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外记1298-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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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很多,但大部分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蕙娘只拣应该让朱宁知道的说:“万岁爷要带我进京。”
“喔,可曾说了是哪一天?”
“说从蓟州回来。”
“我就是为这一点,要来托你。蓟州最好不去,万乘之尊,万一出了差错,吃罪不起。不过,这话我们不便说,只有你能说。”
“为什么呢?”
“那还不容易明白?你正在得宠的时候。”
“得宠不敢说。不过,是为了万岁爷的平安,即便是冒昧进言,也顾不得了。请问该怎么说?”
朱宁有一套话教她。蕙娘心领神会地答应着,等他说完,她亦有一句话要问。
“到了京里,万岁爷把我安置在哪里?”
朱宁一愣,“这我可不大清楚了。不过,”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以你的身分,要进宫是办不到的。”
“进宫倒不想。可是,我也不愿住什么廊下家。”
“那好办。”朱宁答说,“京里好园林极多,我替你找一处精致、清静的地方,包你住得称心满意。不过,这得万岁爷点头。”
“当然。”蕙娘想了一下说,“我自有道理。找地方不必顾我,只要万岁爷高兴。”
“就这么说了。你看,王石头来了,必是万岁爷醒了。”
果然,王石头匆匆来报,皇帝一睁开眼便唤蕙娘,立等见面。见此光景,朱宁心知恩宠方始,着实有一段迷恋的日子,可是也不能让她盖过自己的地位去!得想个法子,要教她乖乖听自己的指使。
※ ※ ※
漱洗、进膳、品茗都是蕙娘亲手料理。那份细致体贴,而又纯然出乎关爱,丝毫不觉她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格外巴结,实在令人激赏。
“今天是艳阳天气,”蕙娘问道:“万岁爷不去走走?”
“懒得动。”皇帝伸个懒腰,“我觉得只有这里最舒服。”
“可惜!”蕙娘笑道,“不能把这间屋,整个儿搬到京里去。”
“只要有你,哪儿都是舒服的。”
“可是,臣妾也不能侍奉万岁爷进宫。”
“这… ”皇帝还在沉吟,蕙娘却又抢着开了口。
“也不能住在廊下家!就是万岁爷赏臣妾住在那里,臣妾也不能够。”
“别‘臣妾’,‘臣妾’的!听着多别扭!你就称‘我’好了。”皇帝接着问说,“为什么不能够?”
“第一,身分不同;第二,”蕙娘迟疑了一下,决定遵旨用“我”字自称,“我舍不得我女儿,那里又不能带孩子去。”
“你那女儿很好玩!别说你舍不得,我也喜欢。”皇帝搔着头说,“可是,这样子,你又住在哪里呢?”
“京城那么大,除了大内,莫非就没地方住了。”蕙娘答说,“我想另外找一处房子,带着女儿同住,万岁爷高兴来就来,不高兴来就不来。反正我步门不出,只要万岁爷想到了,总看得到我。”
“我当然会天天想你,会天天来。”皇帝忽然失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好像是我的外室。”
“万岁爷喜欢不喜欢这样子呢?”
“喜欢!别有风味。”
“既如此,”蕙娘突然问道,“请示万岁爷,我管皇庶子叫什么?”
皇帝愕然问说:“谁是皇庶子?”
“不就是万岁爷的干儿吗?”
“原来是小宁儿!皇庶子?”皇帝忽然纵声大笑,“怎么想来的?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怪称呼!”
蕙娘原来就有些惴惴然,但怕皇帝对朱宁这自高声价的怪称不悦,将他唤来责备几句,岂不是自己闯的祸?如今见皇帝并无怒意,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不自觉地笑了。
这一笑极甜、极妩媚,皇帝不觉又动了情,握着她的手笑道:“其实,你要替我生个儿子,便用得上皇庶子这个称呼!”
“我哪里有那样的福命?”
“一定有!你要不要—蕙娘不容他再说下去,很巧妙地抓住语句中的空隙,喊一声:”万岁爷!“
“嗯,你有话?”
“是,万岁爷还没有指示,到底管皇庶子叫什么?”
“跟我一样,叫他小宁儿好了。”
“万岁爷可以,我是什么人,怎么能这样叫?没的教别人家背后骂我轻狂自大。”蕙娘紧接着又说,“最好用官称,能不能叫他都督?”
“都督?好大的官了—”大也应该。“蕙娘抢着说,”万岁爷的干儿,还不该是个大官?“
“也罢,就让他做都督好了。”皇帝问说,“你还要我封什么人?”
蕙娘心中一动,但立即省悟,来日方长,落得大方些,不必在此时乞恩,便摇摇头说:“不敢私自干求。”
“那就以后再说。”皇帝问道:“你陪我一起到蓟州去一趟好不好?”
蕙娘低头不语,停了一会,抬起眼来,只见她脸上换了一副表情,庄重而关切,使皇帝不能不深深注意。
“你怎么不说话?”
“有句话不敢说,怕不中听。”
“不要紧!”皇帝抓住她的手,轻轻拍她的手背,“你说什么我都不恼你。”
“那我就斗胆说了,请万岁爷快回京,别让老太后惦念。”
这顶帽子太大了,皇帝无话可答,而心中仍旧想到蓟州。沉吟了一会问道:“你怎么知道太后会惦念?”
“天下父母心,无分贵贱,都是一样的。尤其万岁爷一身系天下安危,老太后更不能不惦念。”蕙娘柔声央求,“听我的劝,万岁爷回京吧!”
皇帝不忍拂她的意,终于允诺,在张家湾再往两天,便即回京—所以要逗留两天,是因为皇帝决定带蕙娘一起进京,在两天之中得要替她在京里找好房子。
于是即时传唤朱宁到彻前,“蓟州不去了!”皇帝说,“后天回京。”
“喳!”朱宁已在窗外都偷听到了,尽知始末,但此时仍旧答得很响亮。
“她,”皇帝指着蕙娘说,“不愿住廊下家,你替她好好找一所宅子。”
“喳!”
“两天之内就得办好。”
两天的限期是急促了些,不过朱宁对于皇帝的吩咐,从来不说办不到,所以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朱都督!”蕙娘插嘴喊了一声。
朱宁已知道这“都督”的由来,却不能不装得错愕地问:“蕙娘,你叫谁?”
“你啊!”蕙娘转脸向皇帝笑道:“请万岁爷当面交代吧!”
“蕙娘保你当都督。”皇帝说道:“你就接掌锦衣卫好了”
朱宁大喜。接掌锦衣卫是他梦寐以求而苦于不能到手的希望,不想无意间得之,立即磕头谢恩。
“你也谢谢蕙娘!”皇帝说。
“是!”朱宁作了个揖:“多谢蕙娘。”
“不敢当,不敢当!”蕙娘转身相避,“恩出自上,于我何干?”
“话虽如此,到底是看你的面子。”皇帝接下来又问蕙娘,“应该给你一个封号,也让大家好称呼。”
“谢万岁爷的天恩。”蕙娘答说,“只恐于礼不合。”
“管什么礼不礼?我封你一品夫人。”皇帝转脸问朱宁:“夫人上面应该有两个字的称号,单叫夫人很拗口。”
“是!”
“那么,你倒想想。”
“蕙字就很好。”朱宁建议,“再有一个字,请蕙娘自己想。”
“对!你自己起个名字。”
“必得御口亲封才贵重。”
“好!”皇帝看着瓶花说道:“就叫蕙华夫人吧!”
“蕙华夫人!”朱宁接口便说:“请谢恩。”
说着,取了一条红毡铺在皇帝面前,蕙娘盈盈下拜,很郑重地接受了封号。
由此而始,皇帝建立了他的第一个“外室”。这一意外的机缘,触发了他的憧憬,也就是勾起了他的家室之想—有皇后、有嫔妃、有数不尽可充下陈的如花美眷,然而那不是皇帝所希望的家室。
“皇后的性情、模样儿,都很不错,可就是亲近不起来!”皇帝向蕙娘诉苦,“每次见面,那一套礼节先就叫人受不了;脸上亦总是一本正经,虽非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叫人气馁。你想,男女居室,还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不是受罪?有时候,神气缓和一点儿,可是,只要我摸一摸她的脸,拉一拉她的手,立刻就会教她怕得不得了,前后左右张望,倒像寝宫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监视似的,害得我亦浑身不自在,只好逃走!”
蕙娘“卟哧”一声,忍俊不住,索性“格格”地大笑,“皇帝从皇后寝宫中逃走!”她说,“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事!”
“光说‘逃走’还不能形容,实在是狼狈而逃。这话说起来没有人信,所以我亦是有苦难言。”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上家也不例外。”
“就是这话啰!”皇帝微偏着脸,向半空中望,眼中流露出向往着什么的神色,“我常在想,民间夫妇恩爱,琴瑟相调,不知是怎么样一种有趣味的境界?以后,我也要尝尝。”
蕙娘默听半晌,自语似的说:“只怕不能。”
“为什么?”
“皇上到底是皇上上!”
“嗐!”皇帝着急地说,“连你这么聪明通达的人,怎会放不开?你要把它忘记掉!”他重重地加一句:“一定得忘掉我是皇帝!”
“办不到的!一开口就叫‘万岁爷’,等于自己时时刻刻在提醒,别忘了万岁爷的身分。”
“你不会不叫吗?”皇帝问道,“民间夫妇怎么相称?”
“那不一定。”蕙娘答说,“譬如官宦人家,一个称‘老相公’,或者‘老爷’,一个称‘夫人’或者‘太太’。”
“那是两老互称。年轻的呢?”
“年轻的称‘少爷’,或者‘大爷’、‘二爷’,少爷叫少奶奶,或者叫名字,或者就称‘少奶奶’。”
“这样,你叫我大爷,我叫你名字。”
“我不敢。”
“为什么?”
“不合道理— ”
“又来了,又来了!”皇帝顿着足发怨声:“狗屁的道理。”
“别生气!”蕙娘终于怯怯地叫出口来:“大爷!”
皇帝立即笑逐颜开,默念着这个破题儿第一道的称呼;尽力想象自己不是日理万机的天子,只是一个妻美而贤,享尽清福的富家公子。
※ ※ ※
皇帝的“外第”找到了。是在北城的湖边。
京城有“四水镇”之说,东南泡子河,西南太平湖,东北后海,西北积水潭,各据一隅,而以积水潭最为有名,因为有座古刹叫净业寺,所以又名净业湖。
净业湖虽是洗马的地方,但北通玉泉,南达三海,源头活泼,所以湖水澄净,夏天不生蚊蚋。沿湖长柳披拂,湖中红白荷花,一望无际,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有钱的内监,多在沿湖构筑别业,最有名的一座是弘治年间,势倾一时的大珰李广所建,还造了一座桥就名李广桥。
朱宁所找到的一所房子,就离李广桥不远,从桥下右折而入,高城如带,后拥全湖,景致非常清幽。可惜,这座本来属于一位太师所有的名园,有一部分倾圮了— 这也是朱宁故意的安排,且已征得蕙娘的同意,另有作用。
好在倾圮的部分虽不少,可住的地方也不少。朱宁找了御用监的匠人,连夜加班,收拾出来一座院落,南北两排精舍,外带耳房,暂时足够用了。
搬入新居,一切现成,蕙娘自己带了四名侍儿,八名憧仆,打开随身携带的箱笼、古玩、字画、帷帐、衾褥,一切全备,不消两个时辰,便布置得妥妥贴贴了。
黄昏时分,朱宁来传话,皇帝天一黑就来。一切膳食供应,自有内监料理,蕙娘只是家常打扮,自己烧了一炉茗香,静坐等待。
傍晚刚点起粗如儿臂的红烛,皇帝骑马到门,他提着一根马鞭子,敲敲打打地进了院子。蕙娘只在门口相迎,含笑说一句:“大爷回来了!”
“回来了!”皇帝四下一看。大感新鲜,因为平日御服,所见的大都是御用的明黄,而这里却很少黄色。朱红、翠绿、鹅黄、粉青,彩色缤纷,却又配搭得十分调和,富丽之中,不失清雅,不由得便赞一声:“好漂亮的屋子。这些陈设是谁找来的?”
“是我娘家带来的。”
“原来是你陪嫁的妆奁。”皇帝笑道,“生受你了。”
“大爷请坐,喝什么茶?”
“有什么好茶?”
“有杭州西湖上的新茶。”蕙娘答说,“漕船上刚刚带到。茶叶倒罢了,有一罐无锡的惠泉水。”
“好啊!我尝尝。”
“这可不是心浮气躁能尝得好处来的。煎茶很费工夫,只怕大爷没有耐心等。”
“不要紧!”皇帝说道,“我正好趁这工夫去看看地方,哪里该修、哪里该添,走一圈回来喝你的惠泉水,龙井茶。”
说完,随即由朱宁陪侍,点起二十多盏宫灯,去巡视这座倾圮的名园。蕙娘煎好了茶,皇帝还未回来,茶都凉了,又煎第二次,仍然白费心力,煎到第三次,方见皇帝回转,已经起更了。
“这还喝什么茶?”蕙娘笑道,“必是饿了,以酒代茶吧!”
“一路看,一路在想你的茶,实在是一看就不能丢开。”皇帝歉疚地说,“这个地方要大修!”
朱宁所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不接口,只望一望蕙娘,递过去了个暗号。她就很从容地一面捧茶过去,一面说道:“要大修,就非得找好匠人不可。听说有个安南人,姓阮的,是营造第一把手。”
“原来你也知道,此人叫阮德。”
“四万岁爷的话,”朱宁这下开口了,“阮德正在赶豹房的工程,不敢再误钦限。”
“钦限是要紧的,万岁爷先将就着住吧!”
一唱一和,丝丝入扣,皇帝哪知道他们的说法是预先商量好的,只觉得“将就”二字入耳,心里不舒服——从出生以来,就没有一件事肯将就过,越要他将就,越不肯将就,所以毫不考虑地答说:“豹房的工程搁一搁不要紧,先修这里。明天一早就传阮德来!”
“喳!”朱宁答得很响亮。
于是,皇帝一面喝酒,一面跟蕙娘谈如何兴修,同时征询她的意见。而她,总是将就着皇帝的意思,使皇帝觉得十分投机,酒兴也就更好了。
“够了!大爷。”蕙娘温柔地去夺他的酒杯。
“让我再喝一点。三杯,三杯为度!”
喝到第三杯,皇帝对酒格外珍惜,一口一口很慢地啜饮着;最后一口入喉,犹不甘心,仰着脖子,倒覆酒杯,希望还有点滴余沥人口。
蕙娘情有未忍,另斟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皇帝顿有意外惊喜之感,拉着蕙娘的白皙温润而特具一种无可形容的香气的手,吻个不住。
“我从来都不觉得酒是这么珍贵,今天可知道了。”
“世上的事,都是如此。凡是得不到的,都是好的!”蕙娘忽然自警,浮起浓重的感触与隐隐的恐惧,脸色马上变了。
变得脸上罩着一层淡档的哀怨,越发惹人怜惜,皇帝不安地问:“怎么回事?”
“不相干。”蕙娘摇摇头,不肯多说。
“怎与我不相干?你我哀乐相共,我何能不问?”
这“哀乐相共”四字,不论是否他心里的话,由他口中说出来,便觉可感,蕙娘不由得淡档地笑了。
虽是淡档的笑,而实是欣慰使然,皇帝却看不出来,追问一句:“你以为我是哄你的话?”
“大爷就哄我,我也相信。”
“我没有哄你!我谁都不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何用哄人?”
“我也是假设的话。莫非大爷您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