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利斯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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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活动而不自觉。他是个——病态的神,其雄心抱负超越其能力,并对此浑然不觉。一个神能造钟,却又造不出钟要测量的时间;他制造机械,服务于一定的目的,而后其机械又逾越出了这一目的;他创造永恒,以度量他的无边的权力,却不料度量了他无尽的失败。”
斯诺迟疑了。好在他态度已大变,少了几天前的机警与保留。他说:“有一种摩尼教①——”
【① 摩尼教,三世纪由摩尼创始于波斯的二元宗教,认为世间万物,皆可以善恶二分。】
“不,不,与善恶二分法完全无关。”我立即打断他,“我说的这个神,不能存在于物质之外。他想解脱自己于物质形骸的桎梏,可他又不能——”
斯诺沉思了片刻,说:“我不知道什么宗教能够回答你所描述的问题。那样的宗教没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想恐怕没有——你脑子里的,是一个进化神,他随时间的流逝而发展,成长,并不断增长力量,同时,他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无力。就你那个神来说,神圣的前提,是一种无目的的状态;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就绝望了。这样的绝望神不是人类的神吧,凯文?可你谈的,又是人的范畴,因此,这就陷入了一个悖论,不仅是哲学意义上的,也是神学意义上的。”
我接着说道:“不,与人无关。也许从某个角度看,人类。我一时心血来潮想出的这个概念相吻合,这不过是因为这概念还存在许多漏洞的缘故。人类不会造神,顶多只能造神的外貌。人类或适应时代,或反抗时代,然其适应与反抗的目标均来自于自身之外。如果世间只有一个人,那他就能完全自由地设定自己的目标——但显然,一个不置身于他人之中的人,是不能成为人的。而这个人——我脑子里的这一个——却是孤独的,不能以复数形式存在,明白吗?”
“啊,如果是那样……”说着,他伸手指着窗外。
“不,这个海洋也如此,它也是孤独的,不能以复数形式存在。在其发展进程的某一个阶段,它已经接近一种神的状态,然而,它很快就背叛了自己。它更像一个隐士,宇宙的隐士,而不是一个神。它复制自己,斯诺,而我想像中的那个生命是绝不会这样的。在星系的某一角落,我想像的生命也许已经诞生,很快,他就将以孩子般的热情,弄灭一颗星,点燃另一颗星。过一会儿,我们就能发现了……”
“我们已经发现了。”斯诺挖苦道,“新星和超新星。按你的说法,它们是他的祭坛里的蜡烛。”
“如果你只从字面理解我的意思一一”
“也许,索拉利斯就是你那圣人的摇篮。”斯诺开心地笑起来,眼圈周围堆满了鱼尾纹,“索托利斯可能就是绝望上帝的第一个阶段。也许它的智力还在大规模增长,索拉利斯图书室所收藏的,不过是他的婴儿期……”
“……而我们将成为这婴儿一时的玩具。这是可能的。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吗?你又提出了关于索拉利斯的一条全新假说——恭喜恭喜!一切都明朗了:沟通的失败,回应的缺失,各种——针对我们的各种怪癖。以一个孩子的行为来看,一切都可以解释清楚了。”
我们良久不语,站在窗前,看着沉沉的海波。东方的海面上,已泛起一片白光。
斯讲并不回头看我,突然又问道:“是什么东西启发你想到了不完美神这个观念的?”
“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样解释合理。这是能相信的惟一神,他的激情不足用于赎罪,本也无罪可赎,无目标需要实现——一个普通的神,他就是他自己。”
“一个仿拟场。”斯诺说。
“什么?噢,是的,我注意到,一个很古老的仿拟场。”
我们眺望雾蒙蒙的地平线。
“我要到外面去。”我的话有些突兀,“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基地,这是个好机会。我半小时后回来。”
斯诺抬起眼皮:“什么?你要出去?去哪里?”
我指了指窗外那一片半在迷雾中、半在光亮里的地方,说:“那儿。有什么理由不让我去呢?我开一架直升飞机去。我可不想回地球后,还是一位从来踏足过索拉利斯土地的索拉利斯学家!”
我打开一个存衣柜,选一套合适的防护服;斯诺在一旁看着,末了说道:“希望你别出去。”
我选好一套,转过身来,对他说:“什么?”我有好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你担心什么?穿上这个出去?你担心我——我保证没有别的念头——我从来就没那么想过,真的。”
“我跟你一块出去。”
“谢谢,可我更愿意单独出去。”我穿上衣服,“你不知道这将是我在海洋上的首次飞行吗?”
斯诺咕哝着什么,我听不见。我忙着准备其他配备。
斯诺陪我来到停机库,帮我把小飞机拉到升降台上。我检查服装时,他又一次唐突地问道:“我可以相信你的话吗?”
“还在犯愁?你当然可以相信我;氧气瓶在哪儿?”
我们彼此无话。我拉上透明的飞机顶盖,最后向他打了一个手势,他开动升降机。很快,我出现在基地顶上,并发动飞机,螺旋桨的翼片高速转动,飞机轻轻地飞起,远远地离开基地飞走了。
一个人来到海上,心情特别不一样,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观察大海。我把飞行高度放得很低,离海面只有一百码高。第一次,我有了别样的感觉,看到了别样的景象,那是以往的探险队员们反复提到、而在基地内部又无法感觉到和看到的:波浪闪着亮光,有节律地交替变功着,一点不像大海波涛的起伏,也不像风吹云雾的涌动,倒像动物皮肤的蠕动——肌肉不间断地、缓慢地舒张和收缩,同时还分泌出一种猩红的泡沫。
太阳明亮地照着,血红的光芒打在飞机的顶盖上,深黑的大海如着了火,红光中浸染着一抹又一抹的蓝。我发现一处漂荡的仿拟场,驾机飞了过去。
大海上,一个长而不规则的剪影隐隐约约地升起来,一时狂风大作,飞机由于翼展过宽而被风吹离老远。迷雾中,仿拟场出现了,颜色由以往的红色,变成了灰黄色。突然间,它又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我回头看了看基地,它早已退到天边,样子像一艘齐伯林式飞艇。我改变航线,庞然大物的仿拟场再次进入我的视线,恰如一尊巴洛克式的雕塑。我生怕飞机一头撞上它顶上那些圆球形塔尖,赶紧一把拉起飞机。匆忙间操作角度过大,飞机一时失速,突然向一边倾斜而去。不过我的小心有些多余,那些神奇高塔的球形塔尖正在缓缓下沉。
仿拟场并不大,如一座小岛。飞机到达它的上空时,我慢慢降低高度,一码,一码,又一码,直到与其慢慢被腐蚀掉的峰顶相齐。它长近一英里,宽数百码。有的地方出现裂缝,都快完全分离开了。显然,这个仿拟场是从一个更大的构造物上分离出来的一部分。就大尺度上的索拉利斯来说,它只不过是一个微小的碎片,几周或几月前分离出来的。
俯瞰大海的杂色峭壁,其间有一处海滩一样的地方,方圆数平方码,缓缓向一侧倾斜。我调整方向,向它飞去。突然,一峰突起,挡在前方,险些撞上螺旋桨。不过,飞机最终安全降落。我关上发动机,推开飞机顶盖,站起来。十步之外,就是海水,海浪拍打着锯齿状的岸边。在确信飞机不会滑到海里之后,我跳出飞机,落到“地上”。
刚才我几乎一头撞上的那座小山峰,原来是一大块瘦骨嶙峋的膜状组织,上面有许多洞孔和瘤状肿块,一道好几码宽的裂缝斜贯岩壁。通过这些洞孔和裂缝,我得以一窥仿拟场的内部构造。我非常小心地顺着裂缝的边缘,试着向上爬了爬,还好,鞋没打滑,行动也方便——尽管穿着防护服。于是继续向上爬,直到高出海面四层楼的半空中。在这里,可以看到一条石化的组织,直延伸到仿拟场的内部去了。
我四处探寻,犹如探访一座数千年前毁于地震或什么灾难的摩洛哥古城遗址。在一片废墟中,我依稀分辨出弯弯曲曲的岔道,还有直通岸边的陡巷,那里漂浮着油腻的泡沫。中途,还有一道道城垛一样的构造,下撑骨化的柱子,保存得完好无损;隆起下沉的墙面上,有一个个深黑的洞穴,如窗户,如望孔。整个城堡如一艘下沉的巨轮,东倒西歪,慢慢打转;太阳投下的光影,在荒街废巷间悠悠穿行,偶尔碰上光滑处,反射出明亮的光芒。我冒着危险,继续向上爬,爬……突然停下,不敢再往上去了。这时,一股股细沙流顺着峭壁,从我头顶上方簌簌流下,落到谷底,升起缕缕烟尘。仿拟场酷似岩石,但并非岩石构成;若不是亲手拾起一块,掂一掂,还真不敢相信。它是那样轻,比浮石还要轻,是一种多细孔的蜂窝状物质。
在这样的高度上,我甚至感觉到了仿拟场的摇晃。在大海里的黑色肌肉的拉伸作用下,仿拟场漫无目的地朝一方倾倒,不知何时,又歪回那一边去了。它就这样东一摇,西一晃,还伴有轻微的震动和沙沙的声响,一股股灰黄色的泡沫在岸边涌流。仿拟场很早就有了这种摇晃的行为,也许它一出世就有了。以后,随着它长大,直至最后破裂解体,它始终保持着这种最初的行为。
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我飞到这里,并非为了探寻什么构造,什么仿拟场的;我来,是来认识大海的。
折回去,我坐在粗糙、龟裂的岸边,飞机停在身后几步之外。一波黑浪打来,冲到岸上,破碎了。那浪并不黑,而是呈墨绿色。退去的大浪身后,留下一道道细流,弯弯扭扭地流回大海。我走近些,在第二波浪打来时,伸出手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就是人类穷一个多世纪之久研究的现象之一:面对我伸出的手,海浪犹豫了,略一退缩,又涌上来,围住我的手,但并不触及,只在手周围形成一个“气罩”;刚才的液态物,转眼具有了肌肉的柔韧,形成一个空腔,把我的手围在其中。我慢慢抬起手,那浪也跟着升起来,并在我的手周围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包囊,反射出浅绿色的光。我站起来,把手越抬越高,那黏糊糊的凝胶物质也跟着向上长,细如一条草绳,但并不折断。波浪的主体则停在海边,一动不动,只包围着我的脚,却并不碰它们,有如一匹好奇的野兽,正耐心地等待着把戏的结束。一朵巨大的花朵已然长出海面,那花萼竟仿拟了我的手指。我大惊,连连后退。花柄震颤起来,一阵摇晃之后,跌进波浪里,被波浪吞噬了。
同样的试验,我一连做了好几遍,直到最后有浪前来,却像厌倦了我的把戏似的,默然避过,不再理我——这样的情景,最初的考察队员也曾目睹过。我知道,要想重新激起它的“好奇心”,得再等上好几个小时。我刺激起来的这种现象,弄得我心烦意乱。我又坐下来。类似的报道,真不知读了多少,然而没有一条有我亲自激活的这一幕更为真切,别有一番感受。
海洋的这一系列动作,不论单独看,还是合起来看,都展现了某种机警,小心但并不野蛮;展现了一种好奇心,渴望迅速理解一种全新的未知形态;还展现出一种遗憾,因限于某种神秘法则而未能参悟对方,只得怅然退去。
无论如何,我没法将海洋这旺盛的好奇心与其浩瀚无边、宏阔深沉的形体联系起来。海洋竟有这般行为,真让人不可思议!它的形体巨大无比;它的沉默虽一成不变,却撼人心魄;它的力量神秘莫测,随心所欲地操纵着海浪的起落变幻——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过它。我一动不动地坐着……
合目看物,万物形骸消隐,心灵的大门豁然洞开,一片清明世界。于是我为一种奇异的惯性所擒,无可抗拒地沿一道山坡滚落,跌入海中,融入那流动的、无声的巨物里。
一时间,前嫌尽释,旧恶不在,不用言说,不用思考……
几周来,就因为我行为太正常,以致斯诺一直不放心地盯着我。表面上,我心静如水;私底下,我哪能平静?仿佛还在等待什么。等待她的归来么?我如何能等得她归来呢?我们都知道,我们是物质的生命,有生有死,这是生理学和物理学的铁定法则;即使将我们所有的感情力量都汇集起来,也不能击败这些法则。除了徒劳地诅咒外.我们无所作为。有人说,一世忠贞的情人,为情所虏的诗人,就能战胜死亡;还有人说,无爱,则无生命。这些,都是谎言,无用,且无聊。这么说,人必得听命于一只丈量时光之旅的时钟么?它走走停停,时快时慢,从开始转动的那一刻起,便不断地制造出绝望,也制造出爱来?每一个人都在重复着古往今来纠缠不休的苦难么?因为这苦难中还伴随着至乐,它才愈显深重悲壮么?人类不断地重演自己的历史,也就罢了,可为什么每次重演,都如一支苦难的曲子,或像醉鬼的录音机里反复播放的那一支辛酸的歌谣……
这液态的巨物体内,还淹没着数百人的冤魂。人类费尽移山心力,渴望与它建立哪怕最简单的沟通,终至于徒劳。它绝对地藐视生命,在它眼中,承载我的生命之重,无过于微尘之轻。我绝对相信,对于两个凡人的悲剧,它不会做出任何反应的。然而,它的活动,却大有意图——诚然,这只是猜测。
选择离去,就意味着放弃机会,也许是无穷小的机会,也许根本就是幻影……我一定得在这儿继续生活下去吗?这物,我们一起触摸过;这空气,她呼吸过。以什么名义?希望她归来么?她回不来了,我已无所希冀。然而我仍将活在期待里。既然她走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期待了。
前路上,什么在等着我——成功,嘲笑,抑或磨难?我不知道,可我深信,人类前行的路上,还会有残酷的奇迹出现。作者简介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1921生于波兰,迄今为止已出版科幻小说二十多部,这些作品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累计发行量达1200万册!莱姆是二十世纪欧洲最优秀的作家,他的作品幽默风趣,富于想象与哲理。1983年,美国《费城问讯报》的一位评论家断言:“如果莱姆在本世纪结束时还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只能是因为诺贝尔奖的评委们对科幻怀有偏见。”
除被两次搬上银幕的《索拉利斯星》之外,莱姆的重要作品还有:《星空归来》、《机器人大师历险记》等。1973年,莱姆荣获波兰“国家文学奖”。
【注:据悉,著名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于2006年3月27日在他的祖国波兰去世,享年84岁。】
索拉利斯星的隐喻
江晓原
老实说,这是部看不明白的电影。然而,它们又是那么迷人,所以我决定写一篇或许也看不明白的文章。读者要是读了此文不得要领,那就去找波兰小说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Stanislaw Lem)算账——谁让他写出这么奇怪的作品呢?
1960年,莱姆完成了科幻小说《索拉利斯星》(Solaris),后来被视为科幻小说的经典作品。1972年,前苏联导演塔尔柯夫斯基将小说搬上银幕,同名电影《索拉利斯星》也成了科幻电影的经典作品。影片非常尊重小说原著,在情节上几乎亦步亦趋。2002年史蒂文·索德伯格再次拍摄同名电影。但他宣称,新的《索拉利斯星》将是“《2001太空奥德赛》与《巴黎最后的探戈》的混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