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腔-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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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吗非要压抑着我啊?我就要这畅快淋漓的嘛。我们赤裸裸身子底下的麦田像快速地流淌起来,我们晕头转向地旋转着。我的头发着火了。我的鼻子着火了,我的嘴唇着火了,我的双腿着火了。我的骨头也着火了。我大张个嘴喘着,浑身冒出瓦蓝的火焰和袅袅青烟。我抓起两大团污黑的泥巴涂在她着火的乳房上,她硬挺挺的乳头像泥中拱出的两粒红豆种子。她饱蘸的体汁在悄悄又异常猛烈地抽动着,发芽、含苞、爆裂。一地的麦苗也变成了幽幽燃烧的微火,她白暂的身子弓着、蜷曲着,又像是被烧焦了,她吐着异香的舌头舔着那火苗。“听说淮河边上有一种鸟,公的和母的,两个屁股时刻粘在一块儿,生殖器交缠着,一起往上飞,飞得好慢哦。”“那可真刺激。嘻嘻,鸟比人还烂呢”。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她全身一颤地一下子冲刺到顶点,我忽然感觉到自已的脚正一寸一寸地变成灰烬,我慌着叫道:“怎么啦,这到底是怎么啦?”梅红仍兀自紧闭着双眼,双臂像蛇一样纠缠着我的脖子。我们仿佛躺在离地面两尺多高的一堆浮云上,我一叫,哗地一下掉到地面上。
我睁开眼睛,吓了一跳。刚才巍然严穆的梅祠竟突然地成了一堆废墟。烧焦的瓦砾还冒着细细的黑烟,一些未死的小虫子像蜈蚣、蟑螂、蚯蚓、蚤、螳等等,没命地上窜下跳,发出唧唧的怪叫声。德贵叔家丫儿的尸体像截弯曲的黑炭。祠门口的三只石狮子呜呜地哭着,眼睛里淌下鲜红的泪水。星星照着这么惨白、亮堂,祠边被大火剥光了皮的一棵巨树像一具森严的白骨。刚才还逸青叠翠的麦苗刹那间全变成了枯草。乱石堆里隐隐约约地传出一阵阵凄惨的嚎叫,侧耳聆听,像是德贵叔家的丫儿。许多砖头上有暗红色的一片一片,我伸出手指摸摸,竟是未干的血迹。我们在残垣断壁间赤裸裸地躺着,梅红涂满黑泥的乳房上印着我凌乱的手印,她惊恐地抓起一件衣服盖上。
梅红哭着摇着我的右臂:“这是咋啦?怎么做爱也会把祠堂烧掉啊?我们闯祸了,爹会亲手宰了我的。”
我紧紧搂着她,强作镇定地说:“哪里是我们惹的祸!恨梅祠的人多着呢,天天在心里闷着咒它,咒过来咒过去,老天爷当真了。可能是老天爷用雷劈的吧。”
第89节:匕首(5)
“谁咒梅祠干啥呢?它又不吃人。”梅红说。
“不吃人?那这瓦砾中哪里来的这些人的骨头?”我指着废瓦堆说。梅红疯了似地用手去扒碎瓦石块,果然,滚出一片片的碎白骨和一个个骷髅。梅祠变成了盘丝洞。梅红啊地一声就晕了过去。
这时,突然有人从一堵还未熄火的断墙后闪出说:“恭喜啊恭喜。怎么结婚这么隆重的事也不招呼我一声啊?”。他身材魁伟,声音亮如洪钟,酱紫色的方形脸上深纹道道,发角已有些斑白。只是他很滑稽地在腰间勒了条皮带,穿着一套青绿挺刮的红卫兵衣服。他脸上溢着和蔼与慈爱的笑,右手却警惕地插在腰间鼓囊的枪壳里。
恍惚是王清举。我大吃一惊,醒了。
醒来时我的双手紧紧抠着床头的硬板,像惊涛骇浪中抓着一块救命的舢板,松开手时关节又酸又疼。指甲缝中都渗出了血,双腿僵硬地朝上挺着。梦中确是受惊不浅。这真是个怪异的梦哦。这也是我至今唯一一次梦见梅红。看看招待所的窗外,青光已现,黎明再临。又去拨省城梅红家中的电话,一次就通了。还未开腔,那头梅红的哭声就哇地传了过来。
我笨嘴笨舌地安慰着梅红,劝了半天,她才止住了哭。第一句话就问:“梅祠还在吗?”我的脑中嗡地一下像猛地遭到雷击,难道真有如此怪诞的事情,我们隔着千里之遥做了同一场梦?一层冷汗哗地就从额头上冒了出来,浑身刹那间凉透了。这是我一辈子遭遇的宿命气味最浓的三桩事之一。
“怎么这么问?”我声音颤抖着说。我攥着电话的手和斜靠在床头的身子也在忍不住地战抖。
“昨个傍晚我收到梅虎从乡政府招待所寄来的一个快件。是前天夜里写的。他说他要拼着杀头去烧梅祠。昨天一夜我就疯掉了,就是趴在桌上哭、砸东西,晕晕乎乎地刚醒过来,等天一亮,我就赶回瘫子村来。”
“别回来,梅祠已经毁了。我正要打电话告诉你呢,你家里怎么也拨不通。”
梅红硬着嗓子把梅虎的信在电话里念了一遍:“小红妹子:哥这辈子第一回给你写信,怕也是最后一回了。哥稀里糊涂糟蹋了大半辈子,日子过得不腥不臭的,什么事也干不好。又没啥文化,你千万别笑话哥。跟子孝叔瞎学的几个字,写得又不好。哥这几天犯了罪,被锁在乡里面。等写完信,哥就走了。
乡里要搬咱瘫子村的事,爹都跟你讲了吧。哥是一千个同意搬的,但又没胆子跟爹讲。讲了,爹也不会听。哥就认一个死疙瘩理,不搬就是年年遭灾,现在村里的人活下来哪个不是命硬?王乡长的心,哥是懂的,他也没啥坏心眼子。他还不是想救咱瘫子村的人?你说瘫子村是死是活,关他什么鸟要紧。哥已下了死决心了,今晚就去烧祠堂。挖树就要刨根,乡长这话是对的。祠堂要不烧,瘫子村的鬼魂就不散,上堤的人早晚还会往下跑。再说句窝囊话,村子搬掉了,祠堂还不是还得在水底下泡烂掉?
哥晓得要做咱梅家的千古罪人了。哥烧了祠堂后,就不想再活了。其实哥想活也活不成。妹子你千万要相信哥,哥没沾过公家的一分一厘钱一颗谷子,但哥做了好多愚蠢的错事。乡里讲了,爹跟我两个人挪用公款,都要把牢底坐穿的。哥拼了一死,爹也就没事了。哥想过了,横竖都是一个死了。哥早就想透了,这祠堂跟乡里就是个水跟火,乡里都说这祠堂是个地下政府,是隐形的政府,把乡里堵得慌,他们早晚要革了它的命。
还有一件事,妹子你一定要埋在心上。哥没出息,连根香火也没留下。就靠你多孝顺爹了。你以前回家,跟爹坐在一条板凳上,就是没啥话讲。你们有文化的人就是要多讲话。爹是最疼你的,最乐意听你讲话了。他老人家有时很伤心,总说小红子心里没他这个爹了,闷得慌。哥一想起爹以后没儿子送葬,就难过得要命。妹子,这事哥就托给你了。哥是自愿烧祠堂的,是自愿死的,叫爹千万千万不要找任何人报仇。以后每年清明节,别忘了给哥的坟上烧几个纸钱、热一壶烧酒、丢几个羊骨头。”
第90节:匕首(6)
梅红哽咽着念完信,又呜呜地哭起来。我问:“这信是你哥梅虎写的吗?你认得他的笔迹?”
“这还能有假?连命都不想要了,还咋的!不过我在瘫子村时从没看过他写一个字,我不认识他的笔迹。”梅红说。
许多细节被我极其愚笨地忽略了。按理说,昨天住乡招待所时,我就该想到梅虎是被封在这里的。在走廊踱步到深夜,吊儿郎当的榆木脑子竟没想到,梅虎奇怪地从这里失踪了。
麻 三 叔
孤星推动夜空。为大凶之兆。
————沿淮旧说一种
过“杀青节”本是庄稼人的一件大事。我曾写信给姜斯年教授,告诉他瘫子村人把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唤作杀青。我莫名其妙地特别迷恋这两个汉字。我能想像姜斯年教授盯着这两个枯涩的字,日渐衰落的眼神也会如我一般陷入迷惘,他会习惯地用笔端敲着自已垂暮的额角,嘴里喃喃地念唠着:“杀青,杀青!”果然,他给我复信说,他费了半天脑子钻研这两个字,却始终弄不清其中隐藏之大义。惊蛰是一年中万物新生萌芽之日,杀之而后青?意味着结束前一年的旧生活,肇始了一种新日子?还是指不杀而难青?不完结往日就难以过渡到新生命?学究气十足的姜斯年教授苦心孤诣地拆开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又笨拙地装上它们。最后他说:杀青二字,好虽好,却始终透着血性和死光,戾气太重。
照旧习,杀青节每家每户要炸鞭炮、敬灶神。我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回到了瘫子村。村中很少看到行人,户户门窗很奇怪地透着寂静。惊蛰后农事就要转入繁忙,我准备第二天清晨挨户作别,离开寄居已近一年的村子。这一晚就借住麻三叔家吧,也顺便探探梅虎的下落。可我并没撞上他,倒是遇到正坐在他炕上的德贵叔。德贵说祠堂烧了之后,麻三哥像一下子衰掉了,胡子乱糟糟的像个劳改犯,整天病歪歪地靠在床上哼唧,要不就喝闷酒,一端杯子就醉,醉了就乱打人,谁进屋就暴揍谁。遇谁就只是一句话:“你小子还没死啊?你咋不死得利索点呢,我琢磨着你该见阎王了!”,都打红了眼,我这把老骨头还挨过他几顿蛮棍子,那经得住他打哟。
我守在麻三叔炕上等他。也暗暗松了松筋骨,做好了猛然间挨他一顿棍子的准备。煤油灯的焰火忽闪忽烁,室内之物的影子被它不停地扭曲着,变成种种模糊又怪异的的形状。以前这灯仿佛是我昏黯的催眠曲,眼皮子一碰上,就禁不住地朝下垂落。此刻这灯光的跳跃总让我心悸。农村用来点灯的煤油并不纯净,灯芯会不时发生极细微的爆炸,灯芯扑地一炸,我的心就猛地往上拧一下,像五脏被揪到了嗓子上,堵着生生地慌。我烦躁地跳下炕,在屋内来回徘徊。朝窗外望去,三两点灯火,夜色呈现出一种类似墨色的深蓝,澄澈无渣,无边无际地近乎悲伤。我木然地楞着,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怦地”一声,虚掩着的门被撞开了,我一瞅,惊吓得噌地就朝后跳了一步。
麻三叔从脸到脚,棉衫上、袖口和领子上,一身都喷着点点血渍。他的右脸颊到脖梗子上划了一道血痕,滋滋地往外渗着血。他一闯进门,一股浓烈的腥气也刮了过来。他的右手攥着把约七寸长的匕首,刀头还朝下滴着鲜血。他的两眼楞楞地发直,浑浊的眼珠子像被一根钉子固定住了,却又藏不住地朝外露着恐惧、杀气和可怜劲儿。他的嘴唇抖索,又不住地嘟囔着:“我宰了那畜牲啦,我宰了那畜牲啦!”。他甚至看不到堵在眼前的我,眼珠子斜也没斜一下,只自顾自地往炕边走。进门、上炕,应该是他一辈子最纯熟的一个动作吧。此刻他却楞在了炕边,仿佛不知如何上炕,半僵着的持刀右手呈小弧形悬起,也仿佛不知如何放下。我从惊诧中迅速恢复了过来,闪到他的身后,啪地一下把大门关上,又伸长脖子瞅了瞅门外。其实此时已根本用不着关门,约摸凌晨一点半了,村里早已死一般的沉寂,照往常经验,村里根本不会有什么行人。连一声狗吠也没有。
第91节:匕首(7)
我想夺下麻三叔的匕首,却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指。他整个身子僵在那里,不知有没感觉到我在夺刀。我勾下身子,浑身的力气攒到了腕上,费了半天的累才把匕首取出,他的手指兀自这么僵攥着。匕首划破了我的手指,我的血搅和进了匕首上的血。我又想按住他,把他摁坐在炕上,他的腿膝却仍是直勾勾地硬着。我夹着丢魂似的哭腔低声地喊道:“麻三叔,是我啊!到底怎么啦?你醒一醒啊麻三叔”。他的双腿像牢牢地打了桩一般。见怎么也搬不动他一步,我便到外屋用滚烫的开水浸了条毛巾,将热气腾腾的毛巾哗地一下蒙到他的脸上。麻三叔似乎打了寒战,紧攥的手指关节也开始活动了。我又不断地用爆热的毛巾给他擦了又擦,见他呆滞了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我赶紧说:“麻三叔你就在这千万别动,我去去就回来”。
我像个灰暗的窃贼一般,拿着个铲子溜出了门。好在夜深村寂,弦月微光,我弓着腰顺着门口地上的血迹往前走,将血渍用铲子一点点地刮去,再用脚尖踢出泥沙,将痕迹彻底抹掉。瘫子村的土本就松软,不费什么功夫,血迹倒也真能搞干净。一到祠堂门口,像一条红线般连缀着的血迹就断了,前面瓦砾堆中没有办法再去分辩。我怕麻三叔在屋中再生什么意外,赶紧抽身闪回来。这一切我干得老到、镇定,后来我在回忆时咀嚼深品,不免大生纳闷:连鸡脖子都不曾割断过、又从不爱读破案故事的一个人,何以竟想起要灭迹?姜斯年教授也曾说:“按你这憨厚钝鲁的个性,做论文时尚且遮掩不了自已的软肋,却能在那个夜里把一桩命案做得血不留痕,倒真难得呢。”
天快亮时,麻三叔在我连续的折腾中终于醒过神来。我翻出件蓬松的狗皮褥子,裹在仍浑身发抖的麻三叔身上。他睁着两只通红血丝纠缠的眼睛,对我说:“我把虎子给宰了。成全了这个狗日的畜牲!”我扑地一口吹灭了那盏煤油灯,说:三叔你别焦,慢慢地把事情告诉我,天亮之前商量出个法子。
原来这天晚上梅虎悄然回到了瘫子村。据我后来的推断,从梅祠被烧到虎子回村,这中间隔了整整两个白天的时光。这段失踪了的光阴,虎子究竟藏在何处?什么力量促使他返村就戳?没一个人交待得清楚。我曾诚恳地问过陶月婷,她用一种怪兮兮的眼神狠瞪着我,我立刻就明白了:她分明怨恨梅虎没把生命中最后的两天献给她,否则这个怪女人的眼睛里一定会溢出幸福的光泽。我了解陶月婷的内心逻辑:当她最爱的男人在他自已做主角的戏中到达了最光明的顶点时,女主角却一无所知地化成了一个可怜的影子,连衬托她爱人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她岂能不幽怨丛生?只有阴影知道那反衬着她的光明是多么的强烈。如果把案情拆析得更细致一点,不难发觉:虎子给梅红深夜写完信后,到第二天晚上烧祠,还失踪了一个白日。这一天他必须买回大量汽油并搬运到祠中紧藏,夜深时他必须登上祠顶的各个屋角,撒下汽油再点燃大火。他独自能完成这些复杂的程序么?他又是如此在人声鼎沸中逃离着火的现场?含着如此众多细节的这段时间留白,是一个无法省略的悬疑。
虎子把麻三叔喊到了祠堂的废墟中。麻三叔说:“当时我就觉着他的脸色怪极了。在乡里锁了几天,脸瘦得塌了下去,头发跟一大片枯草似的。我说,有啥事咱爷俩在屋里说不妥呢?但虎子犟着,一再要求到废祠里去,我当时心里嘣嘣乱撞着,觉着蹊跷。我也就依了他。”一到祠前,梅虎扑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下了,猛地朝一个石头上磕了个响头,血顿时就顺着他的眉毛眼睛淌了下来,眼皮子就睁不开了。他说:“爹!你宰了我吧。祠堂是我亲手点火烧掉的。我想来想去,我不想活了。爹,我的命是你给的,现在就要把收回去吧”。
第92节:匕首(8)
麻三叔说:“当时我就觉得嗡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