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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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红小嘴很脆地嚼着黄瓜，往左瞥瞥她哥往右瞥瞥她妈，又瞥瞥阿文。
复兴转脸看复兴妈。
复兴妈说：“那群小狗让我送人了，复兴整天不学习……”
没等他妈说完，复兴用铁汤匙在碗边很响地敲了一下，声音很轻地说：“谁呀……谁。”
复兴妈生气地把筷子一放，一拍大腿，说：“怎么，我说得对不？整天围着一群小脏狗乱转，不上课不上学，疯了？”
这时，里面后院隐隐传来大狗凄凉的叫声。
开会大楼里叫春的猫黑耳朵：铸剑（16）
复兴不说话，低头使劲扒饭。
复红用小嘴叼住一块黄瓜，吸到嘴里，瞥瞥这个瞥瞥那个，若无其事地嚼。
阿文想问：那只浑身雪白耳朵黑黑的小狗呢？阿文想如果问完这个我就跑掉。
阿文听到复兴妈说：“给王解放家了。这窝狗是他们家那只大黑狗的仔儿。”
阿文想，哪个王解放？
复兴妈看看阿文迷惑的样子说：“王解放的大儿子王颂毛可能是你的同学呢。”
“对对，对对。”一听王颂毛的名字，阿文内心现出了一片希望之光。
他说：“阿姨，复兴哥复红姐姐我走了，还要打酱油。不然小卖部关门了。”
“不在我家吃？”复兴妈说。
“不了不了。”说着阿文提着酱油瓶像晨鸟出林一样飞出了复兴家的小院。
晚上吃过晚饭，爸说：“该学习了。”阿文说：“对，爸爸，我该学习了。”然后便趴在桌上学习。屋里灯黄黄的，小虫们围着灯飞。一只蚊子哼哼着围着阿文脑袋转。
阿文学不下去。脑子中总想着那只浑身雪白俩耳朵黑黑的小狗，想着今下午在茅房王颂毛说：“大班长，求你别告诉我爸。别告诉他，求你。他会把我打死的。行吗？我给人五本软皮本，我爸从北京给我买的。”
复兴吃饭时说：你要那只小狗你问我妈。复兴妈说：复兴这些日子不务正业整天围着几只脏狗转。那只黑耳朵白狗我已送给王解放家了，他的大儿子王颂毛好像是你同学。
王颂毛，王颂毛，你让狗吃屎，再让狗咬我，我非告诉你爸。想着想着阿文又对自己说：
“唉，雪白雪白的黑耳朵小狗，你怎么在王颂毛家里。”
妈正就着屋里昏暗的灯光缝一颗扣子。爸坐在旁边默不做声地抽烟。
爸突然说：“文文，想什么呢？”
文文给吓了一跳。他说：
“爸，我，没想什么。”
“作业呢？”爸问。
“完成了。”
“我检查一下。”
于是文文从椅子上爬下来，捧起作业本，恭恭敬敬地递给了爸。然后望着青烟缭绕中爸爸灰蒙蒙的脸。
妈在低头钉扣子。
过一会儿，爸爸说：“好，今天作业比较好。”
爸爸好像很平静的样子，但阿文看得出，爸挺高兴。
爸说：“来，我教你除法。”
阿文现在刚学完加法，正开始学减法。爸说：“好孩子，要想有出息，就得多吃苦。”于是爸先教了阿文乘法，今天要教除法了。
爸说：“愿意学吗？”
阿文说：“愿意。”但心里咚咚乱跳。不知为什么，爸爸一辅导阿文，阿文就觉得心里慌慌的。
“好，过来。”爸把烟屁股掐了，扔在地上踩灭。然后用布满血丝的眼望望阿文：“不吃苦，没出息。”
阿文看着爸红红的眼睛，使劲点头。
于是爸开始讲了。
他先出了个乘法题。两位数乘一位数：15乘3。
阿文战战兢兢地做出来了。
爸说：“对了。别慌。”
阿文看看爸爸，又看看手中的铅笔和白纸上歪歪斜斜的算术式。
爸又给出了一道两位数乘两位数：15乘13。
阿文觉得脑袋大了。我是爸的希望。爸爸看着我的大脑袋就像是被禁在黑暗中的人看到一轮升起的太阳一样。我要上升上升，我要做出题来。
爸说：“看你挺紧张的。”
阿文不知道是为什么，每次爸辅导他，他都感觉紧张。
“别紧张。孩子，慢慢来。回忆，回忆。”爸尽量平静地说。然后又点上一支“大丰产”香烟。
文文有点呆地看香烟缭绕中的爸爸灰蒙蒙的脸。
他说：“爸，别抽烟了。黄老师说抽烟有害健康。”
爸说：“现在你的任务是学习。具体到今晚是做出这道乘法题。然后我教你除法。”
除法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阿文隐隐感觉有点怕。
爸说：“先做15乘13。慢慢回忆，回忆。人长了大脑，就是用来回忆的。”
阿文仔细回忆。脑中一片空白。
爸说：“回忆就是从记忆的仓库中找到最需要的东西。”
阿文觉得自己脑中果然出现了一个小仓库，阿文打开小仓库门一看，里面是那只黑耳朵白毛的小狗崽和王颂毛的声音：大班长别告诉我爸，他会打死我。
我给你五本软皮本。我爸从北京捎来的。
不要。我只想要小狗。雪白雪白，黑耳朵的。
爸说：“回忆起来了吗？”
阿文说“快了”，然后赶忙找。在一个很乱的角落里，阿文找到了那堆数字。
“回忆起来了吧？”爸问。
那只小白狗和两位数乘法公式追来追去，你咬我我咬你。阿文脑袋里响满了小狗崽的叫声。
爸说：“怎么样？”
“想起来了。快了。”
阿文赶忙在稿纸上，做认真演算的样子。同时，用力赶跑记忆小仓库里那只小白狗。终于，他算出来了。
爸出了口气，说：“大脑是个很有用的东西。回忆就是想起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儿子，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学习、学习、再学习。”
开会大楼里叫春的猫黑耳朵：铸剑（17）
“懂爸的意思？”
“懂。”阿文声音挺粗地说。
妈仍旧在钉扣子。拆了钉，钉了又拆。
于是爸爸给阿文讲除法。阿文闻得出爸爸身上的烟味。这烟味让文文感觉到安全。在讲解过程中，阿文常常忍不住转脸偷偷看妈。
“看这儿。”爸说。
屋子里灯光昏黄，蚊子嗡嗡飞着。屋外虫鸣四起，声如涓涓细水。
爸讲一步便问：“到这一步懂吗？”
阿文说：“懂。”
“到这一步呢？”
阿文说：“懂。”
“到这？”
“懂。”
讲到最后一步，爸问：“懂吗？”
阿文看看爸爸疲惫的脸，又看看纸上飞舞的字迹。阿文说：“懂，爸。我懂了。”
其实阿文觉得像是踩在云里，身不由己，找不到方向。
时针已指向11点了。
“当，当，当……”那架北极星挂钟很好听地响。阿文觉得有点困。
爸爸把茶杯端到阿文面前。爸说：“文文，喝杯茶。我给你出道题。做对了，就休息。”
阿文看爸爸红红的眼睛。
爸说：“行吗？”
“行。爸爸。”
于是爸爸很快在纸上写了个式子。阿文看着那个式子，脑袋像木鱼一样，中间空空的。
爸说：“别急，耐心做。你现在是往前自学，做错没关系。”
于是阿文赶忙低下头做。脑袋像一朵云，给风吹着，在宽旷的天空中飘来飘去。
爸又点上一支“大丰产”，给阿文面前仅剩半杯的茶水加了点开水。茶叶在玻璃杯中翻动着。
阿文看着那道题。
“回忆。”爸说。
于是阿文脑子里使劲想象爸交给自己的规则。依葫芦画瓢，脑袋木木地做出一个答案，然后惴惴不安地递给爸。
爸看了看，笑了。
“很好。”爸说。
“再喝点水。”爸又说。
“爸，不喝了。现在我可以睡觉了吗？”
“可以了。”
阿文刚才就觉得憋得慌，现在终于解决了。他拿过两张刚做过题的纸往门外走。
“干什么去？”爸说，“不是去睡觉吗？”
“爸，憋死我了。我要去拉拉屎。”
爸看了看阿文，又看看桌上那道阿文刚才独立做出的除法题，爸很认真地说：
“文文，要不要爸陪你去？”
第12章
第二天，阿文一早就背起书包去上学。太阳金黄，树叶翠绿，空气中浮着一层淡淡的晨雾。
在阿文上学必经的大操场一棵高耸入云的柳树下，王颂毛正斜斜地挎了一个书包等在那儿。
阿文假装没看见，要绕着走过去。王颂毛说：“大班长。”
阿文装作没听见。大班长，爱叫谁叫谁。我叫范文文。放狗咬我弄我一腿狗屎。哼！……
“大班长。”王颂毛拦住阿文。歪歪斜斜地挎着书包。
“你想打架吗？”阿文说，“你想打架我不跟你打！”
王颂毛说：“求你，别告诉我爸。”
阿文看着王颂毛很难过似的表情，阿文说：“再也不告诉你爸了。再也不去你家那个破地方了，敢放狗咬我。”
说着阿文要绕开王颂毛，走过去。
王颂毛赶忙跟着阿文移动身体，挡住了他。
一只非常小巧的鸟在两人的视线中穿过。
“你想打架？”阿文说，“你敢！”
王颂毛一副很可怜的样子说：“大班长，我不敢跟你打架。你别告诉黄老师。”王颂毛可怜兮兮的眼睛眨了眨：“行啵？”
阿文瞥了眼王颂毛的绿书包，书包鼓鼓囊囊的。
他说：“黄老师说让我去告诉你爸，你放狗咬我。还不让我跟黄老师说。没那么容易。”
王颂毛两脚来回动了动，说：“我错了。求你了。”
阿文说：“不行。”
那只浑身雪白雪白的黑耳朵小狗多可爱呀。
开会大楼里叫春的猫黑耳朵：铸剑（18）
王颂毛匆匆忙忙从书包里往外使劲掏什么。果然不出阿文所料，他掏出了五本软皮本。
阿文说：“不要以为五本本子就能收买我。”阿文想到了革命片中的革命者经得起敌人的诱惑。他说：“收回去。我要去上学。全班同学在等我去开门。”王颂毛二话不说，使劲把本子塞到阿文怀里，背着书包忽扇忽扇地跑了。
阿文想到了那只白黑耳朵小狗。“她在王颂毛家里。”阿文自言自语说。
上课之前，黄老师把阿文叫到了办公室。那俩女老师在聊天。黄老师坐在办公桌后问：
“范文文。”
“黄老师。”
“昨天跟王颂毛家长说了吗？”
阿文突然使劲咳嗽起来。黄老师说：“来，喝口水压压。”
于是阿文又端起杯子咕咚咚喝了下去。然后把茶杯放在桌上。
“去了吗？”
“去了。”阿文说，“昨下午一放学我就去了。”
“他爸怎么说？”
阿文又咳嗽了一声。
“他爸要揍他……”阿文说着，偷眼看看黄老师。黄老师并无特别的表情。阿文往下说：
“他要揍王颂毛。我说黄老师让教育教育他，让他改正。”
“对对。”黄老师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打不是办法。体罚孩子不是我们的目的。”
然后，黄老师说：“接着说。”
“黄老师，王颂毛已保证好好学习，坚决改正了。”
就在这时，上课铃响了。黄老师说：“还要上课，你回去吧。”阿文如鱼得水，总算放心地游回到教室里。
第一节课上自然常识。阿文课堂上什么也没听见。有几次，阿文见王颂毛歪头偷偷地瞥自己这里。
下课了。阿文第一个反应是飞快地跑厕所。王颂毛也跟了出来。阿文在前面跑，王颂毛在后面跑。王颂毛喊“大班长”，阿文说“我要撒尿”。
在厕所里，两个人并肩往小便池里哗哗哗地滋尿的时候，王颂毛说：
“昨天我错了。”
阿文依旧认真撒尿，没歪头看他。
“原谅我。大班长。”
阿文不紧不慢地扎腰带。
“大班长，今天早上课前黄老师找你，你怎么说的呀？”
阿文整理了一下裤腰，走出了茅房。边走阿文边说：“为了你我都犯错误了。”
王颂毛说：“都是我不好。我不好。”
“黄老师怎么问的？”
阿文说：“黄老师问我‘你去王颂毛家了吗？’我说‘去了。’”
“黄老师又问什么了？”
“问你爸怎么看法。”
“啊，那你怎么说的？”
“我什么怎么说。我还没到你家你就用狗把我咬出来了。”
王颂毛一听这个，带着哭腔说：“那我要给我爸打死了。”
阿文说：“我本来就是让狗给咬出来的。”
王颂毛满脸委屈地看阿文。他说：“大班长，我爸打死我怎么办？”
阿文说：“为了救你我犯错误了。我跟黄老师说我去了。你爸说要你将来考重点中学，对你要求严格点。”
王颂毛感激涕零。
“我说了，”阿文说，“我说王颂毛本人也保证好好学习，不再犯错误。”
王颂毛高兴地蹦了起来，连连拍手。他说：“大班长，你真伟大。”
阿文说：“我替你撒谎，我犯错误了。我是……”他刚想说什么，又住了。
“大班长，别难过，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阿文说：“我不要什么。你的本子我还你。我犯错误了。我撒谎，而且是向黄老师。”
看着阿文非常痛苦的样子，王颂毛觉得非常过意不去。他说：“大班长，我再给你五本软皮本。”
阿文说：“我不要破本子。”
上课铃响了。第二节是数学。
开会大楼里叫春的猫黑耳朵：铸剑（19）
阿文一节课什么也没学进去。脑中只有王颂毛的背影和那只小狗的身影。
王颂毛时常转过脸来看自己。
第二节课间是个大课间。满校园的同学们在玩骑驴、跳绳、丢沙包的游戏。还有一些在看热闹。
阿文在欢笑的人群中独自站着。什么也不看，想事情。
这时王颂毛悄悄过来了。他说：“大班长，我把魔方给你……”
阿文看看周围玩耍的人群，漫不经心似地问：“你家有一只白毛黑耳朵的小狗吗？”
“有呀。”王颂毛回答，眨眨眼。
阿文说：“为了不让你挨揍，我犯了错误。”
四周同学们在欢乐地玩耍、跳绳，崩弹起的尘土飞舞起来。校园阳光烂漫，阿文一脸不高兴。王颂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王颂毛沉默了一会儿，眨眨眼。他说：
“我把小狗给你行不？”
第13章
阿文很高兴。但装作不高兴的样子。
王颂毛在身旁说：“咬你的大黑狗是这只雪白雪白小狗的爸爸。”王颂毛说，“我也挺喜欢他的。”
阿文说：“我犯错误了。”
王颂毛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