节一样穿着深蓝色僧侣呢长礼服,端着一盘白面馅饼来见主人。

  “你那个骚婆子还要下多少小崽子呀?”母亲劈面问他,“说句丑话,女人到了五十多就不行了,可是她倒年年不空,年年养孩子!”

  “敢情是上帝……”

  “生的是男孩吗?”

  “是男孩。取名谢尔盖。我来求您,太太,您能不能做孩子的教母?”

  “好吧。谁做教父呢?”

  “随便请哪位少爷……”

  母亲选中我,事情就这样定了①。

  ①虽然我的年龄很小;但当时还没有禁止未成年人为幼儿施洗的法律。——作者

  大约三天后,饭厅里摆上一个施洗用的圣水盆,里面注满温水。神甫带着神职人员来了,人们用崭新的粗麻布裹着婴儿,将他抱来。我看了看他的脸儿,发现他非常难看:红得象只虾,斑斑点点。旁边小桌子上放着一件小褂子和一个系在粉红缎带上的银十字架——这是教母的礼物。母亲抱着婴儿,在圣水盆前停住脚步;我双手捧着蜡烛,站在她身旁。在整个仪式进行的过程中,教母不住地教导我:“吹气,啐一口!”“我绕圣水盆走,你跟着我!”行浸礼时,孩子死命地号叫,由此引起种种议论,于新生儿并非都是有利的。

  行礼如仪。从此世界上不仅又添了一个奴隶,而且也多了一个教徒。母亲赏给神甫两角钱,然后把谢尔盖伊奇从女仆室叫来。他捧着两条毛巾,一条献给神甫,一条献给母亲。

  “他长大了是您的仆人,太太!”谢尔盖伊奇说,向母亲深深地鞠躬到地。

  “愿上帝保佑!柯隆,告诉阿库丽娜,给谢尔盖伊奇端酒来。”

  几小时后,家里的人谁也不再记起谢廖日卡,而且后来,时间过得愈久,他便愈深地沉入被忘却的深渊。只知道,阿克希尼雅亲自奶他,抱着他到教堂去领过两次圣餐。两次走过教母身边,她都放慢脚步,解开襁褓,露出孩子的头部,希望引起“教母”的青睐,可是母亲态度冷淡,连问也不问。

  两年后,人们看见谢廖日卡在谢尔盖伊奇住的侧屋旁玩耍。夏季里,他把小褂子拴在腰带上,挪动摇摇晃晃的小腿,在台阶近旁转悠,想要走进污水坑里去。他独自一人玩儿,没有人照管他,因为他母亲又生了一个孩子,得照料小的。哥哥姐姐们都分散了。几个大的被主人留下,有的当了“童奴”,有的送到莫斯科去学手艺;剩下的几个年纪小的又被阿克希尼雅打发到树林里采蘑菇去了。有时,谢廖日卡试着顺台阶爬上去,但总是摔下来,跌得嚎啕大哭。他哭他的,役人理睬,他也就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然后又乱爬乱钻。最后,在快吃午饭的时候,谢尔盖伊奇老头子来了,他抱起谢廖日卡走进屋去。他摸抚着儿子的头,看来他很爱他。他从园子里回来时,衣袋里往往装着一条小黄瓜或者几颗甜豌豆荚,看看没有外人在场,便塞给谢廖日卡。

  大约又过了三年;谢廖日卡开始出现在主人宅子的大院里。他伙同几个年龄相若的男孩,手拉着手,忽而扮驾辕的马,忽而扮拉边套的马,从一个角落奔到另一个角落,兴高采烈,一直玩到母亲忍无可忍,在窗口大声呵斥他们为止:

  “看我不打死你们,小淘气鬼们!”

  听见这吆喝声,孩子们从盛怒的太太面前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她简直弄不清他们藏到哪里去了。他们准是藏在附近什么地方(小孩子藏身能要多大的地方?),向外面张望呢。

  大约就在这个期间,谢尔盖伊奇和阿克希尼雅认为对“教母”提醒一下谢廖日卡的存在,是有好处的。他们给他穿上一件干净褂子,用手帕包着一盘白面饼,叫他给太太送去。

  “教母,这是孝敬您老的!”谢廖日卡把大人教给他的话学说了一遍,把礼品放到桌子上。

  “谢谢,乖孩子,谢谢!”母亲说,“走过来,让我瞧瞧你!”

  谢廖日卡不是胆小的孩子,他大大方方地走到“教母”面前。母亲端详着他,却看不出他有什么出众之处。宽脸红腮,颧骨突出,细眼睛,扁鼻子。活象个加尔梅克人。还有那身材,小得和年龄太不相称。

  教子长着一双矮矮的罗圈腿,造化本身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判他在裁缝桌上消磨一生。当母亲的视线落到他的腿上时,她脑子里却立刻间过一个念头:“得送他去学裁缝!”

  八岁那年,谢廖日卡被带进主人宅子里,当餐室的小厮。柯隆教会他往玻璃杯里哈气,腋下夹着盘子伺候主人用餐,等等,而他无师自通,凭着一种特殊的本能,学会了用舌头舔净盘子里剩下的残汁。为此,他挨了不少的揍;此外,因为他打碎了许多器皿,加上他又爱“调皮捣乱”,所以主人不时把谢尔盖伊奇老头子叫去,强令他用鞭子抽打自己的儿子。总之,谢廖日卡在他的仆役生活中刚刚跨出几步,便显出他不是这种材料,大家很快地看出,他永远成不了称职的仆人。

  因此,在他还不满十岁的时候,莫斯科便吞没了他。象母亲早先决定的那样,他被送到在梭良卡街开裁缝店的一个熟人维里芳吉耶夫那里去当学徒。谢廖日卡开始烧熨斗,上馆子里买开水,常常碰钉子。他饮尽了学徒生活的苦水,从亲身经历中,他确信他已经落进一只密封的口袋,永无出头之日,因此,今后他最好的出路是使自己的全部感觉官能变得麻木不仁,经过长期的忍耐而习惯起来。

  果然,他很快便习惯起来了。拳头、巴掌,象冰雹一般从四面八方落到他身上,东拧他一把,西揪他一下,他似乎不觉得痛。除此之外,学徒的浪荡生活也很合他的心意,因此当他穿着油污的灰布长褂,吹着口哨,在人行道上弯来拐去地走的时候,他对自己感到无限的满意。快乐的情绪象一股无尽的泉水在他心里翻滚着,无时无刻不巴望着干一件大胆的、顽皮或者骗人的事。这种大胆行为有时表现在:他乱奔乱跑忽然一头撞在行人的背上或肚子上,这自然会立刻遭到一阵无情的痛打。有时,他突然扑到正在发呆的小贩的托盘前,眨眼工夫吃掉一个包子或者一叠带罂粟籽儿的饼干,随即立刻逃得无影无迹,好象土道了似的。但是他特别爱干的是各种骗人的把戏。他看出人行道上有一个糊涂虫,便肆无忌惮地跑到他面前,说:

  “伊凡·安德烈伊奇叫您去一趟!”

  “哪个伊凡·安德烈伊奇?”

  “不知道。我刚才走过塔同卡街,他叫住我,说:‘你要是看见普罗斯托菲林①先生,请告诉他,伊凡·安德烈伊奇叫他去。’”

  ①意即糊涂虫。

  “我不是普罗斯托菲林,我叫杜左夫。”

  “对对对,他正是说的杜左夫,我给记成普罗斯托菲林了……”

  于是,那位糊涂虫便开始回想,是哪一位伊凡·安德烈伊奇想要见他。想来想去,嗯,大概是想起来了。他丢下要办的事,真的找伊凡·安德烈伊奇去了。

  或者,他跑着跑着忽然停在人行道当中,仰着头看高高的天空。糊涂虫们经过这里,以为他一定在观看什么奇妙的东西,也停住脚步,仰着头看。他们看来看去,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在看什么呀,鬼东西?”

  “看你看见的那个东西,灶神!”

  不用说又挨了一顿打。

  总之,他挨惯了打,竟至认为挨打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不再逃避它,有时甚至有意去找打。

  除了这种愈演愈烈的调皮捣乱的勾当,他也开始沾染上各种恶习。酗酒,盗窃,一句话,他存心要做个标准的流氓。放荡无羁、无依无靠的师兄们无情地腐蚀和毒害着他这年轻的心灵,而个人的易受感染的性格又给邪魔敞开了畅通无阻的道路。没有人,而且也没有工夫采用理智的办法去影响他,却又因为感到必须教训他,所以殴打的次数渐渐增加,终至打得谢廖日卡遍体鳞伤。老板打他,师傅们打他,师兄们打他。没有哪一只手、哪一根鞭子、哪一根棍子没碰过他。但他的眼里没有出现过一星泪花,他脸上的肌肉没有一丝的收缩:他纹丝不动,象石头人似地站着。

  谢尔盖伊奇老头子是否为他濒于毁灭的儿子感到痛心,我说不上来,但是不管怎样,他不会不知道,谢廖日卡的情况颇为不妙。他也许对自己说过,“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只好永远如此。人家把他们当草包扔进漩涡里,他们便在漩涡里打圈予,有的人能偶然地挣脱出去,有的人会同样偶然地遭到灭顶之祸——毫无办法。如果去求太太,她会说:你求我什么呢?你自己想想吧,这种事情有什么办法呢?……让他去吧……

  这其间,学习照常进行。十六岁那年,谢廖国卡已经坐在案桌旁,在供他学活的零星呢料上左一针右一针地乱戳乱扎着。再过一年,再过两年,他大概便会成为一个正式裁缝吧,到了那时,感谢上帝,请缴代役金吧。到了那时,谢廖日卡将离开维里劳吉耶夫裁缝老板,开始在莫斯科从—个成衣店到另一个成衣店地帮人干活了。

  他痉挛着,坐在案桌旁,脑子里仿佛有许多锤子在砰砰地敲着。酒瘾发了,可是身无半文。谢廖日卡想起前两天他曾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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