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囚门-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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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吴菲握住自来水龙头,左右地来回扳扭。她使出全力试图将龙头弄下来,然后用这个东西开辟一条可以活下去的路。这几天吴菲一直在斗争,凡是有一点可能,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该放过。管子在扭动中晃来晃去,龙头却纹丝未动。这时候有人翻身下床,吴菲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米兰下床之后,趿一双鞋往便池走。刚蹲下去,就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对着自己比比画画,米兰就惊叫了一声。
吴菲听米兰叫也吓了一跳,她压低了声音说:“又不是要死了。”
米兰听出了吴菲的声音,便不再作声。
号房里的人听见米兰叫了一声,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迷迷糊糊地翻起来,不见动静就又倒下睡了。有人叽里咕噜地骂了几句。很快地号房里又安静下来。
米兰站在那里。屋里太黑,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见大体的轮廓。吴菲抬起手擦了擦眼泪。寒气笼罩着黑暗,窗外一片惨白。在这黑暗中的惨白里,站在吴菲面前米兰有了同命相怜的感觉。
吴菲紧紧地拉住米兰:“米兰,我想跟你说句话。”
米兰感到吴菲的身子在发抖,哭声在吴菲的喉管底部来回滚动。米兰也开始颤抖起来,上牙跟下牙咯咯相碰。
号房里的光线似乎比先前的亮了些,寒冷比先前更
人。米兰仍觉得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吴菲,便用另一只手握紧吴菲的手。
“为什么我就非死不可?”
吴菲的声音啾啾地。郑大芬已经将身体探出铺沿。可是她仍然听不清吴菲说了什么。郑大芬看见两个黑影抱作一团,为了能听清楚吴菲她们的对话,郑大芬干脆爬起来,弓着身双手双脚地趴在铺沿上轻轻地朝前移动。
吴菲说:“你怕不怕死。”
米兰说:“怕有什么用。”
吴菲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米兰感到头重脚轻,眼前一片漆黑。她紧紧地贴近吴菲,身子趔趄了一下,她扶住了水池。她不知道怎样安慰吴菲,就像不知道怎样安慰自己一样。被杀的人痛快地死了,而自己却要重新面对死亡。
“不是可以上诉吗?”
说这话米兰觉得有气无力,毫无把握。
“只有十五天的时间。”
吴菲变得比先前冷静了些。然后她们在水池下面的坎子上坐了下来。
米兰自言自语道:“死是天命。”
“可是我不想死。”
吴菲的声音在黑夜里面震荡了一下。
正在全神贯注爬行的郑大芬,听得清清楚楚。这既是她预料之中,却又被排在预料之外的消息,如石破天惊,一下子使她振奋起来。不料这时她却被人一脚踢翻下铺。
第二部分第21节 人亡如灯灭
米兰在昏暗中睁开眼,那个抽抽搭搭的声音就萦绕在耳边,声音和着鸡的叫声滚动在寒冷的夜里,米兰就觉得肢体被黑暗拖着越来越远,就像那个远离了记忆和实际生活的鸡的叫声一样不真实,不真实覆盖了死亡以及对死亡的恐怖。其实死亡就像一个黑黑的洞穴,人被黑洞真正笼罩的时候死亡就不再是死亡,而是黑洞里的一个亮点,那是怎样让人颤栗的一种光芒,刻在肢体上如时间那么隽永漫长而具体。
米兰这样想着肢体和心灵的疼痛感忽然消失了。于是那个黑黑的洞穴似乎变成了一种期待,这样的期待是否在她蓄意杀死那个男人的时候就存在着也许真的就存在着。在心灵和肉体经过了时间和等待的磨砺之后,这一切似乎才清晰地凸现出来。
柚以及那个明媚春光渐渐聚合形成一团黑雾,飘浮在天上。如果柚不用蛇盘绕在自己的身体上,柚就不会死。柚让自己体会了做女人的滋味,自己那么爱柚怎么会杀他呢?如果说上帝总是在作弄人,那么上帝作弄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米兰越想心里就觉着那道黑暗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消失了。
郑大芬突然地叫了一声。
郑大芬喊叫肚子疼的声音里掺进了些哭声,像一些细小的沙子那样飞扬下来。女人们顺着郑大芬的声音看过去,露在被子外面的是一张扭曲的脸,那些预示痛苦的表情如大旱天里土地干涸后留下来的裂缝。女人们在等待中观望了片刻,她们不知道郑大芬要耍什么花招,她们仔细地想了下也没什么花招可耍弄的,便都又闭上眼睛睡觉,谁也不去理会她。
接近中午时有人到天井里喊了报告。不一会儿医生就进来了。医生把一只手放在郑大芬的肚子上,另一只手刚举起来,郑大芬就开始在床上翻腾起来。医生无从下手进行检查就愣在那儿。她从郑大芬翻开的白眼缝隙中看见了烈焰焚烧后留在地上的那片焦灼。
医生袖手站在那里。
医生说:“怎么个痛法?”
郑大芬的脸渐渐平展开来,她的心被医生平静的目光刺激了一下,她有了被人揭穿了的紧张,她紧咬着双唇说:“绞着痛,肠子绞在一起了。”
医生又才重新举起手将听筒器挂到耳朵上。她先在郑大芬扭动不安的肚子上听来听去,然后又在郑大芬的腹部来回地叩击。良久医生才抬起头来,她朝监号四处看了一眼,她的目光碰上了无数双闪亮的眼睛,她明白那些亮光中所包藏的全部内容。她转过脸平静地又看了郑大芬一眼,缓缓地将东西收进医药箱子。郑大芬自知没有瞒骗过医生,在心里哭叫着:“我的亲娘哟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郑大芬心里这么一叫,嘴里就发出一声凄惨的怪叫。已经判定郑大芬没有病的医生迟疑了片刻,她在短暂的时间里做出了决定,于是她叫人将郑大芬背了出去。
号房里又很快安静下来。女人们在吃过饭之后围坐在一起开始了扑克牌预卜生死和未来的游戏。她们全神贯注地把过去将来还有未知的生死与家人的一切倾注在几张纸牌上的时候,铁门开了。丁素和两名男干警走了进来,他们走向吴菲并对吴菲加了脚镣。
号房里慌乱了一阵。女人们在这种无形的慌乱中不知所措,一切都很明白了,吴菲的死刑判决已经下来,而吴菲昨天就已经知道了,所以她才哭成了那样。她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既定的死亡事实。
吴菲站在那里,她似乎尚未从脚镣冰冷的碰撞里回过神来。那个声音太寒冷,穿透骨髓之后仍然回荡在身体里,又好像是萦绕在身体之外抹不去捕不着。她倾听着那个声音,她觉得那样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比绝妙的无法把握的东西,也许就是死亡的声音,那声音让她的内脏在短时间里有了破裂样的感受。慢慢地她觉得那声音是可以抓得着,并且可以长时间地握在手里的就好比握紧了死亡。她僵在那个声音里。
郑大芬回到号房,首先看到的就是吴菲僵直地站在郑大芬不能够明白的状态里。吴菲僵直的样子让郑大芬心虚,她突然就感到很害怕,她手足无措地爬到铺上蒙头而睡。她的身体竟然在被褥下面不停地哆嗦。按说此时的郑大芬应该格外高兴才对,吴菲的行为给郑大芬创造了表现的机会,这是郑大芬万万没有想到的,要立功并不难呀。退一万步说自己在量刑方面没有得到什么好处的话,那么岛主的座位是不费吹灰之力了。那滋味跟做皇上没什么区别。但是预想中的喜悦并没有如期来到郑大芬的心里。
黑暗来临的时候,吴菲的身体遮住了天窗反射进来的那抹光亮,她一动不动。
号房沉浸在寂静里。
女人们坐在黑暗中仰望着窗外那缕光亮。寂静使黑夜显得如此缓慢,时间停在那里似乎不会再流动。
在后来的夜晚里,女人们经历着铁环与铁环相撞击的清脆之声给心灵带来的那种破灭般辽远的刺痛感。那个刺痛的声音拖着人的意志,不安地滑向黑暗深邃的恐惧里。那几乎是生命与声音进行的无休止的撕扯。女人们整夜跟随这样的撕扯经历着肌肤以外的煎熬,体会灾难渐渐远离躯体时那种隐约的快感。总之枪不是顶住自己的脑门,就是做人的成功和幸运。
吴菲坐在床上撕碎被子的时候就是她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她的眼光会突然显出一丝温柔,像一汪水那样漾动着。之后女人们会看见她安静地睡上一会儿。
男号房又传来敲管子的声音,女人们知道这是一种表示安慰的信号,每当有人接到了死刑判决,各号房就会有人发出这种信号表示安慰。
又有人对着管子喊话。
那边传过来的声音呼哧呼哧很难听清楚。叶青把耳朵贴上去,她听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点头。叶青站起来走向吴菲,几个女人从铺上爬起来再一次把吴菲围住。
叶青说:“我们应该行使法律给我们的权利。”
叶青说完话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有人说:“做总比不做好。”
女人们觉得有道理,于是就商量做的方法。这个很重要,直接关系到吴菲的生死。于是大家一致认为这件事非何清芳不可了。乔萍萍走到何清芳铺边把她拧起来说:“吴菲的事只有求你了。过去的事你不要计较,要怪都怪我。”
何清芳戴上眼镜支吾着说:“我自身难保呀!”
乔萍萍说:“见死不救,你还是不是人呀?”
何清芳忽闪忽闪地看着乔萍萍,心想,你们也配说这话?但她毕竟是不便讲出来也不便反抗的。
叶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天你帮了吴菲,说不定明天就有贵人帮你。”
很快地几个女人把何清芳围了起来。何清芳想他妈这是一群说黑就黑说白就白的女人,真理全在她们嘴里。于是她支吾着说明天再商量商量。众人不依,拿来纸笔点燃一根蜡烛,硬逼着何清芳写。尽管大家都知道何清芳也不见得能救吴菲一命,但是却都心怀希望,她们静静地在黑暗中等着,似乎在等待一个共同的命运,等待生命中的灯盏熄灭。
第二部分第22节 让死亡变得柔和(1)
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芜市的气温骤然降为零下6度。冷空气像游离在一块铅色的球体上,这是一种伸手就破的滞重。
17号房的女人们捂在被子里不肯起来。过道上已经响起了哐啷哐啷吆喝打水的声音。
何清芳跟往常一样把号房里所有空着的盆统统放在天井里,她朝着那个吆喝声看过去,别的号房的人也都在向外看,小窗口都布满了类似于焦虑的脸。在这里热水比油还贵重,特别是冬天,女人们要用它来洗澡洗头洗衣服。这样能够弄到热水的人地位自然就会高起来。
乔萍萍吹着口哨出现在小窗口时,引来了无数的骂声。
那边说:“才是为了一点热水那个臭气熏天的母猪又开始使坏了。”
另一边说:“就是,犯得着吗?男人还没出来,就在那里白费劲起来。”
乔萍萍自然明白对方是因为妒忌17号房得到的热水比她们多。乔萍萍正好闲得无聊,她肆无忌惮地吹了一阵口哨,她迎着四面过来的眼光笑成了一棵烂白菜的样子。
乔萍萍说:“不信你们一条腿朝南另一条腿朝北,可怜呀没有人看一眼,就白白送人都没有人要。”
隔壁号房换了一个人的声音骂道:“你们丢在路上早让人踩烂了,才是已经没有人要了。”
其他号房看热闹的也东一句西一语地跟着骂乔萍萍。这时乔萍萍看见送水的车子从通道的另一头滑过来。她感到一阵兴奋,并不去接骂人的嘴,唱道:“人一走茶就凉……”
乔萍萍看清楚了送水人的脸,连忙朝号房里喊:“唉,陈艺,阿四来了,快点”
陈艺坐在被子里正磨磨蹭蹭地穿衣服,她趿着鞋拉了件大毛衣穿在身上,飞快地跑进天井,紧接着又返身跑回号房她在枕头底下摸来摸去,最后摸出一对用红纸叠成的“心”。
陈艺跑回天井,乔萍萍正在跟送水的人搭话。陈艺搡开乔萍萍说:“再去拿两个盆来。”
陈艺把脸贴在小风口上,送水的男犯正在给斜对面的号房打水。陈艺感到心脏突然间鼓胀起来,血液流淌的速度也加快了。她禁不住轻声喊道:“阿四!”
阿四是判刑后余刑不足一年的犯人,留在看守所服刑。他还有几个月就要满刑了。他爱陈艺,并对陈艺发过誓,刑满之后一定要挣钱给陈艺,让她在服刑的时候少受点苦,早日回家。而陈艺对他却只是一种物质和精神上的利用。
对阿四表示爱意,可以得到充分的热水和饭菜,可以炫耀自己的魅力,在心理上也有个依靠。阿四为17号通风传信表现得非常积极,这也是陈艺在17号房有点身份的根本原因。陈艺深知自己占尽了阿四的甜头,因此也不肯放掉他。丢块表示爱的骨头给他啃啃,是非常必要的。
陈艺也经常委屈地想,如果自己现在不是陷在这牢里头,像阿四这样个子又小样子又难看气质又猥琐的乡巴类男人,她根本瞧不上,打心眼里轻视。可是在这鬼地方,哪怕是让阿四摸一下手,心里都会有一股热流荡漾很久。如果有机会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他睡上一觉。
阿四对着陈艺傻里傻气地笑了一阵。陈艺把礼物递给阿四,阿四接过礼物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之后,一个劲地往17号天井里舀水。反正水超量了也不要紧,把别的号房限量再往下扣点就够了。陈艺在接水的时候,故意让阿四触碰。她脸上热辣辣的,她喜欢这种心驰神往的感觉。17号房的盆子都装完了。
阿四问:“不要啦?”
陈艺说:“够了,明天再说。”
阿四从兜里摸出两张叠得五花八门的纸条说:“男号带给吴菲的。”
陈艺接过纸条在手里翻弄了两下说:“谁写的?”
阿四说:“有文化的那个。”
陈艺嗤嗤地笑起来。
阿四弯下腰去推车说:“那边的人都很关心吴菲。”
陈艺收住笑看着阿四,就有了几分难过。阿四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你要保重。”
陈艺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见阿四已经给隔壁舀水,那边传来了接水时惯有的一阵喧闹,有人在故意大骂阿四,接着骂起17号房。陈艺没有理会,她把纸条打开,是两首诗:
等待
等待
我们身体里滋生的毒素
在每个清晨来临的时候
照亮我们心中的痛和黑暗
破损的风中
我们遥望着冰冷的早晨
时间穿过指尖
为我们展开了另一个24小时
千金难换的24小时啊
你是否已将那无望的歌唱握在了手心
时间静静地流淌
在我们的血液里
在我们等待的每一个清晨
为我们高举遗忘的火把
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么久远
我们仍然无法忘记
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是
另一个挟带着死亡的黎明
那些重重叠叠的死亡
让我们向往来世有一个
比别人更好的结果
告别
无论你要走的路有多远
也无论天的尽头有多么苍凉
我们的灵魂一定会通过歌声
回到先前的地方
你孤单地上路
孤单就是一首嘹亮的歌
上路的时候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