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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穆茶棚-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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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怎么知道?”吴祥惊讶的合不拢嘴,“你认识我家老爷和太太?”
  谢班主摇头笑笑:“当然不认识,我们是外乡人。只是——我会看风水。二八一十六年,可是个坎儿,这个坎儿上容易招惹上脏东西,如果不压一压,怕是要给吴府招灾啊。”谢班主话里有话。
  “什么意思?”吴祥还是不明白,但他本能的感到这个谢班主绝非一般人。只是,他身上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让吴祥也不敢贸然问的太多。
  谢班主还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很平静地说道:“最近,府里是不是出了不少事?比如,吴家的米铺遭了盗,或者——吴家小姐突然生病之类的?”
  吴祥完全愣了,只知道木然的点着头——因为谢班主说的都是实话。
  谢班主微微一笑,凑近吴祥,有意压低声音说:“是不是米铺的米——都变成了血色?”
  吴祥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颤抖着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班主摇摇头:“别怕,我说了,你们这宅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不干净的东西作祟,无非就是这么几招——遇物化血,遇人招疾。”
  “那……那怎么办?”吴祥愣了半天,挤出这么一句话。
  谢班主呵呵一笑,拍拍吴祥的肩膀:“别这样,我说了,我懂点异术,这事本来与我无关,但是我进了乌桐镇,就觉得顶上有股血晕,越到吴府越近,源头便在吴府。这等事,在我眼前出现了,我就不能不管。知道我们谢家班的拿手好戏是什么吗——‘跳吊’。”
  “这和唱‘跳吊’有什么关系?”吴祥不明白。
  “你们外行人看热闹,只知道跳吊容易招鬼。我们内行人知道门道的,都明白,‘跳吊’的确是招鬼,但招的不是外鬼,而是内鬼——也就是说,能把自家宅子里不干净的东西引出来。”谢班主解释道,“尤其是——你们府上惹上的鬼,本来就是吊死鬼。”
  “吊死鬼?”吴祥觉得自己的上下牙齿有种打架的感觉,他看了看谢班主,却又不敢多问,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话,“那引出来之后呢?”
  “引出来之后就好办了啊!公鸡血,老醋,糯米,姜黄水,随便哪样,淋而杀之。”谢班主抖抖衣襟,不以为然地说道。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吴祥陡生一股敬佩感和信任感,或者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谢班主抬头看看吴祥,补充道,“依我看,府里的鬼魅,可能就在离你们老爷不远的地方。所以,唱‘跳吊’之前,千万不能让你们老爷知道。鬼魅就在他附近,鬼魅若是感知到了,那唱上多少天也引不出来了。”
  吴祥赶忙讨好的笑着点头,随声应和着:“没错,没错。现在的戏班子拿得起这出戏的可不多了,谢家班果然是家业不凡啊。”吴祥长这么大,‘跳吊’这出戏只听人说过,却从未亲眼见过,这次倒正好饱饱眼福。
  “不过,这跳吊唱起来,是有讲究的。”谢班主说,“至于什么讲究,您不是行内人,恕我不方便透露。但是,明日搭台唱戏之前,还请不要将这出戏声张开去。”
  “什么?”吴祥一怔,“也行,戏本子上不写明白就是。老爷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以后,应该也不会怪罪下来。”吴祥想了想,咽了口唾沫,又问道:“可是……我们家老爷,不会有事吧?”
  谢班主哈哈大笑,拍了拍吴祥的肩膀:“只要他不是鬼,当然就不会有事。”当天,戏班子和吴府老少都早早地睡下了。吴祥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谢班主的几句话总在他耳边不停地回放。这个刀疤脸的男人——到底什么来路呢?突然,吴祥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像是个女人在哭,仔细听又不像,而像是什么人在呢喃低语。吴祥反正是睡意全消,索性支起耳朵想听个究竟,却听到低低的呜咽声里又夹杂了轻轻的,却很有节奏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
  吴祥猛的坐起来,披衣起身,趴到窗前,今晚的月亮很不错,虽然只是半圆,但是很亮。如银的月光洒下来,在吴府的大院里投下一片大大的亮光——但是那里却是一片空地,什么也没有。吴祥有点泄气地转过身,想想又有点不甘心,于是回身打开门,走出屋子,四下张望,突然,他看见一个红衣红裤的年轻女子,披头散发的一步步慢慢向吴祥的方向挪过来。之所以说是“挪”而不是走,是因为那个女子根本就不像是在走路,不是一步步的,而是一截一截的飘过来。吴祥觉得自己的腿有些不听使唤了。想跑,但却一步也挪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朝他一步步逼近,就在这时,背后一双手重重地拍了他一下,吴祥猛的跪在地上。
  “吴管家,你怎么了?”拍他的人是谢班主,吴祥看到谢班主的脸,顿时有种见到救星的感觉,他一只手抓住谢班主的手,另一只手抖抖地指向正在一步步向他走来的红衣女子,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谢班主抬头一看,乐了:“这是我们戏班里的小红姑娘,唱青衣的。你怕成这样干什么?”
  “小红?”吴祥揉揉眼睛,没错,还真是小红。白天来的时候,全戏班就数她看上去最水灵,而且安安静静的,谢班主说一句,她就点点头,乖顺的很,怎么晚上看起来这么吓人。
  谢班主仿佛看出吴祥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小红是我们戏班子里的台柱子,明天的‘跳吊’里面,女吊就是她来唱。这孩子从小唱戏,唱的有些戏痴了。尤其是‘跳吊’,很要身段和功夫,她刚才想必是一个人走台去了。”说完,谢班主朝小红拍拍手,小红果然抬起头,看到谢班主,她笑了笑,好像又变回了白天那个乖巧温顺的女孩。谢班主指指小红的脚对吴祥说:“喏,她走路可是有声音的。”
  没错,刚才吴祥听到的脚步声,正是小红踩出来的。吴祥松了口气,忍不住又盯着小红那双柔软小巧的脚多看了两眼,说真的,那双脚很美,就是脚上的红色绣花鞋有些扎眼。
  吴祥正盯着小红出神呢,谢班主又拍了拍吴祥,说道:“回去吧,早点歇着。明儿您是大管家,有得忙的。”
  吴祥点点头,起身回房了。走到门口,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看见谢班主牵着小红的手,小红像个木偶娃娃一样跟着谢班主一言不发的走着。突然,她似乎是感觉到吴祥在看她一样猛的转过头,朝吴祥笑了一下。吴祥浑身猛的一个激灵——她的脸似乎涂了很重的粉,白的有点晃眼。但是唇上没抹胭脂,所以嘴唇也显出灰白色。更让吴祥感到不安的是,小红的那个眉眼,那个诡异的微笑,还有她唇边的那颗淡红色的痣,都让吴祥觉得,似曾相识。第二日,日上三杆,起楼搭台,戏台子就搭在吴府的大院正中间。豪门大户的人家,自然不会跑到大街上去听戏。家里能请得起戏班子搭得起戏台子,这是身份的象征。
  午时三刻,吴家人用了午饭,全家上下便来到戏台前就坐。戏行讲究个“饱吹饿唱”,伶人登台前自然是不能吃饭的,吴祥只让厨房给熬了些淡粥。本来这吴府有一道鸭粥的私房菜,香而不腻,伶人登台前吃是极好,但是偏偏谢班主又反复叮嘱说不能吃荤,于是改成菜粥,每人喝了一些。吴祥在旁边看着,总感觉戏班子的气氛有点古怪,难道是唱戏又不让吃饭,所以大家伙儿都攒着劲儿闭气呢?吴祥胡乱想着,小红却已经把碗筷收好端到吴祥面前,谢班主擦擦嘴,对吴祥说了句:“我们扮戏了,您先回避一下吧。”吴祥点点头,示意家仆端着碗筷退了出去。临出门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小红,小红却没看他,仿佛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吴祥挠挠头,出去了。
  三声锣声落地,戏开场了。唱的是绍兴戏的保留曲目《梁山伯与祝英台》。吴老爷坐在正中间,身边摆着亡妻的牌位,吴祥站在右边待命。今日的戏台上,不知扮花旦的是谁。吴祥觉得有些眼熟,但是又一下子认不出来。只知道身型高挑袅娜,但又不是小红那般娇巧玲珑的模样。而是显得更矝持,比起小红的青衣身段,台上的祝英台显然更有花旦的范儿。
  唱到《楼台会》了,台上的“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声音也越来越悲切,唱词幽幽的飘下来,说真的,的确是余音绕梁,婉转动人,但听上去却有点像是——鬼魅?吴祥摇摇头,宁愿相信自己是多想了,专心听戏。
  “金鸡啼破三更梦,
  狂风吹折并蒂莲。
  我只道有情人总能成眷属,
  谁又知今生难娶祝英台?
  ……”
  七十年前的江南古镇深宅大院里的戏台,台上的伶人们唱的幽怨,那声音仿佛能滴下泪来,拧出水来,整个园子都好像氤氲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一般。吴祥渐渐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揉揉眼睛,看了看身旁的老爷,居然发现,老爷在偷偷的拭泪!吴祥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给亡故的太太唱戏也不是这一次了,却从没有见过老爷这般模样,今儿这是怎么了?吴祥正在兀自琢磨的时候,吴老爷却突然转过头来小声问道:“这戏班子——是从哪儿请来的?”
  “是少爷的朋友从县上请的。听说是苏北一代逃荒过来的,不是本地的戏班子。”吴祥答道。
  “苏北?”吴老爷一惊,吴祥明明白白地看到吴老爷的眼中居然带着惊恐之色,吴祥也忍不住打破了管家不得多嘴的戒律,好奇地问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么?这虽然是苏北到此的外地戏班,可在省城都是唱出名了的。省城的那些官爷们做寿,也都是请他们这个班子。”吴祥补充道。
  “哦?他们是个很出名的戏班子是么?唱了很久了?”吴老爷问道,看到吴祥点了点头,吴老爷便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掏出一块手帕——不过这次不是擦眼泪,而是擦汗。
  台上的伶人仍在悲悲切切地唱着。青瓦厚重,雕柱玲珑,戏台上唱的是痴男怨女人情冷暖,吟词转调绕梁不休。戏台下则是另一群痴男怨女如痴如醉如梦如幻,渐渐的便不知今夕何夕。
  吴祥也忍不住抬袖拭了拭眼角,心下感叹着这谢家班果然是名不虚传。竟有这等出色的旦角撑台面。吴祥跟着吴老爷这些年,戏听了不少,但还真没有谁能唱成这个样子。这等九转回肠的唱腔,这等风流婀娜的身段,实在已经不仅仅是余音绕梁,而是——勾魂摄魄,勾魂……摄魄……
  “不见梁兄见坟台,
  呼天号地哭哀哀。
  英台立志难更改,
  我岂能嫁与马文才?”
  戏台上狂风大作,灯也一下子黑了,梁山伯的坟墓裂开,祝英台纵身跃入。墓里飞出两只蝴蝶,灯光复亮,台下掌声雷动,全乌桐镇的人几乎都挤在吴家大院的戏台下面了——吴老爷乐善好施,自然这一天是广开门户的,全镇的人想来听戏便来捧个人场。奈何今日戏台上的女旦喊嗓喊的是一唱三叹,连那些平日不爱听戏的人也放下手里的活计跑来凑热闹。吴祥一边拼命拍着巴掌,一面侧过头去,却惊讶的发现——吴老爷不见了!
  “奇怪了,刚才还在呢。”吴祥纳闷着,不过想想,唱到“楼台会”那里的时候,自己和老爷讲过几句话。然后不知怎么的,自己就完全情不自禁的沉到戏里去了,丢了魂魄似的,以至于吴老爷什么时候离座的自己居然不知道。吴祥问了问身边的人,也都说没注意。“真是魔怔了。”吴祥懊恼的嘀咕了一句,本想挤出去找找看,但是看看外面围的人太多,都挤到门外去了,吴祥又摸了摸吴老爷的茶盏,还是温热的,想来也没走太远,“可能是出恭去了吧。”,吴祥自我安慰着,仍然站在原地等着看下面的戏。
  此时,太阳已经落尽了。一声无比凄厉的唢呐声响起,吴祥全身抖了一下——这是“起殇”的前奏。这么说来,“跳吊”开场了?吴祥觉得有点紧张,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吴家大院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江浙一带的人家,即便没看过,也都知道“跳吊”的典故,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三分胆颤七分期待的盼着男吊女吊出场。
  鬼王鬼卒走完台,钢叉一钉,亡魂也蹲在台下等着看戏了。男吊出了场,几句念白说完,便开始层层向上的翻那八仙桌。不知为什么,吴祥总觉得那男吊有点眼熟,他拼命瞪大眼睛想看个究竟,但是男吊脸上涂着重重的油彩,五官都盖住了,怎么也看不清。男吊翻八仙桌的样子也很怪异,虽然身手十分敏捷,但却没有灵性,一招一式有点像个木偶人,是被人在身后提着线做出的动作一样。吴祥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突然眼前一道红光闪了一下,一个披头散发,红衣红裤,外批一件黑色长背心的女人出场了,吴祥混身冷了那么一下——果然和昨晚小红那身打扮一模一样啊。女吊脚上穿着的,也是昨晚吴祥看到的那双绣花鞋。走路的姿势,也是一样,慢慢的,一步步的挪着,戏台下鸦雀无声,显然,大家都被吓住了。
  女吊脖子上挂着两条纸锭,低着头,垂着手,一步三摇地走着,弯弯曲曲地走个全台,“女吊走的这是个‘心’吧?”吴祥身后的王家姆妈自言自语道,旁边的人低声附和着,但谁也不敢大声说话。突然,女吊走到台中间,猛的向后甩了一下头,原本向前垂着遮挡面孔的长发一下子全被甩到脑后,女吊的面孔清晰的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哗——”,台下一阵低低地惊呼声。这女吊着实是悚人的不行,白的糁人的面孔,两道漆黑的长入鬓角的浓眉,再加上涂画成青黑色的眼圈和猩红色的嘴唇,白、黑、青、红,四样本是极其平常的颜色,这样交缠在一起竟然显得如此触目惊心。女吊环视一圈,双肩微颤,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透出些非喜非嗔的古怪味道。突然,笃鼓声起,两短一长,只听女吊一声凄厉的呼喝——“奴本是谢家女,呵呀,苦啊——”
  “谢家女?”吴祥皱起眉头,身边的人也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这‘跳吊’不是讲杨家童养媳的故事么?怎么成了谢家女?”正在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戏子唱错词的时候,台上的鼓乐声却转了调调,又变成了刚才那出《梁山伯祝英台》的调子——“这怎么回事?”大家伙儿开始不满了,“这不是乱唱么?”“花大价钱请来的,咋个可以这样哟!”吴祥也纳闷得不行,刚才一出《白蛇》一出《梁祝》,唱的是那叫一个回肠荡气,怎么女吊一出,就露了怯?
  尽管台下议论纷纷,台上的女吊却好像没听见一样,随着鼓乐声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梁兄若是爱牡丹,
  与我一同把家还。
  我家有枝好牡丹,
  梁兄要摘也不难……”
  “吴管家,侬也不管管这戏班子是伐?好端端的乱唱一气,白瞎了那许多铜板!”王家姆妈对吴祥说道。吴祥还没说话,还在半中腰的白布上悬着的男吊竟也开口唱了起来——
  “你家牡丹虽然好,可惜是路远迢迢怎来攀!”——吴祥愣住了,这声音,这声音是……
  台上的男吊女吊,虽然一个在台上站着,一个悬在七张半仙桌之上的半空中,穿的也是鬼气森森的吊死鬼衣裳,却生生出来了四目相对,欲语凝噎的感觉。二人一唱一和之间,竟然比刚才的小生花旦正儿八经扮戏唱的那出《梁祝》还要动人。方才那出梁祝,动人的是声,而眼前这一出,动人的,却是情。
  ——“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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