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蝉小传 作者:轻微崽子(晋江2013-12-18完结)-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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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哆嗦了一下把手抽回去背在身后。
我眯了眯眼,“可不是要打手心。”
他跪坐在床上的身躯又往后缩了缩。
“也不是要打屁股。”
他只能圆睁着眼迷茫地问我,“那你罚我什么?”
“你要是不乖乖吃药听话,那我就不回来了。”
话声刚落,他又攥紧了我的裙子,这一次我不再逗他玩儿,示意维叶将他拉开。两个婢女也及时地拦住他要扑到床下来的动作,我趴在维叶背上,像过去十年来每一次他带我去那个怪人那儿治病时一样顺从,只是没有立刻就软趴趴地睡着,回头像狐狸一样睨起眼,轻声对师兄说,“要乖,不然我就不回来了。”
本来挣扎不已的人,蓦然安静下来。
他就坐在那儿,虽不是很情愿,但也由着婢女们服侍吃药。
马车在清苑门口已经候了些时候,我踩着维叶的背钻进车里,已是昏昏的有点儿困了。本是早上吃了药的缘故,若不睡过去,毒发时候的剧痛,可不是个正常人能抵挡的。
眼睛刚眯起一半,维叶也钻进了马车。瘦长的身影就坐在我身边,将我拉到胸前靠着,低声叫车夫启程,一面在我的埋怨里模糊了眉眼。
我说,“你怎么这么瘦,也没少给你吃肉……靠着不太舒服啊,也不知道还能靠多久……”
“属下定当……”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楚了,因为我已睡了过去。属下定当什么呢,大概是尽心竭力吧。
十年前毒发时候痛得死去活来的那个生辰日,惊雷山庄下着大雪,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痛要怎样才能克制呢?机智的我想了个聪明的办法,就是在手脚上一道道折腾出细长但不深的伤口。这种疼痛可以暂时转移毒发时的难受。
但那一次大概真的太疼了,刀子拿不住,惊雷山庄后院里的丫头仆人们都吓得不敢靠近,我心头却无比庆幸,二师父去参加个什么大会不在庄子里,亲亲娘亲下山烧香尚未归来。
唯独悲剧的是,大师兄拎着一头鹿直冲冲闯进后院的时候,我正浑身是血地靠在树下大口喘气,手上捉不住刀子,刀子滑下去时,被颗石子打飞了刀柄。大师兄瞬时就愣在当场,再看我的时候眼神都带了嫌恶和避忌。
那年我九岁,大师兄也才十三岁,屁大个孩子武功也不咋样。
不过总归比我好些,我的身子骨不适合习武。然后那个戴面具的怪人,就堂而皇之地闯进了主人不在家的惊雷山庄。
维叶,就是那时候被送给我的属下。
他那面具主人分明没将他当做人看,只是像对待一件物品般地给了我。
起初我待他十分防备,后来却渐渐发现他的好处来。越是发现他的好处,我便越依赖他。
十岁生辰时,我准维叶同我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惊雷山庄本就没那么多主仆之分,只是维叶来路不明,二师父对他相当提防,回庄后本就要赶他走。而我那时候已经舍不得,二师父手里头捏着的长剑剑刃不住发抖,他问我难道不怕维叶暗害。
“他不会,”这一点从他将浑身是血的我从雪地里抱起时我就知道,况且,我又扯出来个笑,“我还能活过多少个生辰日呢?”
二师父终于于心不忍。
那时候的维叶也不过是个少年,但凡我要他杀的人,从未失手。当然,我不常派他杀人,我也没那么多仇家,不过是后来搬进清苑,越来越缺银子。
也正是搬进清苑后,我的每个生辰,都只剩下他伴在身边。维叶煮的长寿面不仅好吃,而且长,从来不断。
正应了前师父给我的银锁上那四个字,福寿双至。
等我此身不在了,维叶大概能替我实现这四个字。
每一年我的生辰愿望都一样,就是能过下一个生辰。
但每一次许愿都是维叶声声提醒我,主子,该许愿了。我拗不过,自然许的愿望没带多少真心,谁能算计自己的性命呢。但大概也没有几个人,像我这样每月都要见识一次真正的死亡。
到我十三岁,有那么一次,我大概是真的死了。手脚都不会动了,睁着眼看着维叶在我眼前,冷冰冰的脸庞上那张淡而薄的嘴唇不停喊“主子”,耳朵却听不清了。
好像掉进深海里,身子不停沉浮,开始一直下沉,后来刚浮起没多久,短暂的黑暗后,我又醒来,看到那个戴面具的怪人。
他不爱说话,面具上两个黑洞洞的孔里也看不出眼神,替我扎针的手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疤,从袖子里一直延伸到手背尽处。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看够了?”
声音倒也不难听,就是语意不善有些凶。
我像在二师父面前那样露出个甜甜的笑,懵懂而无知地抬起手来看上面细长摇晃的银针,嘴巴一撇,“多谢你救我,等回到庄里,我就请二师父重重赏你。”
面具下的人重重哼了一声,轻蔑嘲讽无疑,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我的穴道上扎来扎去,他熬制的药也是我吃过最恶心的。不是苦,而是恶心。
像是千万只小虫子在嘴里蠕动。
这种回忆太不愉快,我醒来之后胃里还好一阵抽搐,维叶见我脸色难看,问我是不是哪里痛。
我摇了摇头,马车已经停下好一阵,当是已经到了怪人的洞府。我称他住的地方为洞府,并非因为他的府邸在山中,而是我根本没见过他的府门,每一次都是被维叶拿黑布蒙着眼,然后伏在他背上,让他背进府内。这样的府邸,同怪谈里的妖怪洞穴也没什么不同。
每每解下布条来,我能看见的,只是金碧辉煌的内室,高大宽阔,雕梁画栋,高高的屋顶和巨大的梁柱,都让置身其中的人倍感渺小。
而那个怪人,就支着头在室内雕琢精美的玉榻上打盹儿,面具松松垮垮地扣在他脸上,中间一道血红印记像是伤痕般将面具划分成两半,一半银白一半漆黑。
他从不起身接待我们,由得我在宫殿般华贵的内室里东瞅瞅西摸摸,无论闹出多大动静,他都不会醒来,除非他自己想要醒。
是以我十次毒发中有九次都是在剧痛里才能等来那怪人起身。
有次我实在疼得厉害,顺手抓起个花瓶就往他脸上砸,维叶当场吓得色变,而怪人却轻巧躲过,支着头又睡了过去,足足让我疼够半个时辰才懒怠地起身。这无非是告诉我一件事,我毒发时的惨状他都知道,并且视而不见,想必也没多少善心,只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非得要替我压制毒发。
因此虽每个月都要与之相见,我却对他未存半点感激,当然,他也从没对我有过丝毫仁慈。
正如此刻,我又在他金贵的光可鉴人的玉石地板上疼得浑身发抖地滚来滚去,他却仍旧睡得香甜。
第三章 主子
醒来的时候,我身下已经不是冰冷刺骨的玉石,躺在……
一张床上。
这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张床竟是软的!
此前怪人从来没有让我出过那间宫室,当然,也没让我爬上过他的白玉床……不要想歪,我从来也不想,地板虽硬,但起码性命无虞。若是换了之前,哪怕是扎针的时候忽然再醒不过来,也并不可惜。
可现在家里还有个孩子等着,我不得不考虑到断奶后的师兄怎么办……不,是断药。
“主子。”
好像是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声音,我凝神仔细看了看,才望见在地上不知跪了多久的维叶,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来,“回头你不要穿黑衣了,看不见……”
维叶低下头,“属下原就是一名影卫。”
影卫顾名思义,就是影子侍卫,他头垂得低,我望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吃力地坐了起来,伸出青白枯瘦的手来,上头的针孔还生机勃勃的。
“如今你跟着我,就不再是了。主子我要看得见你,再说,我们长得也不像啊,你要当我的影子,也太长了点儿。”
维叶没有被我逗笑,只是答了句,“是,主子。”但仍旧跪在地上没有起身,累得我只好自己勉力支撑着将被子挪到腰后。
按我说,怪人一定是有洁癖,哪个正常人家的帐幔床单被套全是雪白颜色呢,又不是死了人。
又或者,他这次治不住我身上的毒,这张床是给我准备的灵榻?
脚还没落到地上,就被维叶捉住了。
我疑惑地抬眉,语气里却已带了命令,“我要起身。”
“主……”维叶避着我的眼,看样子还是当怪人是主人,见我面色不善才改了口,“那人让主子躺着。”
“他这里到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每次来都神神秘秘,今次我倒要好好看看,这地方是盘丝洞还是兜率宫。”
维叶仍不放手,本来冰凉的脚在他手中呆得久了,也烫起来。因为久病,我这身板儿是长不高的,如今长得和寻常十四五的小姑娘差不多高,用怪人的怪腔调说,身子板儿太长费粮食,越小越好。被维叶捉在手上的脚也小得可怜。
见我愣怔地盯着脚看。
维叶猛然脸上蹿红,将我的腿脚放上床拿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才又跪下去尴尬地解释,“属下不是有意冒犯……”
“呵,还知道是属下。”
“主子。”
“哟,还知道我才是你的主子。”
维叶不吭声了。
我紧紧闭着嘴,盯着这个即便跪着也与我坐在床上几乎持平的男人,手抓紧了身后的软枕,本想怒摔在他脸上。随即又听他问我,“主子冷不冷,你的脚很凉……属下去打水来,给主子烫脚。”
心头那点儿火又滋滋被浇灭下去,说起来我也算是个善解人意的主子了,若不是那个怪人替我医治,今日也没这种机会发火了。他放个人在我身边也没什么关系,何况维叶总是为着我好的,十年相伴,我比谁都更了解维叶的忠心,和害羞。
他是个,非常容易害羞的男人。
正如此刻,我掐出来个甜甜的笑来,准他去备水,故意挑高了声音,“你帮我洗!”
西陌从前是女人当家,女子是没有那么多规矩束缚的,但若是放在另外三国,可就不同了。就凭我所知,至少那个老和西陌打仗的南楚,男人要是看了女人的光脚丫子,就只能娶这个无论是美是丑的女人做老婆。
果不其然,他的脸垂得更低,但不敢有异议,只是低声应我,“是,主子。”
烫脚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而近观眼前这长相俊美身形高挑的男人,恭眉顺眼地低头专注地捏着我脚底的穴位。
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有一双清冷的眉目,却又生着张容易红的脸,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一面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抵触我脚底的穴位,一面从耳根到脸颊都红透。
“维叶。”
抬起来的眼十分茫然。
“把眼睛闭上。”
他顺从地闭起了眼。
起先只是摸了摸他的下巴,他把自己打点得很整洁,连小胡茬都看不出,只是摸上去略有一些磨手。本来平静无波的眼睑,随着我的手指停在他嘴唇上而猛地一跳。
我笑了笑,没能憋住鼻腔里的笑声。
“别动!”
跪着的人轻轻一颤,方才他眼皮一动已是要睁开,听我这么一声低喝才又端正地跪好。
维叶的两片唇就像柳叶似的,生得秀气,颜色浅淡。自然嘛,男人是不点胭脂的,他的脸也十分干净,就像水刚洗涤过的青绿树叶给人的感觉,清爽而带着苦涩的草木香气。
我倾身凑近了些,那张嘴唇上,还没有皱起唇纹。
“你今年,多少岁了?”
他在我身边呆了十年,从未告知过我生辰,而我竟也从未问。
“属下……不知。”
轮到我一愣,随即念叨,“竟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年岁。”
“属下知错。”
我好笑地把眉一挑,隔得近,吐息打在他面上,我瞧着他的眉心轻轻皱着,想必十分不惯,却也并没有退开。
“既然知道错,那回到清苑后,就去领罚。”
维叶的脸白了白,清苑的处罚可不是好领受的,但我已多年不曾处罚过下人,上一次,还是三年前。
是眼前这人,领命刺杀南楚高官,谁知清苑中有个南楚来的小丫头,不知轻重地将消息递了出去。她究竟是有心潜伏在清苑中,还是担心因那高官猝死而给南楚带来祸事,如今已不可知。
因为维叶浑身是血回到清苑之时。
我实在没有耐心去审问那丫头。
只叫人找个僻静地方,乱棍打死就是。
她好像也跪在我身前求饶了吧,现在想来,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姑娘,约略是十三,正是花朵将要绽放的年纪,模样也生得好,一双眼珠子是很好看的深褐色,澄澈而明亮。
若重伤的是别人,我大概起码也问一问来龙去脉。
可那个深重的雨天,连天色都十分黯淡,他冒雨赶回来时,高大的身影在雨幕中刚一露面,我便已经喜出望外。
谁知竟是碰不得。
手一碰到他,本来坚如磐石屹立不倒的人,就轰然倒了下来,我本是扶不住他的,他怕我摔着,在落地的刹那,硬是抱紧我在地上滚了两转,有力的手臂将我护得周全。
我却才后知后觉地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气。
雨水在地上肆意乱淌,身着黑衣的维叶身下,血水杳杳不断。那时候我真以为他会死了,却不甘心连我都还没死,他竟要死在我前头。
后来我学了个词,还是跟清苑里的婢女学的,叫做“关心则乱。”
被乱棍打死的那个丫头,明明白白告诉清苑上下,这个维叶虽只是我的侍卫,于我而言,却是十分重要。
想想好笑,连我都不知道他能有多重要,那些个下人们就讨好地尊他一声“公子”。
“怎么?不愿领罚?”我淡淡问他,手顺着他的眉眼滑到脸颊,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凝神看了半天。
“属下不敢。”
恭顺地说着不敢,心里头恐怕极为无辜又委屈,好吧,我决定给他一次机会。于是勾着他的下巴,一只手揉搓起他的喉结来。
他似乎很羞愤,但又极力忍着,捏着我脚的手抖个不停。
“那你说说看,错在哪儿了?”
“错在……”他的声音犹豫地顿住。
“再多说几个字……”他说话时候,喉结就在我手中颤动,我兴起玩心,更是拿手指抚弄他喉结上端那点儿有点像缺口的凹陷。
“属下想不出错在哪儿。”他表情无辜,“但主子想知道的事情,属下不能替主子解答,便是错的。”
我一愣。
良心发现地觉得欺负这么个老实人实在不妥,但他闭着眼的乖顺模样又教我忍不住想欺负,想一想这也是个沾了许多人命,杀人不眨眼睛的杀手。我贴近了他的脸,望着那张唇,无比冷静又缓慢地道,“看在你的忠心份上,我就罚你……让我亲一下。”
眼睑下的眼珠激烈滚动两转,在我低声地威胁他不许动的命令里终究忍住,只是捏着我一双脚的手不经意地加重力量。我瞟了瞟紧张他紧张而僵硬的身体,因为维叶坚持执行怪人命令而带来的恼怒,是真的一星半点儿都没有了。
离那张唇还有半寸,我憋气憋得难受,终于是轻舒一口气。
谁料身子倾得太厉害,就在我打算放过他的当口上,话音还没落——
“我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