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杀手,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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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在报上的卡内基专栏里看过一句话:人所担心的事,有百分之九十其实都不会发生,所以别把时间花在根本不会困扰自己的虚设上。
时针走到六点,鹰才回到租处,回到瞄准镜后。
宁还没睡醒,所以鹰的无聊慌持续蔓延。
鹰将竹编躺椅拎出房间摆在阳台,坐在上面看第十七遍小说。
八点,宁醒来,睡眼惺忪走到阳台刷牙。
“早。”宁竖起拇指。
“嗯。”鹰也竖起拇指。
“要不要听歌?哈啾!”宁打了个喷嚏。
“好。”鹰点点头。
宁走回房间,搬出两个喇叭在阳台。
是首韩语的歌曲。
“这首歌叫花。”宁漱口,说得更含糊了。
鹰听着听着,一夜未曾阖眼的他很快就睡着了。
一个杀手实在不该睡在阳台,如此容易被狙击的地方。
但鹰呼呼大睡到下午。
等到鹰睁开眼睛,对面阳台那首歌还在放。重复又重复地放。
打了个气味不好的呵欠,鹰困顿地赖在躺椅上,头发凌乱。
宁已经不在。
鹰夹着拖鞋回到房间,弯腰,瞄准镜轻易穿透了被风吹拂的卡通窗帘。
木架上,一幅新的、未完成的画。
凌乱却利落的炭笔痕迹,轻轻勾勒出画中人物的姿态。
躺在阳台椅子上睡着的鹰。
此后,鹰便常常躺在阳台上睡觉。
阳光很舒服,风很舒服。
重复阅读断裂跳脱的的小说章节也很舒服。
醒来后,鹰会揉着眼睛走进屋内,到瞄准镜后察看宁最新的进度。
从炭笔草图到色块涂抹,一天一天,鹰的轮廓、神采慢慢浮现。
但躺椅上熟睡的鹰手中的小说,却变成了一把手枪。
与其说宁的直觉很妙,不如说宁的偏执很天真。
“不是吧?”鹰眯起眼睛。
他发觉宁所画的那把手枪,跟自己惯用的手枪非常接近。
艺术家的神秘加上女人的第六感,真是不能小觑。
有时鹰也会在深夜的楼下便利商店里,买两盒牛奶。
宁的那盒,他会先撕开封口,拿到微波炉温好。
牛奶喝完,鹰便离去。
因为他实在不善于找话题。
某天寒流来袭的深夜,不只是店里,连街上都不见一个人。
鹰呼着白气,将牛奶递给柜台后的宁。
“你是不是想追我?”宁接过热热的牛奶。
“还好。”鹰也不知道。
“还好?”宁瞪大眼睛。模棱两可也不是这样的吧。
“还可以。”鹰越说越奇怪了。
“喔。”宁哼哼。
鹰不再回话,就这么站在杂志区翻报纸,一张又一张摊开,兴致盎然读着。
宁在柜台后看着明天要考的西洋美术史,下巴黏在桌上。
外面的寒流让气温降到七度。
一个小时过去。
“南亚的大海啸已经死了十七万人了。”鹰终于开口。
“喔。”宁无精打采。
鹰只好继续翻着另一份报纸。
半小时后。
“才三天,罗伦佐儿的父母已经收到六千多万捐款了。”鹰啧啧。
“为什么不是五千万或七千万,而是六千万啊?”宁快睡着了。
鹰深思,但无法得到“就是刚刚好卡在六千多万”这答案之外的答案。
很冷。
那夜就这么过去了。
巷子里的阳光跟风都恰到好处,阳台上的波斯菊长得不错,花茎已成形。
而鹰也接到两张照片。
一张是乱搞大哥女人的古董商人。
四天后,鹰到花店买了一朵向日葵,配合正午的烈日时分。
一张是爱放高利贷的当铺老板。
鹰在天台放了一朵玫瑰,夕阳火红。
死神餐厅。
“你真是高手。”雇主满意地交付尾款。
“还好。”鹰看着刚刚切好的牛排,好像有些大小不一?
鹰开始觉得,扣板机这个简单的动作,比以前更乏味了。
“你今天抽烟了。”宁趴在阳台,鼻子抽动。
“嗯。”鹰翻着小说,他只在杀人时抽烟。
鹰有时候会狐疑,是不是自己是因为戒不了烟,所以才没有停止接单。
如果是,自己就太变态了,应该考虑退休。
宁的喇叭还是放在阳台,还是那首叫做“花”的歌。
“纽西兰有研究,听音乐的母牛会挤出较多的奶。”宁。
“嗯。”鹰。
“我猜植物听音乐,会长得比较漂亮。”
“说不定。”
纸飞机划越两个阳台,降落在在鹰手中的小说上。
是演唱会的DM。
“下个月十四号,这个整天唱歌给你花听的歌手要来台湾开演唱会。”
“嗯。”
“票钱你出。”
“好。”
宁的邀请总是跳过问号。很适合鹰。
鹰看着日历。
这年头还会用日历的人,大概只剩习惯倒数别人死期的杀手了。
下个月……二月啊。
“到了应该谈恋爱的时候么?”
鹰摸着那个自己未曾过过的节日。
如果是,应该要把账户给停了。
这是鹰在当杀手前一刻,对教他扣板机的“师父”所作的承诺。
多年前,离地三百多公尺的天台上。
高处的风特别大,将师父的风衣吹得猎猎作响。
“当杀手,绝不能说〃这是最后一次〃。若说了,十个有九个回不来。”师父站着,观看鹰拆解枪具。
要当杀手,得先熟练杀人后的全身而退。杀手可以失手,但不能不逃掉。
快速拆卸枪具,在有如仪式的过程中和缓扣板机后的心跳,也是“能否成功逃脱”的重要课题。
“嗯。”鹰答。
“唯一全身而退的例外是,达到自己第一次扣板机前许下的心愿。”师父看着远方,鹰的动作已不需他担心。
“嗯。”鹰。
“达到了,就得退出。”师父蹲下。
“嗯。”鹰已经组好,将分离的枪具都放妥在方形枪盒里。
“退出后就别再拿枪了。说真格的,要不死,当杀手的都会存到好一笔钱。这么好赚的工作,多干一次都嫌无聊啊。”师父感叹。
“嗯。”鹰扣上枪盒。
“所以鹰啊,你要许什么愿呢?”师父端详着鹰的眼睛。
“……”鹰沉吟。
“别许太难的,像师父这样到四十多岁还在干杀手,实在是很丢脸。”师父又叹气。
“……师父,你许什么愿啊?”鹰好奇。
“遇到喜欢我、我也喜欢的女人啊。”师父皱起眉头。
……
然后鹰许了跟师父同一个愿,因为他想了一个小时还拿不定主意。
但鹰还没看到小说结局,那感觉要断不断的,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事了。
不,还有。
鹰很笃定地看着阳台上蔚蓝的天空。
“要不死,此刻的师父,一定还在哪里杀着人吧。”鹰笑道。
上次在纽约布鲁克区的街上巧遇刚杀了人的师父,两人相偕去喝咖啡,鹰才知道师父后来出了柜。
当定一辈子杀手的悲命啊。
每次鹰结束一次任务,就会从信箱里收到一份“蝉堡”的章节。
他没理会过这份小说怎么总知道他的新住所,因为每个杀手都会在任务结束时收到一份连载的章节。
这连载的小说像是装了追踪导弹似的,如影随形跟着每个杀手,让这些最需要隐密,也最自信能够隐密自己的杀手族类,感到匪夷所思。
上次鹰在执行任务时,遇到另一个杀手。
很巧,他们受雇自不同的委托人,却都指明同样的目标。
要杀一个人,就要观察那一个人的生活惯性,研究出最脆弱的那个“点”,并思考那个“点”所需要的种种条件。
风阻,光线,角度,警局的距离,与逃脱路线。
而两个杀手都因专业因素选了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天台,默契地笑了笑后,两个杀手聊了起来。
杀手共同的话题便是蝉堡的最新进度,还有相互补充彼此阙漏的章节,两人大肆批评一番,又开始猜测故事的结局。
最后目标出现。
“怎办?”对方笑笑。
“自己做自己的吧?”鹰苦笑。
于是两人同时扣下板机。
鹰从大衣掏出一朵花,放在天台角落。
“原来你就是那个爱种花的鹰。”
“嗯。”
“我是玩网络的月。”
“嗯,这阵子你很出名。”
之后就分道扬镳,各自寻着计划中的路线离开,各自细嚼这难得的相遇滋味。
宁是不是喜欢鹰,鹰不知道。一幅画并不能解释比一幅画更多的东西。
不过宁喜欢逗鹰说话,这是可以确定的。
某一次,鹰从躺椅上醒来,走进屋子从瞄准镜里观察那幅画的进度,却看见宁正拿着油彩画着自己的脸,然后拿了颗苹果到阳台。
“你的脸。”鹰指着自己右脸。
“嗯?”宁假装不知。
“被画到了。”鹰暗暗好笑。
“喔。”宁抹了抹脸。
鹰继续翻着自行用订书机钉成的百页小说。
黄昏了。
宁看着含着花苞的波斯菊,咬着苹果。
“票我买好了。”宁看着鹰。
“嗯。多少?”鹰。
宁比了个四。
鹰折了架纸飞机,送了四张千元大钞过去。
这阵子,他已经学会折纸飞机的二十一种方法。
有的折法能让纸飞机飞得稳,有的折法能让纸飞机飞得奇快,有的折法可以让纸飞机飞得颠颠晃晃,有的折法能将风阻降到最低。配合不同的手劲与姿势,纸飞机跨越两座阳台的路线可以有七种变化。
宁打开纸飞机,收下钱。
“花什么时候会开?”宁趴在阳台上,清脆地咬着苹果。
“恰恰好是演唱会那天。”鹰微笑,难得的表情。
鹅黄色的风吹来,无数成形的花苞摇晃在鲜绿的茎杆上。
鹰期待约会。
但鹰没打算就这么结束杀手的身分。
说过很多次了,杀手有很多迷信,最忌讳的莫过于“这是最后一次”的约定。只要鹰还不确定宁是不是喜欢自己、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宁,他就还是个杀手。
一天和尚一天钟,一夜杀手一夜魂。
于是鹰又来到了死神餐厅。
“这次也拜托了。”一只手将桌上的牛皮纸袋,推到鹰的面前。
是上次暗杀肥佬的委托人。
鹰打开纸袋,看着照片,点点头。
杀了这个政商关系俱佳的黑道大哥,委托人在这一带再无敌手。
“可能的话,请在两个礼拜内做完这件事。”委托人附注。
“加一成。”鹰坦白。
如果说当杀手需要什么天赋,那便是“观察”的本事。
鹰慢条斯理地观察目标整整一个礼拜,并想办法旁敲侧击到目标接下来一个礼拜的行程。
目标在十三号深夜会去情妇家。
在那之前,鹰花了一星期探勘附近的高楼,选了一栋监视录像机死角最多,视野最好的天台角度。
可惜目标的运气不好。到了十三号那天,波斯菊还没开。
于是鹰到花店买了朵百合,然后绕到便利商店买了两盒牛奶。
如常,鹰将其中一盒放进微波炉。
“去哪?”宁翻着店里的时尚杂志。
“杀个人,去去就回。”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把自己说得很了不起,是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最爱犯的毛病。”宁头没有抬,语气也很平淡。
叮。
“花明天早上会开,花开之前的晚上洒水,会开得最漂亮。”鹰将牛奶盒从微波炉拿出,放在柜台上。
“你在比喻什么吗?”宁捧着热牛奶。
“没。”鹰有点语无伦次了。
“杀人很好玩么?”宁的手比出枪的模样。
“问我不准。我这个人做什么都很无聊。”鹰耸耸肩。
“说得跟真的一样。”宁。
宁的视线停在鹰大衣口袋里的百合。
“你有没有很喜欢看的小说?”
“要想一下。”
“那就是没有了。”
“问这个做什么?要借我你常在看的、用订书机钉起来的小说啊?”
“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个很喜欢的故事如果没看完的话,会不会很难受。”
“怪问题。”
宁摇摇头。
鹰苦笑,静静将冰牛奶喝完,带着百合离开商店。
一个小时后,鹰出现在高楼天台。
架好枪,扣上瞄准镜,照例点上根烟。
这个夜特别漫长,湿气也特别的重,城市飘起了薄雾。
罕见的,第三根烟也熄灭了,目标迟迟没有出现。
长枪的枪管已凝了露水,寒意沁入鹰手背上的毛细孔。
“不大对劲。”
鹰看着目标应当出现的窗口,开始思索目标改变行程的可能性。
只有迟疑了半刻,鹰便决定按照自我约制放弃任务。
但鹰背后的安全门突然被撞了一大下,鹰刻意堆栈在门下的二十块砖头只挡了两秒,便被巨大的力道冲开。
但只要两秒,就堪堪足够。
“操,连我们老大的单都敢接!”
几个穿着夏威夷衬衫的混混冲出,大声干骂开枪,火光爆射,子弹在天台上呼啸。
鹰已冷静从地上枪盒中,抄出早已预备应付这种状况的的手枪。
蹲踞,将手枪摆架在横立鼻前的左手上,屏住气息,稳定地扣下板机。
咻咻声中,混混一个个倒下,但仆倒的身体却成了后继者的最佳掩护,让这场原本该更快结束的枪战延长了两秒。
八秒钟后,鹰的脚边躺了七颗发烫的弹壳,安全门前则堆了六个半尸体。
最后一个混混倒卧在血泊中,呼吸吃力,惊恐颤抖地看着鹰。
他的肝脏上方流出鲜红色的血,而不是致命的黑。显然鹰最后一枪稍微偏高了,没有命中混混的肝脏。
“说了,就还有命。”鹰蹲下,慢条斯理拆卸枪具,装箱。
混混没有选择,更没有职业道德,于是鹰很快便了解了一切。
原来鹰的委托人酒醉失言,在三个小时前已反被目标绑架,一番刑求折磨后,终于令鹰的行动曝光。
“但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鹰本想问这句话,却发觉邻近的大楼天台都鬼祟着些许人影,然后又迅速隐没。原来对方仗着人多,索性搜索所有附近的大楼可能作为狙击场所的天台。而还在其它楼搜索的混混听到了枪声,正赶往这里吧。
不能久待,也没有久待的必要。
鹰收拾好枪具就下楼,快速的脚步中还是一派从容优雅。
还未招手,一辆出租车已停在鹰面前。
“和平东路三段。”鹰坐上出租车。
看着降到一半的窗外,鹰本能地想要想很多。
但杀手习惯专注,也需要专注。
所以鹰养成了一次只想一件事的习惯,连在这种时候也压抑住鹰的本能。
“想女人?”司机看着后照镜里的鹰。
“嗯。”鹰。
“任务失败了?”司机。
“嗯。”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