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谢洪尼耶遗风 作者:谢德林-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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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地主送家奴去当兵,取得收据,在正式征兵时,将收据卖给别人去顶替名额,从中渔利。
因此,她们的饮食粗劣,衣衫褴褛,睡眠不足,干活儿却几乎不让她们歇手①,累得筋疲力竭。这样的“姑娘”,每个地主家里都有许多。
①自然,也有一些地主家里,婢女的日子过得很不错,但那里却大都带有后宫色彩。——作者
我们家里的“姑娘”不下三十个。她们白天从事各种缝纫和编织的活儿,天一黑又被赶进那间不大的女仆室里,在油烛头的微光下纺纱,直到夜里十一点钟才收工。女仆室也是她们吃午饭、晚饭,在地铺上倒头就睡的地方。
由于牛马般的工作和极坏的饮食,婢女们常常闹病,个个没精打采,面黄肥瘦。好看的一个也没有。很多人具有惊人的忍耐心,她们俯首听命,内心热诚地相信:她们在现实生活里虽然被无情地剥夺了快乐和慰藉,但死后一定能得到补偿。在基督受难周的最后几天里,因为受到每日祈祷的感染,这个信仰显得特别坚定,整个女仆室里充满了低沉而虔诚的叹息声。接着,复活节到了,唯有这一天,男女奴隶们容光焕发,好象农奴制度已经废除了似的。
但是,最无耻、最可恨的莫如对“姑娘”们的那种不遗余力的刺探活动。
大多数地主家都有一条规矩。不准男仆与婢女结婚。理由很简单:“姑娘”出了嫁,便不再是婢女;到时候她要生孩子,就不能继续伺候主人了。有的人说得更下流:你推备的种马再多也不够她们这些母马使!主人要“姑娘”们干的活儿,永远比要求已婚女仆干的活儿多:更多的棉纱,更多的花边……因此,保护丫头们的童贞自有其直接的好处。
刺探活动的花样到了恶劣透顶的程度。设置埋伏,夜间窥伺,搜查脏内衣,等等。一旦发现了罪证,立刻采取酷烈的惩罚。有时,不等怀孕的女罪人(当时人们称之为“抱着篮子的贱货”)养下孩子,便把她送到一个遥远的村子去,嫁给一个农民。而且二定是个家口众多的穷鳏夫。总之,经常发生这种惨不忍睹的悲剧阿是谁也没想到这是悲剧,反而振振有辞地说,对这些“臭婆娘”非如此不可。
我们孩子们是这些悲剧的目睹者,我们亲眼看着这些悲剧,非但不感到恐惧,而且无动于衷。好象我们也认为非如此惩办这些“臭婆娘”不可似的……
不过,也有一些自由派地主。他们不侦察丫头是否怀了孕,但同样不准她们嫁人,因为“姑娘”无论失了多少孩子。仍然可以当她是“姑娘”使唤,直到她死掉为止;至于她的孩子,可以送到遥远的乡村去,算作农民的子女。他们施展这些诡计,纯粹是为了取得更多的纱线。更多的花边。
现在的人可能对我说,这全是过去的事;明日黄花,没有太大的必要再去提它。我自己也知道,上面写到的事实的确是明日黄花。但是,为什么直到现在,它还非常鲜明地不时出现在我眼前。是不是因为除了具体的事实之外,在这悲剧性的往事中。还有某些东西远没有成为明日黄花,如今仍然成为现实生活中的沉重负担呢?具体的事实消失了,但它对人们的性格却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过去某些习气已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难道这些影响、这些习气已经随着上述事实一同化为乌有了么?
临了,我不能不在这里再谈谈我们的道德教育中的一个重大缺点。我这里指的是跟大自然的完全隔绝。
世上有些幸福的儿童,他们从襁褓时期起便亲身感受到和大自然母亲的接触,大自然在每个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可以听的人面前,处处慷慨地展示出它形形色色的宝藏。我看《孙子巴格罗夫的童中》①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坦白地说,我几乎是带着嫉妒的心情看完的。诚然,抚育过巴格罗夫童年的大自然,比我们灰暗的穷乡僻壤的贫乏的大自然,要光明得多,温暖得多,内容丰富得多;但是,为了使丰富多彩的大自然的光辉照彻儿童的心灵,他必须从很小的时候起便密切接触自然,这种接触一经迷住了尚在摇篮中的孩子,便会充溢他整个身心,随后伴着他度过一生。如果没有这种接触,如果在儿童和大自然之间没有任何直接而生动的联系(它能促使儿童首先对宇宙生命的伟大奥秘感觉兴趣),那么,最鲜明、最绚丽的囹景也不能使他动心。与此相反,只要有了这种接触,只要不把儿童关闭在不透空气、不见阳光的环境中,那么,纵使是贫乏的大自然,也能使儿童的心灵得到欢乐,受到感染。
①《孙子巴格罗夫的童年》是俄罗斯作家阿克萨柯夫(1791—1859)的主要作品之一。出版于一八五八年。
至于我们,只有在上莫斯科或由一个领地搬到另一个领地去的长途旅行时,才偶尔有机会接触大自然。其余的时间,我们完全困守在黑暗和沉寂中。我们谁也不知道打猎是怎么回事,家里好象连猎枪也没有一支。一年中,母亲只准举行两三次类似Partie de Plaisir①的活动,让全家人到树林里去采蘑菇,或者到邻村一个大池塘里去捕鲫鱼。
①法语:游玩、野餐。
那里的鲫鱼,味道鲜美极了,个儿也大得惊人,但是这种捕鱼活动的着眼点纯粹出于经济上的打算,跟熟悉大自然毫不相干。即使从饱口福这个角度来讲,我们也很少尝到鲜鱼的滋味,因为捕到的鱼几乎立刻全部用盐腿上,晒干了储藏起来,日子一久,便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因此我们家吃不到新鲜的野物和飞禽一般说,除了维持生命所必需的一份食物外,决不许额外增加供给。我们只吃过腌过、煮过、热过的野味。唯有黄猫瓦西卡是个例外,家里人为了让它多捉老鼠,就有意不好好喂它。我还记得有两条狗,普鲁东卡和特列左尔卡,用链子挂在下人食堂旁,不让它进屋于里去。
总之,我们家里摈弃了一切足以引起想象力和求知欲的食粮。不许说一句多余的话,事事都要考虑利害得失。甚至于连迷信和忌讳也不讲究,但这并非受自由思想的支使,而是因为讲究了这些便会丧失时机,增添麻烦。举例来说,假如村长来报告,能从下星期一起开镰收割黑麦就好了,可惜那一天不是黄道吉日;那么,母亲准回答说:“开镰吧,开镰吧!管它吉日不吉日,万一下星期一麦子掉起粒儿来,谁赔偿我们的损失?”人们只害怕鬼;谈到鬼,他们便说:“谁知道,兴许有,兴许没有——要是真有,怎么办?!”至于家神,他们确实知道,它住在阁楼上。这两种迷信没有人反对,因为它们无损于任何正经事。
在宗教方面也只限于遵守普通宗教仪式。每逢礼拜日必定去望弥撒,大节日的前夕便在家里作晚祷,举行技水祭,并且严格督促孩子们尽力划十字、叩头。父亲每天早上关在书房里作祈祷,然后一面从书房往外走,一面分给我们每人一小块硬梆梆的圣饼。但是这一切完全是虚应故事,丝毫也不能使人感到高呼“我们的心归顺主!”时所应有的感情。膝头跪在地上,额角磕碰着地板,然而心却宛如古井死水,纹丝不动。只有在复活节,整个宅子寂然无声,这才多少令人感到内心的宁静和恬适……
那时候,神甫完全受地主的支配,地主对神甫抱着半鄙视的态度。教堂,跟其他事物一样,属于农奴主,从而神甫也属于农奴主。地主高兴,神甫就有口饭吃,地主不高兴,神甫就饿肚子。我们教堂的神甫略通文墨,是由下级神职人员提升上来的。他是个善于持家、为人正派的老人,他跟所有的农民一样,下地耕田、刈草、割麦、打谷。平时,他满酒不沾,遇到大节日却烂醉如泥。人们对他很不客气,甚至当面管他叫万卡①。我记得,他宣读福音书的时候,父亲常常大声纠正他的错误,使整个教堂都能听见。我还记得每年复活节举行晚祷时照例要发生的丑剧。神甫要关上圣障的中门,父亲不让关,双方争得几乎动武。祈祷结束后,神甫走上讲经台,向父亲屈膝告罪,恳求宽恕。自然,主持圣礼的收入也是和这种待遇相称的。主持一次晚祷,付给他二十戈比,一次拔水祭,付给他十戈比。而赏给其他神职人员的则是几枚磨损得连“斑点”都已看不出的铜币。
①万卡是伊凡的车称。
我虽然几乎完全没有受过宗教训练,但是我记得,当我第一次读完福音书的时候,它竟对我起了震撼心灵的作用。不过,关于这个,留待我以后讲述学习情况时再谈吧。
四 地主庄园的一天
七月初;清晨五点多钟。女仆室的窗板撑起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从院子里涌进房间。苍蝇成群结队在空中飞来飞去,特别是麇集在天花板下的蝇群,一片营营嗡嗡声。女仆们已经起身,收拾好地铺上的毡于,聚集在桌边吃早饭。这一次桌上摆着一碗燕麦糊糊。大家争先恐后地用木勺子舀着糊糊喝。十分钟后,早饭吃完;丫环们走进摆着绣花架和花边架的工作室。女仆室里只留下一个值日的婢女,通常由小丫环担任,她收拾食器,打扫房间,然后一边编织长袜,一边警觉地谛听着,注意太太卧室里是否响起安娜·巴甫洛夫娜·札特拉别兹娜雅的脚步声。
工作日开始了,但是工作暂时进行得十分拖沓。因为还没有听到太太严厉的呵斥声,丫环们有的闭目养神,有的闲聊天。绣花的针,编花边的小木轴,慢吞吞地移动着。
时间虽然还早,可是太阳已经渐渐晒热了工作室。这将是一个闷热的日子。她们谈论着太太今天会作什么安排。如果派她们到树林里去采蘑菇或浆果,或者吩咐她们到果园里去摘浆果,那就太好了;如果叫她们整天坐在绣花架和花边架上干活,那就倒了大楣——单是暑热和闷气就够受了。
“听说,黑麦地里藏着一个逃兵,”丫环们交换着情报,“前两天,达舒特卡出村到树林里去采蘑菇,那逃兵忽然从黑麦地里跳出来,拦住她,抢了她带的面包和一点牛奶,才放她走。”
“你看,他没有胡来吗?”
“没有,她说,他役有把她怎么样,光是抢走了她的吃食。听说,这个丘八还是本地人呢,维里坎诺沃庄园里那个叫谢辽日卡的前导马骑手。”
“可是洛姆村那边有熊。要是太太派我们到那里去,熊准会请我们上它家去做客!”
“它只消一口就把我吞了!”矮子波里卡接口说。
她是个终年有病的不幸的丫环,年纪已经二十四五,身长却只有一又四分之一俄尺①,长着一对猫眼睛,挺着个楔子似的尖肚子。但是主人强迫她干的活儿和身强力壮的丫头一样,只是替她做了一只比较低的绣花架,板凳也矮一些罢了。
①约合我国二市尺七寸。
“听说,”闲谈中有人问道,“在莫斯卡列沃,熊把一个乡下女人拖到窝里,让她过了整整一冬,真有这种事吗?”
“怎么役有!她还当了熊的厨娘呢①!”听的人取笑说。
①这是一句反话,意思是被熊吃了。
这时,值日的小丫环飞快地跑进工作室,小声报告大家:
“太太!太太来了!”
丫环们的喧闹声顿时沉寂下来。她们埋下头干起活儿来了;绣花针敏捷地闪动着,编花边的小木轴来回敲打着。门口出现了太太的身影,她睡眼惺忪,没梳头,没洗脸,穿着油污的上衣。她打着哈欠,在嘴上划着十字①。有时,她这么站一会儿就走了,有时,她还要检查一下干的活儿。遇到后面一种情况,少不了一清早就听到两三下掌嘴的响声。特别倒楣的是那些小丫环,她们正在学手艺,因此常常把活儿做坏。
①俄人迷信,打哈欠时在嘴上划十字,意在避邪。
不过,这一次倒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站了一会儿,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女仆室走去。穿着破烂的上衣和油污的围裙的老厨子,正背着双手在那儿等候她。女管家也呆在女仆室的角落里。太太在桌旁一只木柜上坐了下来。桌上摆着几盘“隔夜的”剩菜和一锅隔夜的汤。旁边放着比较新鲜一点的食物:一块腌牛肉、半只熏鹅、牛头肉、牛油、鸡蛋、几块砂糖、面粉,等等。太太开始吩咐了。
“我们的汤好象已经吃了两三天了吧?”她察看着锅子问道。
“是呀,已经吃了两三天了,太太。都发酸了,太太。”
“那好,今天就烧新鲜汤吧。新鲜牛肉还有吗?”
“新鲜牛肉全吃光了。”
“怎么?好象还有一块吧?你还说过,准备给老爷做肉饼的。”
“两个肉饼,老爷已经吃了两天啦。”
“哪里用得了这么多牛肉?老是在买,买,可是问起你来,总是没有了,没有了……”
“当然啦,吃掉了——就没有了,”厨子用讥讽的口吻说。
“啐!真没有办法,宰只鸡吧……不不,还是这样吧:烧一锅腌牛肉白菜汤,让鸡多活几天。……口头再到马雅洛沃村去买一、两普特①牛肉。……你给我小心点儿,老家伙……哼,‘当然啦,吃掉了!’如今牛肉太贵,吃不起啦,四个卢布(纸币)一普特……你给我位省点,别乱糟蹋!好,热菜就这样定了,凉菜有些什么呢?”
①一普特约合我国三十二市斤半。
“昨天的肉冻还剩下一点儿,差不多没有了……”
安娜·巴甫洛夫娜仔细察看剩下的肉冻。盘子里都是粘糊糊的肉冻,当中有几块残存的牛脑髓和牛头肉。
“你想法把它重做一下吧;你是厨子呀。把剩下的肉冻化开,再倒进模子里,加点牛头肉,就做成新鲜的肉冻了。”
太太放下牛头肉,接着说:
“昨天的调味汁大概也没有了吧……不,你先说说,昨天的牛肝还有吗?”
“牛肝没啦,太太。”
“我亲眼看见盘子里还剩两块!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太太。”
太太两步跳到厨子紧跟前。
“说!你把牛肝弄到哪儿去了?”
“是我的错,太太。”
“弄到哪儿去了?说!”
“狗吃掉了……我没有看管好,太太。”
“哼,狗吃掉了!是你拿去喂了你的姘头瓦西里苏什卡!赔我的牛肝,哪怕你给我生出来!”
“您看着办吧,太太。”
厨子站在那里,望着太太的眼睛。安娜·巴甫洛夫娜踌躇一阵,终于跟既成事实妥协了。
“嗯,我们今天就不用调味计了,”她拿定主意。“你就这样告诉大家。老家伙拿调味汁给他姘头吃了。瞧吧,老爷不叫你罚跪才怪呢。”
接着谈第二道热菜。太太面前的盘子里放着一只剔得干干净净的羊腿,上面连一丝肉影子也找不出来。
“没有了也只好没有啦。昨天,莫斯卡列沃村的安德留什卡送来了一只兔子;看来只好烤兔子……”
“太太,容我给您出个主意吧。那只留着待客的烤牛腿,在地窖里都放了五天了,最好是今天吃掉。兔子还可以放些时候。”
安娜·巴甫洛夫娜舔净了食指,握住拳头,将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①,伸向厨子,说:
①一种表示轻蔑的手势。
“哪!”
“行行好吧,太太,牛腿都有臭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