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子孙 作者:张贤亮-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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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为啥……”韩玉梅听了满意的回答,俊俏的脸上绽出了笑容,慢慢靠拢来,丰满的胸脯贴着他肌肉坚实的胸脯,又扬起脸,嘴伸到他的前襟,把他自己钉的一粒扣子的线头咬断,柔声地问:
“你说,你为啥不来……”
显然,韩玉梅今天着意打扮了一番,还洗了个澡,身上散发出一股肥皂的气味。肥皂!那可是庄户人不常用的玩意儿,六○年,它的名贵不下于巴黎香水!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编成麦穗儿似的辫子盘在头顶上,裸露出白皙细嫩的脖子。她参加大田劳动以后,皮肤更加滋润光滑了,蒙着一层少女般羞涩的红晕。可是,他仍是不断地叹气,还苦恼地闭起眼睛。
他何尝不想韩玉梅呢?有时和老婆过得不舒心,怄了气,也曾跑到井边来想敲韩玉梅的门,可是,总被那个黑影挡住了。
那个黑影是谁呢?
就是独眼郝三!
正在他率领社员播种豌豆的时候,县上召开了全县规模的公审大会。头一批判决的人里头当然有大名鼎鼎的独眼郝三。他去会上一听,郝三不是像他估计的只判四年,而是无期徒刑。不是五只羊一年。二十只羊花了郝三终生的代价。
法院的干部念着一长串判决。郝三尽管铐着铐子,被民警强压着头,但仍然倔犟地时时抬起脑袋,眨巴着那只独眼向会场扫视。他知道那只独眼在寻找他。他心里又悔又恨,内疚得气都喘不上来,好似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能在会场上跳出来大喊“冤枉”么?他能跑到法院干部前头去说“这不是他干的,是我干的”么?那样,肯定两个人一起抓起来。他把两排坚实的牙齿咬得嘎巴嘎巴响,头上冷汗直淌,全身打着哆嗦。坐在他后面的罗麻子还以为他得了急病,好心地劝他回去休息。他却用胳膊时狠劲朝后一捣:“去你妈的!”差点把罗麻子打出鼻血来,搞得罗麻子对他直翻白眼。
散了会,他挤到会场后面临时看押犯人的办公室门前。
“干啥的?”佩着五一式手枪的民警朝他吼叫。
“我是魏家桥大队的书记!”他拍着胸脯,“我找我们队上的郝三!”
旁边县公安局的干部认识他,对民警说:“可以让他们书记去看看,交代交代政策,对犯人改造也有好处。”
他一下子扑到郝三面前。
郝三慢慢抬起头,独眼里一眶眼泪,好像黄河边上一洼浑浊的水洼。
“三哥!”他颤颤抖抖地叫了一声。
独眼郝三的眼泪流出来了,滴答在胸前的铐子上。沉默了一会儿,郝三看了看两边的犯人和民警,放大了声音说:“好,我的书记咧!你回吧,我自己造的孽,自己受咧!”
说完,又低下头,随他再问什么也不言喘了。
那天,他恰巧没有带钱,找了好几个熟悉的社队干部才凑了十二块钱,买了两斤“伊拉克蜜枣”——这是那时食品商店里能买到的唯一高级食品,托公安局的干部交给了独眼郝三。
这样,在他要来敲韩玉梅家门的时候,郝三总像在韩玉梅家门口,瞪着那只独眼,一腔怨气地朝他喊叫:“我得蹲一辈子劳改,你倒搂着翠媳妇在炕上快活,是人吗?”他在井台周围转悠两圈,到头来,还是怏快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家。而最后,他连起这个念头的心思都打消了。
粉红色和白色的豌豆花脱落了,“黑田”里的豆棵结出一嘟噜一嘟噜嫩绿的豆荚,河滩上荡漾着鲜豌豆诱人的清香。就在这时候,劳改队的公安人员骑着带斗的摩托车来找他了。
“这是你们队上郝三的东西。”两个公安人员进了门,把一堆用烂包袱皮包着的破衣旧衫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一只咧开口的雨靴从包袱皮里钻出来,像要吃东西的大嘴一样。
“这……干啥?”他的脸色霎时苍白了。
“郝三死啦。从档案上看,他没有啥亲属。这东西只好交给你们队上处理。”
“咋……死……的?”他的脑子里“轰”地一下,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得口吃过。
“嘿,这家伙,看来是个傻子。在山上放炮采石头的时候,导火索点燃了,人家直摇小旗喊他躲开,好,他倒向炮眼跑过去,结果,一炮崩死了,你说这人傻不傻?”
他也不知道公安人员怎么走的,发动摩托车的隆隆声也没有使他清醒过来。他像化石一样僵在王海家那把破旧的太师椅上。
要说独眼郝三傻呢,也的确有点傻气。自小是那样凄惨的遭遇,又是个残废,性情怎能和一般人那样正常呢?高兴起来会笑得仰面朝天,手舞足蹈;伤心起来会哭得嚎天喊地,叫爹唤娘;放马的时候跟马说话,放牛的时候跟牛聊天,放羊的时候跟羊谈心,但他们是一块儿滚大的,他深知独眼郝三不仅干活麻利,有眼色,决不至于连打的炮眼在哪里都不知道,这是个聪明明理而重感情的人,只要人稍微对他好点,给他几句好话,他能把一腔子血都倒出来。在独眼郝三嘴里,他从来没有听见过别人的坏话,对别人的不幸,却常挂在嘴边。宰羊那天早晨,郝三还在替“黄毛鬼”操心哩,说那一出几千里不见人烟的地方不如咱们这儿好。这个地区的人有句话:“放了三年羊,给个县长都不当”——社里的羊倌是有些特权的,除了经常能吃上羊肉、羊杂碎,每年还要给些羊毛、羊皮、爬山鞋。口粮标准也比一般社员高,另外还有畜牧补贴。但是,郝三却统统给了拉家带口的困难户,最终,只有这一烂包袱皮的遗物。
他不相信郝三是因为“傻”而被崩死的。他想起郝三临走时说的话:“舍不得娃娃打不了狼。”“四年以后,我还回来哩。”又说,“你放心,天贵,我死也不说。”结果,和他们俩原来估计的大为悬殊,判了个无期!后来,郝三又说:“我自己造的孽自己受咧。”是不是郝三就为了叫他“放心”而“向炮眼跑过去”的呢?是的!
是的。不是因为“傻”,也不是为了摆脱蹲劳改的苦——郝三自己说得对,他的个人生活在劳改队外面里面都无所谓,而是要以死来报答他自小对自己的照顾,报答他两声“三哥”,报答他两斤“伊拉克蜜枣”……
肯定郝三是这样想的:只要自己活在世上一天,他魏天贵在外面心里就一天不得踏实,领着乡亲开“黑田”就缩手缩脚。郝三又不会写信,更没有机会传话给他,只有用自己的死来告诉他魏天贵:你安心地活吧,好好领着大伙儿干吧,让乡亲们吃饱饭吧……
谁说不识字的庄户人里面没有高风亮节、舍生取义的壮士?
独眼郝三就是一个!
“我……我不能哩,好……韩玉梅哩……”他轻轻把她推开一点,像做错了事的娃娃,哆哆嗦嗦地说。
“那……咋不能呢?是我不好,嫌弃我么?”韩玉梅深情地望着他,两手摩挲着他的双肩。
“不,不。”他着急地摇摇头,“你好,我心里有你哩。可就不能……”
“那为啥?我又不叫你跟她打离婚,咱们就悄悄的……”
“熊,啥离不离的,要说离,我还真想离哩。可咱们俩……我总觉得不行。”
“那……究竟是为啥呢?”韩玉梅皱起眉头,困惑不解,“是害怕么?”
“呸!”他啐了一口,提到个“怕”字,倒把他男子汉的剽悍劲儿激起来了,“我怕啥?”
既不是嫌她,又不是害怕,那还有啥呢?韩玉梅再不问了,大眼睛眨巴了眨巴,抿着嘴调皮地一笑,突然采取了行动,一把搂着他死命地往炕上一摔。
“你疯啦?你疯啦?……”他略微用劲,就挣脱了韩玉梅的胳膊,一蹦子跳下地,整了整衣裳,拉下脸厉声地骂了句娘。
韩玉梅先是怔怔地发了会儿呆,随即又像火山爆发似的,一对大眼睛扑簌簌地淌出泪水,拍手顿脚地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不是人!是头骟驴!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家想你……你倒是头骟驴!你不是人,是骟驴!骟驴!……我的命苦啊!爹啊,爹啊!我的命苦啊!我贴给人家人家都不要啊……”
她暴跳了一阵,又翻身扑到炕上喊爹喊娘地恸哭起来。
他让韩玉梅哭了一会儿,然后过去扳起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脸,用很严肃的声调对她说。
“你听着,我把实话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为了你不去蹲劳改,我把独眼郝三送到阎王爷那儿去了。你说,我还能跟你睡觉么?你好好想想吧。”
韩玉梅慢慢抬起泪水淋漓的脸,一边抽泣,一边思忖起来。他用宽大的手掌替她抹了抹眼泪,又拍拍她的脑袋,转身走出门去。
想到这里,他不觉流下了冰凉的老泪,他也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弧形的皱纹蜿蜒到嘴边。泪水是苦涩的。他很想痛哭一场,却痛哭不出来,这大概也是老贺说的老了的征候吧。
驴车晃晃悠悠走近河边的一个水洼。眠在蒲草丛中的青蛙和蛤蝗寂寥地咯咯叫了三两下,然后扑通扑通跳入水里。
起了一阵风,蒲草和苇叶惊醒了,懒懒地摇曳起来。整个世界仿佛又活动了,又有了生气。他把单褂子裹紧一点,又继续想他的心事。
第六章
当他踏进工办大楼的时候,那里面正洋溢着一片热气腾腾、蓬蓬勃勃的革命气氛。走资派、大特务贺立德被揪回来,斗垮斗臭了;现任县委书记王一虎,并不像他名字标志的那样是只“虎”,却胆小如兔,不知逃到什么地方躲了起来,旁边的县委大院失去了首脑,已经处于瘫痪状态。全县的大权即将向工办大楼——“革造联”总部转移,就差最后的一次冲击了。
走廊上的人熙来攘往,摩肩接踵,厕所便池里的尿水从门缝下流出来,在人们脚下发出滑稽的叽叽叫声。大楼里充溢着尿臊味、煤气味和劣质烟草味。墙根堆着从取暖炉里扒出的煤渣,墙上贴满大标语和大字报。大字报又在翻腾尤小舟的历史,骂他是“庐山反党集团的余孽”、“彭德怀的黑干将周小舟的兄弟”——“要不,他为什么叫尤小舟呢?”
尤小舟在六一年底平了反,摘掉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先在南部山区搞了几年水利,一九六六年头上又调来他们县任县委副书记。可那个时候,他见了尤小舟总觉得羞愧难言。
“怎么样?老魏,”而尤小舟却老是亲亲热热地招呼他,“听说你于得不错嘛!六○年能取得那样的成绩,真不容易呀,那时候我看到报纸,替你高兴得晚上都没睡着觉哩。”
“还‘不错’哩……”他只好支支吾吾地嘟哝。
他能把他搞的鬼跟尤小舟说么?这里面可有一条人命哩,虽说是六○年“双打”运动里被抓去的人在六一年就全部甄别了,跟独眼郝三一样判成无期的人也改判成“交群众管制劳动”,但郝三再回不来了,要是郝三能回来“管制劳动”,他会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英雄呀,庄子上的人会多么敬重他呀,娶个媳妇还在话下么?……可是,郝三再也回不来了。
“孩子们都好么?”
“娃娃都好着哩。”
“要让他们好好学习呀,没有文化,是不能建设社会主义的。”
尤小舟只能从这方面来关心他了。因为这位县委副书记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尾巴,县委只分工他管和国计民生没有多大关系的教育——这真应了他魏天贵五九年时的话。
当时他们蹲在县委大院的办公室门口,说完这些话,两人都沉默了。面对着那时声讨“三家村”的大字报,尤小舟又皱起眉头,忧心忡忡。是不是那时候尤小舟已经预测到国家和自己未来的命运呢?
果然,革命群众顺藤摸瓜,又摸到尤小舟头上来了……
他在走廊上左顾右盼,没有一个人答理他,每间房里都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有的在唱语录歌,有的在吵吵嚷嚷地争论:
“应该把他也揪出来!不揪他还揪谁?”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哈哈!写得何等好啊!”……
忽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从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里冲出来,举起一个写着红字的竹壳暖瓶,朝水泥地上猛地一摔:“砰!”像手榴弹爆炸似地震动了全楼。
“开饭啦!开饭啦!”
原来这是开饭的信号,那么,一天至少得摔公家三个暖瓶!他一看,连饭也不想吃了。回头瞄了一眼,那两个盯梢的学生娃娃大概已经对他放了心,不再当他的尾巴。他刚要偷偷地溜出大门,吴尚荣却兴冲冲地向他迎了上来。
“哈!等你老半天了。”吴尚荣拉着他的胳膊,四处张望。“来,跟我来,咱们找个僻静地方好好谈谈。喂,小苏,端两碗饭到洗印室去,多夹点菜。”
吴尚荣领着他,排开众人,曲里拐弯地经过一溜走廊,来到楼梯下面一间没有窗户、顶棚是斜的小房间里。吴尚荣随手拉开灯。灯泡是红的。
“坐吧,”吴尚荣拉过一把椅子,笑着说,“这儿保险,谁也不会来吵咱们。咱们边吃边谈。”
那个叫小苏的年轻人端来两大碗大米饭。饭上盖着大片大片直冒油的肥羊肉,他也没有客气,拿起筷子埋头便吃。
“老魏,你是县上的人民代表,又是省上贫协委员,不过,你不是当权派,别怕,不会整你。”吴尚荣用筷子头敲着碗,说,“可是你得自觉起来闹革命才行。你知道贺立德这十来年整社干的材料最多,为啥不起来揭发呢?毛主席说:混进党里、政府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要夺权,叫咱们工人农民受二茬罪、吃二遍苦……”
羯羊肉真香!县上食堂的炊事员手艺就是好!他那懒女人炖肉光撒一把盐,花椒大料都不放,还没吃进嘴就叫人恶心。他难得吃到这样的好菜,三下五除二把冒尖的一碗饭扒拉个底朝天,吴尚荣接过碗,探出头去又叫人盛了一碗来。
“咋的?”吴尚荣的眼睛在红灯下像冒着火一般,咽了一口口水问,“我说了半天,你是咋想的?”
“你别管我是咋想的。”他把第二碗饭又扒拉完,一推碗,两只巴掌交替地抹抹油腻的嘴唇。“我问你,你想要我干啥吧?”
“眼下,也不用你干啥。”吴尚荣高兴地在板凳上扭动了一下,“就要你站在咱们这边来。”
“咋站呢?”
“那,在咱们全县《革命造反联合声明》上签个大名就行了。”
“噢——”
其实,吃饭的时候,他的嘴没有停,脑子也没有停。他觉得吴尚荣说的这番话,都不像从这个五大三粗的机修工人嘴里出来的。吴尚荣也是方脸盘,大腮帮,两眼炯炯有神,长得有几分像贺立德。可是贺立德说书本、本子上的文绉绉的话,就显得自然、气派,能镇住人,而这些话在吴尚荣嘴上,却像从书本本子和报纸上剪下来贴上去的。你还是拿你的老虎钳子去吧,学也学不像!
现在县委瘫痪了,领导关的关了起来——如贺立德,跑的跑了——加王一虎,停止工作的停止工作——如尤小舟。他要照着自己大脑计算机运算出的数据来决定自己的行动了。此刻,他大脑计算机输出的第一个数据就是:这伙人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这伙人的出身历史大大小小都有点问题,可他们偏偏揪着贺立德、尤小舟这些干部的出身历史不放。他们不是扬长避短,而是以自己的大短攻人之小短;他们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