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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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在偏厅落座,胥子常交代完不许闲杂人等过来打扰,抬起茶碗一看,对一旁伺候的丫鬟皱眉道:「这茶凉了,也不知道换一换。」
那丫鬟奇道:「这茶泡了没半个时辰,怎会……」
胥子常喝道:「叫你去换还不快去,啰啰嗦嗦干什么?这茶也太次,去,给楚兄换我屋里收着的老君眉。」
丫鬟只得应声而去,胥子常笑道:「这些丫头平时懒惯了,也不懂伺候客人,让楚兄见笑了。」
楚桐瞧着那丫鬟的背影微微一笑,道:「胥兄,刚刚那位颇为眼熟,莫非是当日我问过的丫鬟兰儿?」
胥子常笑道:「楚兄好记性。不错,她原是我母亲的贴身侍女,后来我妻子过门,母亲疼惜她身子弱,就把这丫鬟给了她。」
说话间,茶已上来了,捧茶的人竟然是胥子常的妻子胡氏。
胥子常皱眉道:「怎么是你,兰儿呢?」
胡氏体态嬴弱,生的虽不艳丽,神情却楚楚动人,她见丈夫责难,低下了头轻声道:「娘说要兰儿去给她捶捶腿,我顺手就接过来了。」
她的语气又软又温柔,似有一股化不开的轻愁,叫人不由得兴起不忍。胥子常见状,只得放柔了声音道:「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做这些下人做的活儿,下次别逞强了,家里佣人多的是,还少你一个吗?」
胡氏见他容色转霁,也就浅浅一笑,眉眼间是说不尽的温婉秀丽,声音也抬高了些,放下盘子把茶往桌上摆,道:「没事的,哪儿那么娇贵呢。只怕怠慢了楚大人就不好了。」
楚桐亦是浅浅一笑,伸手去接那茶碗,口中道:「有劳少夫人了。」
见他双手来拿,胡氏的纤手不知怎地颤了一颤,楚桐手上立刻快了一分,接住了茶碗不落,只有几滴水洒落了到他手上。胡氏轻呼一声,连忙拿出手绢要擦,嘴里不住的道歉。
楚桐只手拿着茶碗,笑道:「不必了,晾一晾就干,少夫人不必介怀。」
胡氏呆了片刻,脸色苍白,过了会儿,又强笑道:「这茶洒了许多出来,不如我拿下去给大人重换过?」
楚桐道:「无妨,再加水就行了,换来换去也打扰了我和胥兄谈笑的兴致。
胥子常一直沉着脸,听他这么一说,从旁笑道:「还是楚兄爽快,阿静,你先就下去吧。」
胡静一张俏脸血色全无,本待再说,胥子常冷哼一声,她只得勉强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相公、楚大人,妾身告退。楚大人……还请多多保重。」
胥子常眼中精光大盛,又笑道:「女人就爱婆婆妈妈,楚兄可曾烫伤?」
楚桐嘴角扬起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抬起茶碗道:「胥兄这说的,尊夫人细心体贴,又多为胥兄着想,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胥子常笑容更深,道:「承楚兄谬赞了,来来,尝尝我重金购来的老君眉味道如何。」
楚桐眼睛一低,落在瓷白的茶碗上,微笑道:「重金购来?那我可真要好好尝尝。」
他才将茶碗凑至嘴边,只听有人断喝一声:「喝不得!」 一只手已斜插出来,将茶碗打翻在地。
五、
这人竟是去而复返的胡静,她站在打碎的茶碗边,喘着气,脸上一抹绯红。旁边的胥子常也吃了一惊,脸色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
一时间,屋子里只听见喘气声,三人都盯着地上的茶碗,没人说话。
打破沉默的是楚桐,他看了地上,眼光又转到胥子常,最后停在胡静身上。微微一笑,道:「劳少夫人多费心了,楚桐感激不尽。」
他虽在笑着,笑意却未抵达眼底;话虽是感谢,温暖却未抵达语气。这一刻,他忽然从一个亲善温文的书生,成了一柄欲待出鞘的利剑。楚桐收起唇角的弧度,又缓缓道:「不过少夫人多虑了,这样的毒药,便是拿来下酒,我也死不掉的。」
胥子常一震,强笑道:「楚兄说的哪里话……」
楚桐转过头,只轻轻看了他一眼,胥子常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冷汗从额头上落了下来。
楚桐笑起来,他脸色冷冷冰冰,说话语气却轻柔,道:「胥少爷,你可知一个人在布置阴谋之前一定要准备的是什么?」
胥子常的笑已经挂不住了,只得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楚桐也不管他,径自道:「就是事败之后的灭口。这世间其实很滑稽,一个阴谋最要紧的,就是要不为人知,而又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做到天衣无缝。更加滑稽的是,一个阴谋,时常都是在灭口之时会出纰漏,以至功败垂成。」
胥子常完全沉下了脸,恨声道:「楚桐,你这话什么意思?」
楚桐道:「我的意思是你机关算尽,却错了一件事。」
胥子常道:「什么事?」
楚桐微笑道:「就是原本我就没打算要揭穿你。」他见胥子常脸色变得煞白,又道:「胥家不止是地方大户,与当朝宰相皇子都有交谊,更有通天之能。当时我就晓得,有些事情就算说了也没有人相信,就算有人相信也没有人当真,就算有人当真了……」顿了顿,他道:「就算有人当真了,你胥少爷还会没有办法吗?」
胥子常哼了一声,道:「既然你知道,又何必咄咄逼人,拦我去路?」
楚桐悠然道:「钟快腿夫妇可说因我而死,我心中又有疑窦未解,所以就算知道这里是龙潭虎|穴,也不能不来。」
胥子常冷笑道:「好个不能不来,只可惜你既然来了,就不要回去了。」他撒掉刚刚端上的茶,就着原本未撤的茶壶斟了一杯,喝完一口后似乎平静了不少,胥子常已换了语气:「楚兄,你年纪轻轻就已入仕,将来必将前途无量,何必断送在此地呢?」
楚桐看着他,眼睛里竟然有怜悯,摇头道:「胥少爷,现在无论说什么,已经迟了。」
胥子常重重摆下酒杯,怒道:「楚桐,不要以为我给你几分面子你就……啊……」
看见胥子常捂着肚子蹲下去,面上已经一片惨灰,右手中指颤巍巍抬起指着自己,楚桐苦笑道:「你误会了。第一,我说太迟,是因为你已经要死了。第二,毒不是我下的。」
胥子常已不能言语,他顺着楚桐的目光看去,看见自己的妻子站在一边,目光冷冷清清,那鄙夷的眼神彷佛他已是一个死物。怒极攻心之下,一口热血反而突破喉咙喷了出来,他一手要去抓胡静的衣角,嘴里叫道:「好……你……为什……」
「么」字尚未出口,胥子常的身子忽地一倾斜,软软地倒了下去。
楚桐看着胥子常死时突然变得正常的肤色,这才有些动容道:「竟然是『寸心灰』?」
胡静笑了,她是那种连笑的时候都带着七分忧郁无助、还有三分哀婉的女人,但是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软弱。她笑道:「我也觉得这么珍贵的毒药用在他身上糟蹋了,可惜手边没有其它能用的。」
朝楚桐嫣然一笑,胡静又道:「倒是你,明明已看出我在杯子上下了毒,茶水里是无毒的,居然还陪我演下去,这份涵养功夫真是少见。」
楚桐微笑道:「倒不是涵养,我只是好奇这出戏会变得怎样而已?」
胡静道:「只是好奇?」
楚桐欣然道:「只是好奇。」
胡静苦笑起来道:「原本,我还想哄你一哄,后来端茶时看见你的眼睛,我就知道这个计策能骗得了别人,却绝对骗不了你。」
楚桐道:「你原本是想先让我以为胥子常想毒死我不,他本就想毒死我,只是给你换了而已然后再来相救,到时哄胥子常说几句话使我确信,你又知道胥子常紧张时就会想喝水,就给他准备了要命的茶杯。等到他毒发,自然尘埃落定,所有的罪名都是他的了。」
胡静沉默片刻,才道:「你这人的机变聪明,可说是我生平所见的第二人,这里面种种关节,居然都被你说中了。」她长叹一声,眼中流露出无限幽怨,道:「为什么,总要给我遇见这样的人……」
楚桐没有接口,胡静已回了神,道:「我却有一事不明,希望楚大人能为我解答。」
见楚桐轻轻颔首,她道:「这整件事虽不是天衣无缝,却也破绽不多,你究竟是如何看破的?」
楚桐微微一笑,道:「胥少夫人,你虽然嘴上不欲骗我,可心里却不这么想啊。你莫要费心再试探我,可以告诉你,该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不该知道的,我也不幸知道了。」
胡静没有动摇,她道:「你知道了什么?」
楚桐笑道:「我自然是知道了胥老爷是你杀的,钟快腿和他老婆不是你杀的,还有闻名江湖的杀手五寸一,就是你。」
听到最后一句,胡静方才变了脸色,她已完全笑不出来,目光森冷而锐利,冷冷瞅着他道:「你知道的真清楚啊。」
楚桐不为所动,依旧微笑道:「多谢。」
胡静眼中闪过一丝绯红,死死盯住楚桐那双幽深的眼睛,两人寸步不让的互相凝视了片刻。半晌,胡静的杀气一敛,苦笑道:「好胆识,你怎知我不会杀你?」
楚桐摇头,道:「我不知。不论你信与不信,我虽没有武功,想杀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胡静呆了一下,点头道:「我信。单凭你是他的朋友这一点,我就知道你不是好相与的人。」
这个「他」让楚桐心中一动,他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道:「其实这件事若是到尊夫这里为止,还都与普通的推断相符,可惜中间多了一个变量,让我的想法完全反了过来。」
胡静虽知他在拖延时间,也忍不住奇道:「什么变量?」
楚桐微微一笑道:「就是假扮成女人的钟快腿。」
胡静愣住了,楚桐没有理会她,道:「事情从月前开始,其中诸般波折不可谓不复杂,我也只是推想。到了昨天,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
她道:「你说,我想听。」
楚桐道:「看见胥老爷的尸体,我就知道不对:夏天天气再怎么湿闷,也不至于腐烂得如此之快。更不对的,是老余根本没有看出异样来。以他长年忤作生涯,自然是从肌肤颜色、浮肿情况、尸体有无损坏来分辨死亡时间。因都无异状,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只好当天气作祟。我本也这么认为,后来想到了一个可能,老余没有看出来,不是他经验有差,而是他不知道。」
胡静脸色冷凝,忽然扯出个笑容来道:「不错,他是平常人家,这些高门大户的事情,他自然是知之甚少。」
楚桐点点头,道:「有钱人家冬天的时候,常常会在附近高山积雪之地挖坑埋入冰凌积雪,待到来年夏天酷暑,再将冰雪运入家中地窖随时以备取用。胥老爷死的不是时候,大同县的老江湖钟快腿公差在外,尊夫生怕没有人能认得出这是五寸一下的手,就以布包裹了胥老爷的尸体,放在家中冰窖里。冰雪温低,不但保得尸体不腐,也可让伤口没有异变。可是经此保存的东西,若要腐烂会比正常速度快上许多,老余他们去的时候伤口轮廓还算清晰,我去的时候已经开始变色,就是这个缘故。」
胡静道:「你去摸发根,自然是因为冰雪寒气会在毛发之间聚集,遇热成水。胥宝定那天回来没有沐浴,又是傍晚,水气从何而来,就一清二楚了。」见楚桐没有搭话,她又道:「那时你想必已怀疑我们夫妇,只是会知道这些,证明你不但出身名门,江湖经验也相当老道。」
楚桐避而不答,道:「那时我倒没有怀疑你,但胥老爷这一死,尊夫受益匪浅。刻意要他人觉得是江湖杀手所为,又显得别有嫌疑。只是我当时虽然怀疑,却知道证据不足,胥府在官场上势力不小,哪怕我铁下心豁出去,也未必能拉他下马。」
胡静终于一点点恢复了血色,她依着一边坐下,笑道:「你运气可说太好,当时来了调令,这案子就一甩手给了下任。」
楚桐却笑不出来,道:「这么说,那商人李赫运气实在可说太差。原本这件事就鞭长莫及,我又不是多么正直的好人,想说算了,结果你们居然找上门来。」
胡静叹了口气,道:「钟快腿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贪杯。他在席间和人说起这事,正好那人是胥子常的朋友,就当笑话讲出来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胥子常当时就打算杀钟快腿灭口。」
楚桐问道:「去假作刺杀钟快腿的,是你还是你丈夫?」
胡静道:「是我。我希望他能够知难而退,有多么远跑多么远,不要再提此事。」
楚桐忽然又笑了,道:「若因为秘密灭口,那被灭口的人最好的法子自然是让秘密不再是秘密。你如此做,明明是希望他来找我,然后将我一起除掉,又何必说得如此好听。」
胡静居然没有反驳,道:「我当时自然以为是在做好事,其实内心深处,未必不是这样希望的。嘴上说嫁为人妇退出江湖,临到头来,依然是习气难改,一心只想刀口上见真章。」
她一直神情恍惚,似是摇摆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楚桐不便多言,道:「他果然如你所愿。尊夫自然不晓得你的作为,定是四处派人寻找,正好为着法事,有份的人都来到了京城。」
微微一笑,他道:「我一直以为五寸一云云是胥子常假托,从道理上也说得过去,他父夺权,自然不可让人怀疑。若没有五寸一这个幌子,首先的疑凶就是他。然而,我知道五寸一于五年前崛起江湖,后又消失无踪,这一年又再出现。若里面真有五寸一搀和,其中耐人寻味的事就变得太多了。」
胡静道:「你还没有告诉我,是怎么识破我的?」
楚桐笑道:「这要多亏温惜花。」他细心观察,发现说到温惜花三个字的时候,胡静身体轻轻一震,顿时心下雪亮,续道:「他告诉我那天在苏彩衣的小楼上看见假扮成朱嫂的钟快腿匆匆走过,这引起了我的怀疑。我和钟快腿约定,他老婆每隔一天送一匹布来,以报平安。他既然被要灭口的凶手吓破了胆,又知道胥家财雄势大必不肯放过追杀他,为什么甘愿冒险易容外出?」
胡静浅浅一笑,笑的十分忧伤,又像自语又像询问道:「是啊,为什么呢?」
楚桐道:「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是为了出去见一个人,一个不合适、或者说不能出现在青楼的人。这样的人,我想来想去,除了夫人你,就没有别人了。」
胡静低眉敛目,无限轻愁的模样十分引人爱怜,她就那样微摇头,道:「我有次被丫鬟陪着去买胭脂,在街上看见他老婆,立时就起了疑心。追踪到迭翠坊后,心里更是害怕像是这样避人耳目的办法,不是钟快腿可以想出来的,说明后面定有高人相助,所以……」
楚桐道:「所以你就想法接近他们夫妇,你既生得柔弱,又摆出一副意图鼎立襄助为夫赎罪的样子,加之胥子常确实没有动作,终于还是得了他们的信任。此后,你就挑拨钟快腿来监视我,唉,那天晚上温惜花看见的夜行人定是他无疑。他告诉你我的情形之后,你知晓杀我不死,就装作无意的把此事露给胥子常知晓。」
胡静木然道:「或许你不知道,那日我们就在居古轩陪翁老板饮茶,否则给个天做胆,胥子常也不敢如此之快的下手。」
楚桐轻嘲道:「该是你们夫妻鸿运当头,还是他们夫妻命犯太岁?这最后的起起落落,就不必我再说了吧。」
胡静右手一展,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出现在她洁白如玉的皓腕间,她抬眼道:「这就是五寸一,就是它杀死了胥宝定。我嫁入胥家的那一天,曾在心里对天发誓,再不让此刃有染血的一日。怎知世事难料……楚大人,你果然明察秋毫,刚刚所说句句属实,其中关节并无错漏。」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