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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临街的窗-第1章

小说: 临街的窗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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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李国文

    你啊!你啊!老同志!
    你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样语重心长的一句话。
    你当然很生气,你硬是在马路上溜达,不想回家。因为回家就意味着你的脾气,你
的威胁,你的家长地位,你的说一不二的领导权……统统地破产了。
    你拄着拐杖——因为你在遥远的战争年代里负过伤,所以这支藤杖,多半辈子追随
着你。你慢腾腾地踱着,但却狠狠地用手杖敲击着人行道上的方砖。笃,笃,笃,发出
在这喧嚣的市声里,只有你能听到的反响。这支藤杖,据说在山林里至少生长有一个世
纪那样久远的历史。正好你随大军南下,追歼残寇时腿部中弹,它就从此成为你的终身
伴侣。它很轻,很坚韧,几十年摩挲的结果,油润光泽。细细看去,竟呈现出琥珀的彩
晕。整个北京城,也许就只有这么一支独特的、在一些人的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象的手杖。
你掂着它,仿佛在敲打着谁,发泄着你完全明白是多么没有必要,可又忍不住偏要爆发
出来的火气。你从理智上完全清楚,这些方砖,这些行人,这些旧有的和新开张的店铺,
这些从各式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悦耳的、刺耳的、动听的、难听的音乐和歌曲,并没有得
罪你,也没有碍你什么事,然而你一肚子气。
    北京虽然拥挤一点,尤其这条热闹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大街;但你走你的路,
他们各干各的营生,照理你火不到人家头上。可这种离休以后的失重感,被摈弃感,人
走茶凉感,使你窝火,憋气。再加上今天午餐时和全家老少一吵一闹,心绪坏到了极点。
怎么能顺心舒畅?怎么能不用藤杖笃、笃、笃地敲击着方砖?恨不能把踩着的这个地球
戳个窟窿。
    早也曾估计到有众叛亲离的一天。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在××总局担
当这多年领导工作,落到这样的结果,没想到像传染病似的,竟然连家庭成员,老伴,
女儿,女婿,儿子,还有他的未婚妻,组成联合阵线来对付你。公然地藐视、忽略,或
者不在乎、不理会你的一家之主的家长地位。居然好意思张嘴,要你把住着的那间宽敞
明亮、阳光充足的房间腾出来,让给儿子结婚,而主要也是为儿媳的工作,创造一些方
便条件。屁!——就冲她给自己起的这个外国名字,香格里拉,就知道是什么货色!你
也说不好这个是漂亮,是妖艳,是美丽,是媚人的姑娘,被建国领回家门,是福是祸,
是吉是凶。她是硬挤进你家这块阵地里来的。你根本还未表态,甚至连考虑都来不及,
她亲亲热热地管你老伴叫妈,管你叫爸。你不答应,她也无所谓,照叫不误。刚挤进来,
在桥头堡立足未稳,就像殖民主义者强迫割让领土,要你搬出大屋,一纸不平等条约铺
展在你面前。“爸爸,我不光要设计,还要制作!”逼着你签字画押,俯首听命。
    呸!这个美人一样的妖精,或者,这个妖精一样的美人。“爸爸,等价交换,你支
持我的事业,我——”说到这里一抿嘴笑了,那神态,使你想起《聊斋志异》来。
    也许马路上来来往往的、穿戴打扮得十分时髦的摩登女郎,使你想起你的儿媳、以
时装表演模特儿为职业的香格里拉,心里不由得骂:“还是个干部子弟呢!竟会干这种
工作,当爹当妈的太混账了!亏他们还有兴致鼓掌!”那天,你那个儿子,画坛新秀建
国,突然搞来了两张票,硬拖上你和你老伴心兰,到一家大饭店去。电梯坐得眼直发晕,
进了顶楼大厅,中国人,外国人,还有外国式的中国人,和中国式的外国人,正在欣赏
女孩子展示各式各样的新设计的时装。建国对他妈妈耳语,他妈妈又跟你嘀咕:“看见
没有?第五个,左边的,快瞧!”
    “干嘛?”
    独独是这第五个姑娘,你没有勇气抬起眼皮看。那套比基尼式海滨浴场便装,颜色
鲜艳得像热带鱼,是不必说的了。而服装设计师的指导思想是尽量节约原料,能窄就窄,
能短就短,顿时使你产生出进了女浴池的恐惧感。
    老伴又把嘴对着你的耳朵:“她就是建国的对象——”
    你虽然耳背,但这回听得十分清楚,马上拿藤杖戳着。地毯太厚了,像棉花包,了
无声息。儿子过来问:“她爸爸妈妈也来了,你们认识一下?”你顺着建国指的方向看,
那老两口正为自己的女儿拍巴掌叫!“哼——”你拄着拐杖,抬起屁股就走了。
    第二天,这个以炫耀、展示自己服饰和美貌为职业的姑娘,就敲门进来了。你拦也
拦不住,她说:“叫我香格里拉好了。将来我的时装设计室,也叫这个名字。多美,真
悦耳动听,有种音乐感。”从这一天开始,总算勉强保持住平衡的家庭,由于她的出现,
重心一下子转移了。
    笃,笃,笃,你拿方砖出气,然而也怪,谁也不注意你这发脾气的老头子。因为大
家的眼光,最容易被香格里拉式的年轻姑娘吸引,所以年历总印她们的相片。假如谁有
兴趣,用十二个老头子的照片,编成年历,保险一本都卖不出去。可你在XX总局任局长
兼分党组书记的时候,脸色稍微阴沉一点,工间操的广播音量都得减弱。你拄着藤杖,
笃。笃、笃地走在楼梯上,过道里,像消防警车似的,人人为你闪开让路,面露刚参加
追悼会回来的严肃神情。
    现在正是下班时刻,你在拥挤的人群里,即使把藤杖戳断了,也产生不出在你领导
下的总局里,所曾出现过的惊天动地的效果了。你也明白,往昔的辉煌岁月不复返了。
    但你分明听到那笃、笃、笃的声响,所以你不承认自己重听,尤其不愿意儿女们说
你耳背,说你聋子爱打岔,搅七缠八,听不清生闷气。你女婿总体谅地对你高声讲话,
你认为是对你的侮辱。“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除了腿脚不大灵以外,其他器官都正常
运行。”其实,也许你听觉神经接收到的这笃、笃、笃的信号,是由那古老的藤杖,传
到了你的掌心,再由手臂递送到脑海里去的。说不定压根儿什么信号都没有,见你的鬼,
只不过是你记忆中的条件反射罢了!
    还记得你刚离休那阵,在向阳的大房间里,往那几大扇落地窗前一站,远远地一声
小汽车的笛声,能唤起你旧日的实感一样,你马上会下意识地去取手杖,穿中山服,翻
抽屉,找保密文件,似乎要去参加党组会,总是走到门口,才如梦初醒。门外楼道里有
脚步声,你恍惚以为还在总局的办公室里,不知谁来向你请示工作。多少年在领导岗位
上形成的习惯,已如密纹唱片在脑海留下刻痕,已经过去一两年了,至今还没有磨平。
    所以今天中午在饭桌上,心兰竟然不像从前那样,以你的是非观点为最高准绳,做
出一副仲裁人的姿态:“好啦,好啦,一家人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吗?”
    “商量?”
    “爸爸——”香格里拉马上甜甜地叫了一声。
    “你不要叫我爸爸!”你已经气得直哆嗦,根本不商量,婚还没结——姑且你闭上
眼,允许他俩去登记,继而一想,你不允许又能挡住你那强按牛头不饮水的认死理的儿
子,和那个完全不在乎,大方得让人害怕的香格里拉结婚吗?——好,倒把香格里拉时
装设计工作室的营业执照,、先申请下来了。“我不许在我家开成衣铺!”一个离休的
司局级干部家里办起商店来,笑话!你掰着指头数,上三代前老祖宗是书香门第,从你
祖父起务农为本,到你这代为革命干部,而且是高干,门楣更加增光。不管讲得多么好
听,香格里拉,时装设计师,美化人类的艺术家,实质上还不是个女裁缝?
    画坛新秀夹了一大筷子菜,堆在香格里拉已经堆得够高的饭碗里,这教你生气;为
了保持窈窕体态,对于饭食的挑剔、考究,每顿饭还要计算卡路里数量,更让你腻烦。
所以当建国说你实际上对于艺术是无知的时候,你勃然大怒:“混蛋——”大吼一声,
满座都惊怔住了。
    “爸爸!”香格里拉叫了一声,像拌了糖,像掺了蜜,甜得能把人醉倒:“你别生
气,真的,上次法国著名时装设计家玛丹到中国来,副总理都接见她呢!”
    你就这样从家里出走了。
    也许这样的出走,对家里人来讲,屡见不鲜。你女儿建华,一家医院的内科大夫,
主张改革公费医疗,赞成私人开业的异端,以诊断的口吻说:“没有办法,爸爸正在更
年期,且得折腾一阵呢!”你女婿,半导体元件厂的厂长反驳说:“也不尽然,有的老
同志照样生气勃勃。我们厂第一任厂长翁老总,后来做到副部长,八级干部,离休以后,
自己办人才交流信息公司,干得欢着呢!哪像爸爸,死气沉沉,一副八宝山火葬场面孔,
他根本不意识时代在变化!”香格里拉也说:“可不嘛!我爸离休两年,办公室还占着
呢!”
    你简直听不下去,但还故意磨蹭着,以便你老伴冲出门来拽你回家去。固然赌气出
走是常有的事,但这回可是香格里拉迈进家门多少日子以来的首次出走。走是容易的,
怎么再回来呢?可你老伴非但没有镇压这帮件送,居然用唱过歌的大嗓门:“佳佳。”
对已经被香格里拉打扮成小妖精的,才五岁的外孙女说:“快吃!你姥爷又犯神经病了,
别理他。香香!”这就是香格里拉的昵称了。“这鸡汤卡路里不高,趁热喝!
    于是,你就像西洋歌剧里被抛弃的男主人公一样,现出那样一副悒郁的脸色,立刻
拿出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决心,一走了之。可四个小时过去了,慢撒气的皮球似的,本来
横下的心,又犹豫起来。要是往常的话,两脚溜达到酸痛的地步,气也不泄自消,便准
备打道回府了。可一想到香格里拉,这次出走,很有点背水一战的意味。不能回去,你
咬咬牙,继续往前走去,继续琢磨着该怎么办?路是没有尽头的,你也不知道该无止境
地走到哪,才算告一段落。你犯愁了。
    你啊!你啊!
    你现在希望碰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张认识你,或者你认识的面孔,等而下之,哪
怕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也好。你终于悟到这根藤杖,和你的两只酸溜溜的脚,为什么把
你引到这条热闹大街的道理了。原来你领导的XX总局,在没有迁到新楼办公去以前,曾
经在大街背面的僻静胡同里一蹲若干年。一些领导干部的住宅,和职工宿舍,至今也未
搬走。所以,你总是期待着突然有人热烘烘地跑过来,叫你“方老”,然后握住你手:
“哦!老局长,他们可太过分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儿子结婚挤老子的屋!”当然,你
更盼望着小汽车冷不生地停在路边,探出个熟悉的脑袋:“啊哈,老方,我看着就是你。
快上车,我送你回家。”
    “不”
    “如今这些个年轻人,你跟他们生什么闲气?算啦,儿女就是冤家。实在住房困难,
局里再给你想想办法。”
    你当然还是说不,要不就不成其为你了。你可不是香格里拉的爸爸,至今办公室不
退回的主儿。据说还三天两头要小车,车来晚了还发脾气,还没完没了地往这往那打电
话。实在没有打的对象,问天气预报,问电视台节目。什么活动都挤着参加,什么场合
都抢着讲话。他女儿形容得好,戏演完了到后台还不肯卸妆,多么可笑!你当然明智,
你才不会伸手去要什么,给后来人添麻烦。此刻有求他们的,也许顶多是给你往家打个
电话:“心兰同志吗?你们怎么搞的嘛?老方散步到老局机关这儿,够远的啦,怎么没
个人陪着?这一片,车多人乱,万一有个闪失呢?……”
    于是你仿佛想象到你屋里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而且你也能想象,保证谁也不去
接的。
    从前,只要铃声一响,电话准是找你,全家形成条件反射。如今,还总是你先急急
忙忙扑向电话,结果,使你失望,离休的局长不大有人找了。不是元件厂来找你那厂长
女婿,便是医院急诊室找你内科主任女儿。这两位也算是一级领导的负责人,所谈的内
容,也不能使你这位做了三十多年领导工作的老同志有多少欣慰。什么硅片啊,软件啊,
什么CT啦,断层啦,全是业务,一点点政治空气也嗅不出。你担心,你摇头,而你那位
专门画雾不是雾,烟不是烟,在朦朦胧胧里却有两个光屁股女人的儿子建国,一拿起电
话,“哈罗”一声以后,你就听他从美术界骂到文学界,然后再把影视界扫荡一番。口
气之大,好像这个地球上,不,应该说整个宇宙空间,只有他的画才是画,别人都是鬼
画符。而也只有电话那端的大背头(你见过的),写的小说才是小说,别人都是胡扯蛋。
这时,你不仅摇头,还在叹息,对你老伴说:“心兰,你竖起耳朵听听,这该怎么得
了?”
    心兰是那种只要孩子不犯法,便满足得谢天谢地的母亲:“你年轻时不比建国疯?
翻山越岭……”
    你虽然面孔板着,心里笑了:“可不吗!”其实,你冒险越过封锁线,往边区去投
奔革命的时候,也有儿子这种外向的、多血质型的躁狂特性。这个建国,红卫兵破四旧,
串连造反,有他;四五运动,天安门挨打,有他;西单“民主墙”,起哄捣乱,有他;
拿墩布蘸油当火把,庆贺女排胜利,又有他。他像只鸟,只要有风,准展开翅膀,也不
管朝哪个方向飞。对象找了几个,走马灯似地换,谁知这一次的香格里拉能不能久长?
    自从她来到你家,电话整天了零零地不断,你成了总机接线员。话筒上也染上了由
口红、脂粉、发乳、香水混在一起,直让你打喷嚏的芬芳。电话成了她专用的,有男有
女是不用说的了,居然,你还听到电话那端传来,中国话讲得不那么流利的外国人,找
香格里拉,陈女士。天哪,你对涉外的事情,从来是谨慎小心,又加小心谨慎的。可她
像没事人似的,轻描淡写地说:“勒内小姐从巴黎回北京来了,给我带来几本最新的大
陆时装杂志……”
    现在你赌气不在家,这个电话不会马上有人接,正如洗脸池上的牙膏、香皂使完了,
无论厂长、大夫、画家,都不会主动自己去买的。让它响着去吧!丁零零,丁零零,一
直把心兰从厨房里响出来为止。还是老伴心疼你,央求三位中的任何一位去接你回家,
同时必然要数落你几句的。“也真是的,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倒成了小孩!快去吧,
建国,你少听会儿不行吗?”
    你完全设想得出,戴着立体声耳机听音乐的建国,任你老伴说破嘴,他听见装听不
见,逼急了还会恶狠狠地把碳条在画布上乱抹一气。“活该,他愿意——”
    “是你说的话吗?你把爸爸惹恼了,你还不去?”
    青年画家认为你大发雷霆毫无意义,只不过领导别人惯了,总要凌驾于大家头上,
总要施展权威。其实这是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好比口重的人,一旦缺盐少酱,嘴里便谈
出水,没着没落地难受了。他说:“父母和儿女之间,不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机关
模式在家庭里是行不通的。你讨厌香格里拉这个名字,你叫她户口本上的名字陈卫红好
了,这还可以使你回忆起触及灵魂的年代呢!你为什么不愿意腾出房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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