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第2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10
果然不出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所料,我压根就跑不出他的手掌心。回家开门就看见一大堆鸡毛掸子整齐划一地排列在地上,还分别标明了“软”“中软”“中”“中硬”“硬”等字样。这种前所未有的情况预示了某种不祥和的气氛。我趴在鸡毛掸子们的身上仔细端详,想看出点门道来,却突然感觉自己又凌空而起了———爸一把揪起了我。
“说,说今天在菜园子都整啥了———是摸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的屁股还是跟女娃娃犟嘴了———说!”
“我一没摸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的屁股,二没跟女娃娃犟嘴。”
“那你有没有跟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犟嘴,摸女娃娃的屁股?”
“我三没跟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犟嘴,四没摸女娃娃的屁股。”
“靠,那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怎么给我打电话,说你侮辱他的人格,当众如野驴般狂笑,还及时躲闪,躲过了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的蛤蟆他爹腿?这,这不是太不给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面子了吗?!”说罢,爸拿起一把标记为“软”的鸡毛掸子向我扑了过来。
我左躲右躲还是被打了一下屁股,还好,感觉像是风吹帽。我爸见那软的掸子毫无杀伤力,便转身操起一把标号为“中软”的鸡毛掸子又一次扑杀过来。我被他汹涌的掸子攻势逼急了,二十步并一步,蹭蹭蹭蹿上了墙,还好腿脚利索,那个中软的掸子也扑了个空。我站在天花板上哈哈狂笑,感到生活无比美好。正在得意的当儿,一把标记为“中”的掸子愣愣飞了过来,直插我的左腰子,我一个猛子蹿下墙,只听噼里啪啦一声,那掸子一头插进墙里去了。
我爸相继折损三个掸子兄弟,却未动我一根毫毛,自然怒火万丈义愤填膺。痛定思痛,爸沉思片刻,气运丹田以下,顺手操起中硬鸡毛掸子一个,另一只铁手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揪住了我的衣领,将我腰部以上牢牢攥在手心,这次我没能逃掉,因为他嘴里还衔着一根狼牙棒。我顺势躺在地上,撅起屁股,打吧打吧,反正没啥难为情的,又没观众,我熟练地脱下了裤子。孰料爸并不领情:
“你快伸出手来,今日专打你的手!”我心里猛一惊,心想这厮恁地如此狠毒,若是依了他,我岂不惨了!正在内心搏斗时,左手却已被他捉住,那鸡毛掸子顿时像冰雹一样砸了下来。刚开始还疼痛难忍,可没多久就感觉全无了。在一次次鸡毛掸子升起与落下的轮回中,挨打失去了它所有的意义,不得不以数鸡毛掸子的起落次数来打发漫漫时光。数来数去竟然犯起困来,因为我的运算速度根本无法与掸子的击打频率相提并论。正要眯眼睡去之际,却听见咔嚓一声,睁眼一瞧,那中硬的掸子已经断作两段。
这国产的质量就是不过硬!爸一面咕哝一面朝鸡毛掸子堆走过去。我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妈呀,那哪是手,分明是麦当劳的巨无霸,肿得分不清五指了!我心想再不逃跑必死无疑,便一个带鱼打挺直起身子,趁爸去拿掸子之际准备开溜。临要出门却看见爸拿着那个硬的掸子向电吉他扑了上去……
啪啪啪……啪!三弦被掸子打断了!哐哐哐……哐!五弦断了!边打爸嘴里还边嚷嚷:“我让你不务正业,我让你朝三暮四,我让你沾花惹草,我让你爽,爽,爽死算了!”话音刚落,六根弦噼里啪啦全部断了,散成一片。爸放下鸡毛掸子,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毕业歌混沌记:雷思温(8)
我呆住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种静谧的感觉真是旷古罕见。爸的眼泪顺着十个指头之间的十一个缝汩汩流出来,在地上又汇到一起,波浪澎湃地冲向门外。我明白,他真的伤心了。
爸的癫狂与发疯让我吃惊,我对此无话可说,也许他只是想呵护他的自尊心。我小心翼翼冒着枪林弹雨流血断头之危险买回了一套吉他弦,重新给断臂吉他安了上去。幸亏爸只打断了琴弦,要是打断吉他,我可就没办法啦。那些被爸的眼泪覆盖过的地板上,自此以后留下了淡白色的纹路,那是爸眼泪里的盐与硫酸铁。
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渐渐恢复了常态,虽然不再找我的茬,不再将我凌空提溜起来,但却始终不用正眼看我,我也一直看不到他眼球里的黑色部分,他也从不跟我主动说话,路上跟他打招呼,他看见我如同看见屁,一点反应没有。不过本人气量宏大,胸怀宽广,对于这些庸常琐事不会介意,反正马里古里果里拉不再找我麻烦将我凌空吊起了。乐队排练仍偷偷进行着,只不过更加隐蔽,更加小心,生怕让马里古里果里拉和警察叔叔逮个正着。因为我既不想我爸再一次痛哭,也不想又一次折断吉他弦,这样下去我家的地板终会报废的,我的音乐生涯也要随之前功尽弃。
一个月的日子眨眼即逝。总算熬到了演出的一天。
我们乘了辆起重机,拖着乐器提前三个小时到达学校,因为鼓手的鼓太重,非用起重机不可。起重机的价格比打的贵十倍,所以我们身上连内裤都卖了,更别提吃什么饭。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哥们几个的胃———大家都没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所以通体透明,胃都呈扁平状。按范进他妈的话说:饿得已是两眼都看不见了。我身后的吉他发出哼唧的声音,大概它也饿得差不多了。没办法,我只好把所有的弦都劈断,这样它就只能发出愤怒的低吟,不会让我心烦了。
教学楼在夕阳里发出惨淡的光线,太阳像饺子一样在云彩的锅里沸腾着。我们背着那些饥饿的骨头来到城堡阴暗的入口,拐进走廊,走到教室的门口,我从门缝里看见了那些艺术青年和一个酷似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的家伙———那是这个班的班主任。我的吉他终于不再低吟,它也被吓着了,六根弦拢在一起,成为一根弦。我手心大股大股渗着汗液,顺着裤子流淌下去,在地面结出一层漆黑的盐。主持人摇头晃脑地吞吐着唾液和空气,向台下那些奇装异服以及马里古里果里拉们喋喋不休。太阳光从外层空间穿透过玻璃窗子,主持人的太阳穴,和我的瞳孔,顺着我的视网膜,视神经,进入大脑皮层,激起眩晕的彩色。我不自觉地抽动起来,体内莫名的液体喷涌着,不知道那液体是什么……哦对了,我一整天没尿尿了。怎么搞的,我突然万分紧张起来,害怕那些台下的狼群吃了我……
我蹲倒在地下,贝司手看着四周,正在找鼓手,鼓手呢?拨片,拨片,怎么找不着了,刚才还在口袋里呀……哦,丢了。丢了?找,赶快找!裤子左口袋,裤子右口袋,上衣左口袋,上衣右口袋,内衣,袜子,运动鞋,帽子,手套,围巾……
我突然抽起风来,天晓得怎么回事。台下的狼群扯着嗓子乱叫,嚎叫的声音通过门缝向我的周围扩散着。我突然想回家,回家……我后悔卖掉了钢琴,去学什么破吉他,要不我现在不会这么狼狈,这么紧张。我不应该进排练室鬼混的,我应该听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的话,忏悔,忏悔再忏悔,我向毛主席发誓以后再也不玩摇滚乐,真的,真的,我向你发誓,我不敢了,毛老大你打我骂我吧……
在那些人影的碎片中,我被推着推着走了很远,好像走在一片沙漠里,周围是看不清的牛羊成群。我又一次看见了那些艺术青年与班主任,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真实地来到我的眼前。他们笑嘻嘻地摇晃着,仿佛一坨坨晃动的大便。他们玩弄着手里的食品和台上的我,只是疯狂地笑。
终于被推到舞台之上,拨片神奇地在第六弦二十二品处出现了,我的吉他也接上了五百伏的直流电,一根弦又变成了六根弦,泛着奇异的光芒。奇装异服们尖叫起来,马里古里果里拉们抿着嘴沉默着。我轻快地打开效果器。鼓手突然出现了,身上挂满了杂草和喇叭花。贝司手正在努力地调弦。
“我可以负责地对你们说,我们的演出是认真底,投入底,你们一定会满意底。”
“什么呀,什么呀,不想演你就快滚吧!”台下的狼群叫唤起来。我身上的肉一跳一跳,好像皮肤下面藏着一群一群小青蛙。
“我们的第一首歌……”
名字……叫什么?什么……突然大脑短路彻底忘了,贝司手向我眨眨眼,鼓手冲我挥挥手,狼群朝我吐吐舌头。我还是想不起来。
“想啊,想啊,赶快想啊……”台下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一起冲着我有节奏地喊着,马里古里果里拉们帮着打拍子:“想啊,想啊,赶快想啊……”
可是我的确忘记了,那些记忆的碎片四散飞射,却没有一片上面镌刻着歌曲的名字。我看着天花板,忧伤地摆摆手:“名字是无意义的,我们的歌统统没有名字。”万般无奈之下,我狗急跳墙来了段节奏型,由于音量巨大,且扫弦速度飞快,底下的狼群立刻服服帖贴,舔着鼻子静静聆听。鼓和贝司慢慢加了进来,三人柔和地站在澡堂里互相暧昧地观望,无言无语,因为我们在巨大的音量之中已彻底丧失了语言和生育功能。
那些岸上的狼群焦急等待着开始,而我却在捉襟见肘寻找着灵感。漫长的前奏终于结束,我理应开始进唱。站在麦克风前,我想唱却唱不出来———我能唱什么呢———刚才一紧张加上憋了一肚子尿,害得我把词也忘了。灵感全无,宛如傻冒。我张开嘴,却不知道如何发声。
怎么办怎么办……鼓手不耐烦了,贝司手不耐烦了,台下的狼群重新开始叫唤。我手里的吉他也皱着三弦与五弦看我,一脸的不屑与嘲讽。这种情况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如某句歌词所言:我要死了!不知突然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冲着麦克风大声喊起来:世界一流大学,世界一流大学,世界一流大学!
毕业歌混沌记:雷思温(9)
台下的狼群呆住了,不明白我唱着何方咒语,是何含义。他们偷偷凑近我的身体,把耳朵伸长伸长再伸长,一直伸到我吉他七品的位置。他们看着我的嗓子,大笑着:
“哈哈,都能看见胃了!”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雷动,女生们格外兴奋,一个个都快要高潮。可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她来了没有。我搜寻着她的身影。她说过要来听我唱歌的,我为此专门写了首叫《哦,哦,哦你来了》的歌。可是我从左边那个穿班尼路的女生开始看起,一路上经过瘦人王、恐龙大师刘妹、美女张文文、贫嘴华大侠、蝈蝈、鹌鹑、蜡笔小强、康师傅、牛魔王,到达右手边嗑瓜子的雀斑女生为止,一直没看到你的身影。
蓝维其玛,你为何不来呢?你知道我为了这曲子吃了一个月泡面吗?我到今天全身缺钙、头发花白、前列腺肿大,不都是为了你能来听这个曲子吗?
我渐渐不想再唱下去,被抛弃的孤独感与羞辱感使我失去了表现的冲动。这种隐匿的冲动转化为愤怒,让我气火上升,义愤填膺,深刻体会到了愤怒出阉人的涵义———此刻我早已放弃了演唱,对着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发春,乐队立马改说唱金属。台下的人像吃了豹子胆海狗油脑白金,立刻来了劲,全跳上桌子,脚底下踩着瓜子皮和高考复习卷,整个教室噼里啪啦响,好似爆米花。我索性不再停顿,把剩下的几首歌连一块说了下来,到了后边,整个教室打成一片,这种壮观的群架百年难遇。我身边飞翔着各种鞋子、内衣和领带,人们互相殴打互相辱骂着,其中还夹杂着那个酷似马里古里果里拉的班主任,此刻他全身布满了脚印和香蕉皮,躺在人群的底层,一次次挣扎着起来,却一次次被踹到最底层去。狼群不再甘心做沉默的听众,他们站在教室的中央试图成为舞蹈的主人,此刻我们三个沦落为伴奏乐队,孤立在舞池的边上,除了吭哧吭哧玩了命地弹琴别无他事,这种彻骨的寂寞令人难忘。
我决定忘掉蓝维其玛的缺席,什么都不再想了。我要全力以赴弹好琴,让你们爽,爽,爽到死!
13
下面一首歌将是万众期待的《亮出你的大炮》!
狼群重新混乱起来,内衣重新开始四处飞舞。啪啪!迎面飞来几只鞋子,砸在鼓手的小军鼓上,立刻让他错了拍子,怎么也没法跟我合上节奏了。嗽嗽!又飞来几只内裤,挂在吉他的三弦和贝司的二弦上,让我们三个彻底丧失了配合的能力。不过这些细节都很次要,巨大的分贝已然响彻四野,还管什么其他鸟事!我的扫弦速度加快了一倍,达到了每秒四百多次,这种爆裂的速度感如电钻一般刺激,无数短促而有力的和弦钻进了这教室的每一个毛孔,狼群亢奋地扭着脖子晃着屁股甩着大腿,嘴还吧唧吧唧。此种陶醉的神情令我血管沸腾肝胆俱裂,扫弦速度直逼八百。
正在突破每秒一千次的紧要关头,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感觉被什么东西擒住了脖子,接着我身体发飘,双脚离地,凌空而起。怎么回事?
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这一回是真的!
你丫干的这是甚么鸟事!小样!又玩摇滚乐!
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怒吼着,伸手要将我和吉他一块扔出去。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团黑乎乎的暗器从人群中腾空而起,扑将过来,我侧身一躲,那暗器狠狠砸在马里古力果里拉老师的人中穴,他脖子一歪手一松,我和吉他随即落了地———定睛一看那暗器,原来是本《化学常用公式一览》,熊猫出版社,定价2元,书号:4…012———下去,下去,姓马的!
台下的人们挥舞着拳头,表达着对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强烈的抗议情绪———下边没有一个是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的学生,他们都不认识这个衣衫委琐的瘪三。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体温骤升肌肉膨胀,憋足了劲刚要发火,却发现台下坐着全是陌生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这种尴尬的情形令他颓然丧气,只好悻悻作罢,甩了甩袖子,恶狠狠地瞟了我一眼,走出教室,脚下一双拖鞋呼扇呼扇。
音乐重新响起来,底下的狼群重新恢复到了饥饿的状态。
乐队渐渐和台下的人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狼群俯首帖耳,舔着音乐的脚指头兴奋不已。我们抽着音乐的皮鞭,感到无限满足。台下的人们好像都打了针,兴奋得要造反。往日的乌烟瘴气全部一扫而空,像屁一样无踪无影了。
14
演出结束后,我回到冰凉的家里,躺在柔软的床上,放出马大帅的歌,觉得瘫痪了一般,身上没了骨头,只剩下一堆肉委琐于床上。整个人飘在半空中,浑身不听使唤。撒尿和发狂的快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空虚感,好像一拳打在棉花堆里,什么知觉都没有了。这种感觉真是旷古罕见。在这内外交困,危机四伏的境地里,我展开了深入的哲学思考:
如果没有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我还能爽起来吗?我会比现在更爽吗?我能一直爽到底吗?他的恐吓与威胁是否加强了我的快感?他对我的一切折磨,骚扰与打击,是否都是为了我的高潮?
这种逻辑不但前后不连贯,而且混账十足,所以立刻被我假装忘记。我努力思索着根本原因,想到头皮发疼膀胱发胀也没能想清楚。索性蒙上被子睡了,根本睡不着。吃了五十多片安定也没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