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7-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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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嫂子对兄弟好——知道我一路跑渴了。”
李十三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妻子说:“快,快去擀面,舍娃跑了几十里肯定饿了。今晌午咥黏(干)面。”
夫人转身出了书房,肯定是借面去了。她心里此刻倒是踏实,田舍娃背来了二斗麦子。明天磨成面,此前借下的几碗麦子面都可以还清了。
田舍娃问:“哥咆,正谋算啥新戏本哩?”
李十三说:“闲是闲不下的,正谋算哩,还没谋算成哩。”
田舍娃说:“说一段儿唱几句,让兄弟先享个耳福。”
“说不成。没弄完的戏不能唱给旁人。”李十三说,“咋哩?馍没蒸熟揭了锅盖跑了汽,馍就蒸成死疙瘩了。”
田舍娃其实早都知道李十三写戏的这条规矩,之所以明知故问,不过是无话找话,改变一下话题,担心李十三再纠缠他送麦子的事。他随之悄声悦气地开了另一个话头:“哥呀,这一向的场子欢得很,我的嗓子都有些招不住了,招不住还歇不成凉不下。几年都不遇今年这么欢的场子,差不多天天晚上有戏演。你知道喀——有戏唱就有麦子往回背,弟兄们碗里就有黏(干)面咥!”
李十三在田舍娃得意的欢声浪语里也陶醉了一阵子。他知道麦子收罢秋苗锄草施肥结束的这个相对松泛的时节,渭河流域的关中地区每个大小村庄都有“忙罢会”,约定一天,亲朋好友都来聚会,多有话丰收的诗蕴,也有夏收大忙之后歇息娱乐的放松。许多村子在“忙罢会”到来的前一晚,约请皮影班社到村里来演戏,每家不过均摊半升一升麦子而已。这是皮影班社一年里演出场子最欢的季节,甚至超过过年。待田舍娃刚一打住兴奋得意的话茬,李十三却眉头一皱眼仁一聚。问:“今年渭北久旱不雨,小麦歉收,你的场子咋还倒欢了红火咧?”
“戏好嘛!咱的戏演得好嘛!你的戏编得好嘛!”田舍娃不假思索张口就是爽快的回答,“《春秋配》、《火焰驹》一个村接着一个村演,那些婆娘那些老汉看十遍八遍都看不够,在自家村看了,又赶到邻村去看,演到哪里赶到哪里……”
“噢……”李十三眉头解开,有一种欣慰。
“我的十三哥呀,你的那个黄桂英,把乡下人不管穷的富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看得迷格登登的。”田舍娃说,“有人编下口歌,‘权当少收麦一升,也要看一回黄桂英’。人都不管丰年歉年的光景咧!”
说的正说到得意处,听的也不无得意,夫人走到当面请示:“话说完了没?我把面擀好了。切不切下不下?”
“下。”李十三说。
“只给俺哥下一个人吃的面。我来时吃过了。”田舍娃说着已站立起来,把他扛来的装着麦子的口袋提起来,问,“粮缸在哪儿,快让我把粮食倒下。”
李十三拽着田舍娃的胳膊,不依不饶非要他吃完饭再走,夫人也是不停嘴地挽留。田舍娃正当英年,体壮气粗,李十三拉扯了几下,已经气喘不迭,厉声咳嗽起来,长期胃病,又添了气短气喘的毛病。田舍娃提着口袋跷进另一间屋子,揭开一只齐胸高的瓷瓮的木盖儿,吓了一跳,里边竟是空的。他把口袋扛在肩上,松开扎口,哗啦一声,二斗小麦倒得一粒不剩。田舍娃随之把跟脚过来的李十三夫妇按住,扑通跪到地上:“哥呀!我来迟了。我万万没想到你把光景过到盆干瓮净的地步……我昨日格听到你的村子一个看戏的人说了你的光景不好,今日格赶紧先送二斗麦过来……”说着已泪流不止。
李十三拉起田舍娃,一脸感动之色里不无羞愧:“怪我不会务庄稼,今年又缺雨,麦子长成猴毛,碌碡停了,麦也吃完了……哈哈哈。”他自嘲地撑硬着仰头大笑。夫人在一旁替他开脱:“舍娃你哭啥嘿?你哥从早到晚唱唱喝喝都不愁……”
田舍娃抹一把泪脸,瞪着眼说:“只要我这个唱戏的有的吃,咋也不能把编戏的哥饿下!我吃黏(干)面决不让你吃稀汤面。”随之又转过脸,对夫人说:“嫂子,俺哥爱吃黏(干)的汤的尽由他挑。过几天我再把麦背来。”
田舍娃抱拳鞠躬者三,又绽出笑脸:“今黑还要赶场子,兄弟得走了。”刚走出门到院子里,又折回身:“哥呀!我知道你手里正谋算一本新戏哩!我等着。”
“好!你等着。”李十三嗓门亮起来。说到戏,他把啥不愉快的事都掀开了,“有得麦吃,哥就再没啥扰心的事了。”
李十三和他的夫人运动在磨道上。两块足有一尺多厚的圆形石质磨盘,合丝卡缝地叠摞在一起,上扇有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孔眼,倒在上扇的麦粒,通过这只孔眼溜下去。在转动着的上扇和固定着的下扇之间反复压磨。再从磨口里流出来。上扇磨石半腰上捆绑一根结实的粗木杠子,通常是用牲口套绳和它连接起来,有骡马的富户套骡马拽磨,速度是最快的了;一般农户就用自养的犍牛或母牛拽磨,也很悠闲;穷到连一条狗都养不起的人家,就只好发动全家大小上套,不是拽而是推着磨盘转动了。人说“拽犁推磨打土坯”是乡村农活里头三道最硬茬的活儿,通常都是那些膀宽腰圆的汉子才敢下手的,再就是那些穷得养不起牲口也请不起帮手的人,才自己出手硬撑死扛。年届六十二岁的李十三,现在把木杠抱在怀里。双臂从木杠下边倒钩上来反抓住木杠,那木杠就横在他的胸腹交界的地方,身体自然前倾,双腿自然后蹬,这样才能使上力鼓上劲。把几百斤重的磨盘推动起来旋转起来。他的位置在磨杠的梢头一端,俗称外套,是最鼓得上力的位置,如果用双套牲口拽磨,这位置通常是套犍牛或二马子的。他的夫人贴着磨道的内套位置,把磨杠也是横夯在胸腹交界处,只是推磨的胳膊使力的架势略有差异,她的右手从磨杠上边弯过去,把木杠搂到怀里,左手时不时拨拉一下磨扇顶上的麦子,等得磨缝里研磨溜出的细碎的麦子在磨盘上成堆的时候,她就用小木簸箕揽了。离开磨道,走到箩柜跟前,揭开木盖,把磨碎的麦子倒人箩柜里的金丝箩子,再盖上木盖。然后扳动摇把儿,箩子就在箩柜里咣当咣当响起来,这是磨面这种农活的象征性声响。
“你也歇一下下儿。”
李十三听见夫人关爱的声音,瞅一眼摇着拐把的夫人的脸,那瘦削的肩膀摆动着。他抬起一只胳膊用袖头抹一抹额上脸上的汗水,不仅没有停歇下来,反倒哼唱起来了:“娘……的……儿——”一句戏词没唱完,似乎气都堵得拔不出来,便哑了声,喘着气,一个人推着磨扇缓缓地转动,又禁不住自嘲起来:“老婆子哎!你说我本该是当县官的材料,咋的就落脚到磨道里当牛做马使唤?还算不上个快马,连个蔫牛也不抵……哎!怕是祖上先人把香插错了香炉……”
“命……”夫人停住摇把,从箩柜里取出箩子,把箩过的碎麦皮倒进斗里,几步走过来,又回到磨道里她的套路上,习惯性地抱住磨杠推起来,又重复一遍,“命。”
李十三似接似拒的口吻,沉吟一声:“命……”
李十三推着石磨。要把一斗麦子的面粉磨光箩尽,不知要转几百上千个圈圈,称得“路漫漫其修远兮”了。他的求官之路,类如这磨道。他十九岁考中秀才,令家人喜不自禁。也令乡邻羡慕;二十年后的三十九岁省试里考中举人,虽说费时长了点儿,却在陕西全省排在前二十名,离北京的距离却近了;再苦读十三年后到五十二岁上,他拉着骡子驮着干粮满腹经纶进北京会试去了。此时嘉庆刚主政四年,由纪昀任主考官,录取完规定的正编名额后,又拟录了六十四名作为候补备用的人。李十三的名字在这个候补名单里。按嘉庆的考制,拟录的人按县级官制待遇。却不发饷银,只是虚名罢了。等得牛年马月有了县官空缺,点到你的名字上,就可以走马上任做实质性的县官领取县级官饷了。李十三深知这其中的空间很大很深,猫腻狗骚都使得上却看不见。恰是在对这个“拟录”等待的深度畏惧发生的时候,失望同时并生了,做官的欲望就在那一刻断灭。是他的性情使他发生了这个人生的重大转折,凭学识凭本事争不到手的光宗耀祖的官衔,拿银子换来就等于给祖坟上泼了狗尿。
他依着渭河北部高原民间流行的小戏碗碗腔的种种板路曲谱,写起戏本来了。第一本名叫《春秋配》,交给田舍娃的皮影班社。得了田舍娃的好嗓子,也得了他双手绝巧的“耍杆子”的技艺,这个戏一炮打响,演遍了渭北的大村小庄……他现在迷在写戏的巨大兴趣之中,已有八本大戏两本小戏供那些皮影班社轮番演出……现在。他和夫人合抱一根木杠,在磨道里转圈圈,把田舍娃昨日晌午送来的麦子磨成白面,就不再操心锅里没面煮的事了……
“十三哥十三哥十三哥——”
田舍娃的叫声。昨日刚来过怎么又来了?田舍娃压抑着嗓门的连声呼叫还没落定,人已蹿进磨房喘着粗气。收住脚,与从磨道里转过来的李十三面对面站着,整个一副惶恐失措的神色。未等李十三开口,田舍娃仍压低嗓门说:“哥呀不得了咧……”
李十三喘着气,却不问,他和夫人在自
。15:09
家磨道推磨子,闭着眼也推不到岔道上去,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祸事呢!那一瞬,他甚至料定田舍娃是虚张声势。虚张声势夸大事态往往是这些皮影艺人的职业习性。
“哥呀!皇上派人抓你来咧……”
李十三嘿的一声不着意地轻淡的笑:“你也算是当了爸的人了,咋还说这些没根没影的话……”
田舍娃见李十三不信,当下急得失了色变了脸,双手击捶出很响的声音,像道戏曲白口一般疾骤地叙说起来:“嘉庆爷派的差官已经到县上咧。我奶妈的三娃在县衙当伙夫,听到这事赶紧叫人把信儿传给我。我撂下饭碗赶紧跑过来给你透风报信。你还大咧咧地信不下……”
李十三打断田舍娃的话问:“说没说我犯了哪条王法?”
“‘淫词秽调’——”田舍娃说,“皇上爷亲口说你编的戏是‘淫词秽调’。如野草般疯长,已经传流到好多省去了。皇上爷很恼火,派专使到渭南,指名要‘提李十三进京’,还说连我这一帮演过你的戏的皮影客也不放手……”
田舍娃说着说着就自动打住口,哑了声。他叙述这个因由的过程,突出的眉棱下的两只燕尾形的眼睛一直紧盯着他亲爱的李十三哥,连扶着磨杠的嫂夫人一眼也顾不及看。他看着李十三由不信不屑不嗤的眼神脸色逐渐转换出现在这副吓人的神色,两眼瞪得一动不动一眨不眨,脸色由灰黄变成灰白,辨不清是气恨还是惧怕,倒吓得田舍娃不敢再往下说了。
李十三突然猛挺起身子,头往后一仰,又往前一倾,“噢”地叫了一声,从嘴里喷出一股血来。田舍娃眼见一道鲜亮如同朝阳的红光闪耀了一下,整个磨房弥漫起红色的光焰,又如同一条血的飞瀑,呼啸着爆响着飞溅出去,落在磨扇顶端已经磨碎的麦粒上,也泼洒在琢刻着石棱的磨扇上。磨盘上堆积着的尚未收揽的碎麦麸顷刻间也染红了,田舍娃噢呀惊叫一声,吓愣了。
李十三又挺起胸来,头先往后一仰,即刻再往前用力一倾,又一道血的光焰血的飞瀑喷洒出去,随之横跌在磨盘上,一只手垂下来。
田舍娃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突然灵动过来,一把抱起李十三,轻轻地摆平仰躺在地上。夫人也早吓蒙了,忙蹲下身为李十三抚胸搓背,连声呼叫:“你不能走呀你甭走呀……”随之掐住了丈夫的鼻根。
许久,李十三终于睁开眼睛了,顺手拨开了夫人掐着他鼻根的手。稍停半刻,他两手撑地要坐起来。夫人和田舍娃急忙从两边帮扶着。李十三坐起来。田舍娃这时才哭出声来。夫人也哭了。
李十三舒了口气,看着田舍娃说:“你咋不跑还在这儿?”
“你是这样子,我咋跑呀!”田舍娃说,“让人家把咱俩一块提走,我好招呼着你。”
李十三摇摇头:“咱俩得跑。”
田舍娃忙接上说:“就等你这句话哩,快走。”
李十三站起来,走了两步试了试腿脚,还可以走动,便对夫人说:“你也甭操心了。你操心也是白操——皇上要我的命,你还能挡住?挡不住喀。我要是命大能跑脱,会捎话给你,会来取戏本的——这本戏刚写到热闹的当当儿,你给我藏好。”
两人装出无什么要紧事的做派,走出门,走过村巷,还和村人打着礼仪性的招呼。村人乡党打问今晚在哪个村子摆场子,舍娃说在北原上很远很远的一个寨子。乡党直惋叹太远太远了。两人出了村子,两人又从出村的这条宽敞的土路拐上一条一步多宽的岔路,两边是高过人头的包谷苗子。隐入无边无际的包谷绿秆之中,似乎有一种被遮蔽的安全感。两人不约而同又拐上一条岔道。岔道上铺满青草,泛着一缕缕薄荷的清香。两人又跷过水渠,清凌凌的水已经没有诗意了,渠沿上的白杨也没有诗意了。这渠水和这白杨是最容易诱发诗意的景致,他每一次踏过渠上的木桥或直接跷过这水渠的时候,都忍不住驻足品味,都忍不住撩起水来洗一把脸。现在只有奔逃的牺惶和恐惧了。李十三在用力跳过渠的时候,有一阵晕眩,眼睛黑了一瞬,驻足的同时,又吐出一口血来。稍作缓息,田舍娃搀扶着他继续走着。两边依旧是密不透风的包谷秆子,青幽幽闷腾腾的田野。走到这条小路的尽头,遇到一道土塄。分成又一个岔口。李十三站住脚,咱俩该分手了。
田舍娃愣了一下,头连着摇:“分手?谁跟谁分手?我跟你分手——我死都跟你不分手。”
李十三说:“咱俩总不能傻到让人家一搭儿抓了,再一窝端了一锅蒸了嘛!留下一个会唱会耍竿竿儿的(支撑皮影的竹竿)人嘛!”
“不成不成不成!”田舍娃的头摇得更欢了,“耍竿竿儿的人多,死了我还有那一大帮伙计,会编戏的只是你十三哥——死谁都不能死你。”
“是这样嘛——”李十三说,“咱俩谁都不该死。咱俩谁都不死当然顶好咧!现时死临头了,咱俩分开跑,逃过一个算一个,逃过两个更好。千万不能一锅给人家煮了蒸了。”
田舍娃还是听不进去:“你这么个病身子,我把你撂下撇下,我就是你戏里头写的那号负义的贼了。”
李十三说:“我的戏本都压在你的箱子里,旁人传抄的不全,有的乱删乱添,只有你拿的本子是我的原装本子。想想,把我杀了不当紧,我把戏写成了。要是把你杀了又抄了家,连戏本子都会给人家烧成灰了……你而今活着比我活着还当紧。”
田舍娃这下子不说话了。
李十三又说:“你活着就是顶替我活着。”
田舍娃出着粗气,眼泪涌出了。
“你的命现在比我的命贵重。”李十三再加重说,“快走赶快跑,哥的戏本就指望你了。”
李十三转过身走了。
田舍娃急抢两步,堵在李十三面前,扑通跪在路上,连磕三个响头,站起来又抱拳作揖者三,瞪着眼睛说:“我的哥呀!你放心走,只要有我舍娃子一条命,你的戏本一个字都丢不了!”
“你的命丢了,本子也甭丢。”李十三也狠起来,“你先把戏本藏好再逃命。”
“记下了。”田舍娃跑走了,跑到一畛谷子地里,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