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宫词-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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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娘娘明断,为嫔妾洗清嫌疑。”文才人上前磕了个头,恋恋不舍的看着远去的采茵,却竭力忍了忍,并没有出言为其辩解。
“江婕妤性子急,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慕毓芫递过去一方丝帕,坐正身子抚了抚自己的轻罗纱衣,缓缓说道:“采茵是你自幼的丫头,少了她自然让你不习惯,所以本宫打算把紫汀拨过去,她素来都是个稳妥的人,今后有事也能替你拿个主意。”
如此,便是赐了一把剑到清澜堂。
“是,嫔妾谢娘娘垂怜。”文才人心思敏捷,很快就领悟出其中的用意来,连忙叩头谢道:“只是嫔妾人微位低、起居清减,清澜堂也万万不能跟娘娘那儿相比,如此一来,恐怕是委屈了紫汀姑娘。”
“呵,不委屈。”慕毓芫的笑容透着深刻,目光也颇有些复杂,“皇上时常夸你知史书、明事理,今后更要做个表率才是。”她随口说着,伸手携了谢宜华笑道:“今儿既然来了,顺便去你那喝喝茶、说说话,也好让文才人歇息一会。”
谢宜华面色柔和,微笑道:“是,唯娘娘之命是从。”
“娘娘”紫汀拉长声音抱怨,叹气道:“为何单单派奴婢去?奴婢不如双痕姐姐稳重,也没有香陶机敏,笨手笨脚的,还是在娘娘身边服侍的好。”
“你呀,别学会怄气。”慕毓芫原本正在饮茶,闻言不免摇头一笑,“双痕自然是走不开的,香陶更是整天闯祸,除了你还能有谁?若是派别人去,本宫更是放心不下,你就别偷懒噜苏了。”她手里轻轻拨着茶盖,慢悠悠说道:“放心,本宫也舍不得你,迟早都要回来的,不过呆一段日子而已。”
“好罢。”紫汀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奴婢也不多嘴,今儿起就去替娘娘做门神去,只盼娘娘别把奴婢忘记了。”
“门神?”慕毓芫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事情,闻言放下茶盏笑道:“都是平日惯的你们,稍苦点的差事就敢抱怨连天,真该打你一顿板子。”
“哎,奴婢只是不懂。”紫汀朝做鬼脸的香陶瞪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道:“今儿的事情,摆明就是江婕妤无中生有。娘娘肯轻易饶过她,不过是看在过几天的大事上,想让宫里头清净些,只是”
慕毓芫瞧她欲言又止,笑道:“呵,你有话就说罢。”
紫汀听她开了口,便连珠炮似的问道:“奴婢不懂,小小一个文才人,也值得娘娘如此大费周章?即便是为了护着她,随便指谁还不都是一样?只要是泛秀宫的人,谁不看着娘娘的脸面,难道还好意思明着为难?娘娘也太抬举她了。”
“不是本宫抬举她,是你们太小看人了。”慕毓芫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慢悠悠说道:“还记得那天她献的对联么?什么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本宫又不是中宫皇后,哪里承受的起如此厚语?底下多少人侧目,难道你们都没瞧见?”
众人都是神色一僵,双痕在旁边叹道:“还好皇上不甚喜欢她,不然,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端呢。”紫汀这才慢慢正色,象是有些领悟过来。
“既讨得皇上欢心,又惹得一群妃子盯着本宫不放,若本宫也似江婕妤那般,只怕将来被算计了,还蒙在鼓里呢。”说到此处,慕毓芫不免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江婕妤也太沉不住气,一点小事记挂到现在。在这后宫里头,谁没有几件烦心的事?都要像她这样,那日子也没法过了。”
紫汀垂首想了想,问道:“娘娘的意思,是要奴婢看着文才人?”
“不,她不是你能看住的。”慕毓芫象是说得有些疲乏,招手让双痕过来捶肩,自己往紫菀花软枕上靠了靠,敛色道:“你提防着江婕妤别再去找事,也替本宫盯着文才人一些,都不是省心的。”
紫汀叹了叹,点头道:“是,奴婢记下了。”
慕毓芫理了理云鬓松散的发丝,吩咐双痕道:“你回头跟吴连贵说,找机会调几个人到凌波馆当差,本宫再三偏袒文才人,想来江婕妤已经记恨下了。”她说话的语调云淡风轻,众人却不免听出一身冷汗,皆是相对无言。
“启禀娘娘,懿慈宫来人了。”
慕毓芫闻言微微吃惊,握着紫绡纱丝帕的手紧了紧,微微蹙眉道:“怎么,难道太后的病又重了?快去,让那人进来回话。”
懿慈宫的宫人被领进来,叩头道:“启禀宸妃娘娘,太后今日精神好,想让娘娘过去说说话。太后还说,多日不见溟翎公主,让娘娘一并带过去瞧瞧。”
“好,本宫这就过去。”慕毓芫略微放下心来,象是有些不胜疲惫,挥手道:“你们都各自下去做事,别杵在这里。”略微想了想,吩咐香陶道:“你去清澜堂传文才人,本宫带她一起去见太后,也好全了她的一番孝心。”
懿慈宫位于东西六宫之后,偏殿居住着太妃们,正殿匾书仪和正方,乃高祖皇帝的亲手御笔。众人连跨三道仪门方到内殿,廊上是两人抱深红旧漆柱子,一群着装清减的宫女呆立在侧,隐着些许晦闷之气。领头的宫人眼尖瞧得清楚,忙支使小宫女进去禀报,自个儿迎下来笑道:“宸妃娘娘,太后在里头问好几遍了。”
慕毓芫牵着溟翎公主的手,抬头看向藏青色的蝠纹寿字窗棂,恍然忆起多年前的旧事,出神半日才道:“嗯,文才人也过来了。”那宫人笑着往后打量了一下,略微点头便算作行礼,领着众人往殿内走进。
太后身着石青色刺绣缎服,盘桓髻上簪着几只素净的寿字金钗,脸色透着不常晒光的病态苍白,抬头淡笑道:“都来了,坐罢。”说着朝溟翎公主招了招手,将她搂到自己怀里,怜爱的抚摸了一阵,方才吩咐宫人先领下去玩。
殿内一阵沉默,三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慕毓芫看了看文才人,目光流连在她急欲陈事的焦色上,心下体会的明白,遂起身微笑道:“文才人孝心诚厚,一直都惦记着过来看望太后,想来有许多有体己话要说。”
“不用,你先留下。”太后像是整肃了精神,抬手打断道:“你辖理着后宫诸事,没那么多闲工夫,哀家先跟你说几句。”侧首看了看文才人,又道:“秀姝,你原先没来过懿慈宫,先下去随便逛逛罢。”文才人微微一怔,忙福礼跟着宫人退下去。
慕毓芫替太后满了满茶水,轻声问道:“母后,近日可觉得好些?”
“什么好不好,那些都是唬人的话。”太后接茶饮了一口,慢悠悠道:“哀家的病不过是拖着日子,想来……”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倒呛的脸上泛起些许血色,喘息了一阵,忽而叹道:“秀姝这孩子,太固执了。”
慕毓芫有些不明其意,只好笑道:“文才人很懂得规矩,太后不必担心。”
“秀姝那点小心思,你断然不会看不出来,只是碍着情面不说罢了。”太后双目微阖,缓缓摇头道:“你不必替她掩饰,也不必在哀家面前掩饰。她年轻不懂事,你好歹担待着些,别跟小孩子一般计较。”
“儿臣不敢。”慕毓芫向前欠了欠身,眼光却落在文才人带来的一叠佛经上,青油油的细薄竹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工整小楷,“况且,文才人也不是孩子脾气,只瞧她给母后抄的佛经,便知心性稳妥大度。”
“哎……”太后突然悠悠叹了一声,淡笑道:“你只当哀家是护着秀姝,所以才这么说话,却不知哀家只是替她担心而已。”
慕毓芫不便多加辩解,只道:“是,儿臣聆听母后教诲。”
“你且放心,回头哀家自然会嘱咐她。”太后从袖中取出一方盒子,一脸庄肃的递给慕毓芫,自己慢慢的倚到团福软枕上,平声说道:“这是当初太皇太后留下的,可惜哀家却没能用上,辜负了她老人家的厚望。你的性子不似哀家这般懦弱,想来对你将来必有用处,打开看看就明白了。”
慕毓芫带着疑惑将盒子打开,展开内中细长卷绸,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上面全是带着官阶的人名,既有京官,亦有外省大员,别的并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想来当年太皇太后心思深刻、谋虑甚远,所以才将这份法宝留给孤儿寡母依靠,只可惜没有派上任何用场,故人便已然逝去。
“当年,高祖皇帝驾崩,哀家只恨不得跟着他去了。”大约是年岁已久,太后的神情并不特别哀痛,缓缓说道:“可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晔儿又只是个孩子,这人世间竟有那么多丢不下,放不开……”
“母后……”好似有无形重物朝胸口压过来,慕毓芫有些喘不过气,缓缓跪到太后面前,哽咽道:“儿臣,儿臣……”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慢慢抿紧了嘴唇,一任自己轻声啜泣。
太后伸手揽住她,幽然叹道:“好孩子,快别哭了。”
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这么痛?慕毓芫抬手握紧胸口,觉得疼痛正以迅疾的速度蔓延开来,像蛛网一样铺天盖地的裹住自己,却是无力挣扎。他去了,而自己活下来。一步步走到今天,万般辛苦,亦不敢有丝毫懈怠,为何却总也看不到出口?原来,那时苦痛只是个开始,而纯粹的幸福,早在那一刻就已经完全葬送。
“皇帝他,待你好么?”太后问道。
慕毓芫在惊诧中抬起头来,不知该回答好还是不好,而且横亘在二人中间的是非太多,远非简单的一句话能够说得清楚。心中一片茫然迷乱,魂魄也好似游走在回忆和现实之间,沉默良久方才点了点头,轻声道:“嗯,还好。”
“那就好。”太后微微笑了笑,又道:“皇帝虽非哀家抚养,却也知道一些,那样多疑不稳的脾性,只怕是让你受委屈了。”
慕毓芫缓缓摇头,轻声回道:“儿臣很好,母后不必担心。”
“说句后悔的话,若是当初高祖皇帝没有传位给晔儿,只怕我们母子还要好些,再凄凉,也好过如今阴阳两隔……”太后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颤声道:“晔儿,晔儿他自幼倍受娇宠,哪里懂得什么帝王之道,反倒害了他……”
恍然又是那一段岁月,藩王们四起崌立,北方霍连国的骚扰亦是不断,刚刚登基的少年皇帝乱了分寸,渐渐焦虑成疾。幸好北边有云、慕两军镇守,国中有太皇太后把持朝政,如此方才大致稳定住时局。待太皇太后薨逝,朝中大臣顿时分出派别,元老们又倚老卖老,少年皇帝的病情却日渐缠绵,最终因沉疴无治而驾崩西去。
“母后”看着悲痛难忍的太后,慕毓芫忍不住要说出那个秘密,却只是不断的犹豫着,最后只轻声说道:“儿臣会好生照看晔儿的孩子,母后也请多保重身体,莫要太过伤怀了。”
“你为小芊想的很周到,哀家很放心……”太后慢慢止住泪,顿了顿道:“你好生收妥当那卷名单,莫学哀家当年那般只顾悲痛,却全然没有半分远见。”说话间一阵连续的气喘,掩嘴咳了半日,“哎,彼此见着反倒难受。等会让秀姝把小芊带回去,你出来的时辰也不短,先回宫去罢。”
慕毓芫沉默片刻,起身道:“是,母后多保重。”
第二十九章 华倾
延禧六年九月初三,历书曰:天顺,上上吉。
元徵城内一片热闹欢腾,树上的茜素红纱迎风舞动飞扬,宝檐琉瓦、金铃玉铛,在阳光下灼灼生辉,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眩晕的喜庆之气。平日冷清无人的仪和殿,此刻正在举行隆重的四妃之礼。四妃乃正一品妃位,规格要高出平常妃礼许多,其专用的金册、金印皆由礼部拟制,交由制器库专人打造。
慕毓芫头戴赤金六扇缀玉翅宝冠,身穿蹙金丝双绣牡丹锦春团纹吉服,接过淑妃专用的金印、金册等物,再乘金鸾鸟顶珠宝舆前往奉先殿,行大礼叩谢圣恩。今次盛典非比往常,同时册封的妃嫔还有七人,惠嫔徐氏、龄嫔谢氏、纯嫔朱氏,均册为妃位,另有贵人叶氏册为萱嫔,容华陆氏册为陆嫔,婕妤江氏、才人文氏册为贵人,以襄助淑妃协理六宫。
盛大的仪式繁琐冗长,一直延绵持续到巳时末,才算大致结束。不过泛秀宫的宫人却还不能歇息,仪式完毕,先要升鸾座让淑妃接受嫔妃叩拜,接着在椒香殿设宴款待六宫妃嫔,以贺封妃之喜。椒香殿内坐着大半殿的人,东西六宫的妃嫔们都已悉数到齐,燕瘦环肥、夭桃秾李,盛装丽服下的各色女子,或清丽,或娇柔,或温婉,恍若春日里争相绽放的满园繁花。
席间众人言笑不断,极是热闹。因不断有嫔妃上来敬酒,慕毓芫脸上便有些微泛红晕,更兼绯罗色的鸾服相衬,越发显得笑靥如花、顾盼生辉,夺目的丽色几乎浓到有些化不开。明帝自金莲花盘中拾起酒盏,斟满酒杯递过去,低声笑道:“宓儿,你且多饮几杯,越醉越好看了。”
“呵,皇上只管拿臣妾逗乐。”慕毓芫接过酒杯一口饮尽,只觉胸口微暖,脑子也有些水漾般的眩晕,因笑道:“头晕的厉害,这酒不能再饮了。”
“娘娘,要不要喝一点?”双痕捧了一盏醒酒汤过来,不合时宜的问道。
慕毓芫刚嗔她几句多事,却觉得双痕的目光另有所指,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熹妃正沉着脸,眉眼间似乎隐隐藏着郁气。此次册封的妃嫔数目不少,几乎覆盖东西六宫所有正主,没有升到低位妃嫔亦有不少赏赐,颇有些皆大欢喜的意味。认真说起来,后宫中最不遂心之人便是熹妃,妃子中以她资历最深,服侍皇帝时日最长,大封六宫之日却没有她的份,想来心中恼恨的非同小可。
“嗯,知道了。”慕毓芫微微蹙眉,心中琢磨着如何才能周全,静默片刻才道:“大家正热闹着,别扫兴,先把醒酒汤端下去罢。”
“怎么?”明帝刚饮完纯妃上来敬的酒,笑着嘱咐了几句,回头笑道:“莫非当真醉的厉害,要是身子不舒服,就少饮几杯,朕也不深劝你了。”
“没事,臣妾坐坐就好。”慕毓芫反手握了握自己的脸,像是在取手上的凉意以降温,侧首正好看到大公主,于是笑道:“寅馨,今儿怎么一直坐着不说话?前几日不是还念叨,说好几日没有看到你父皇,还不过来敬酒?来,到旁边坐着罢。”
大公主原本随坐在熹妃身侧,闻声忙端了酒盏过来,换过发式的少女已经洗去孩子稚气,软绵绵的桃红儒裙勾勒出婷婷身姿,举起酒盏敬道:“祝父皇无事烦忧、笑口常开,同时也贺慕母妃荣升大喜,儿臣满饮此杯。”说着,一仰脖饮尽。
明帝悦意满然,将手上的一串沉香珠赏给大公主,问了几句家常闲话,又笑道:“难怪淑妃成日夸你,说你秉性纯孝、识礼有节,果然长大懂事了。”
“寅馨过来,陪你父皇坐一会。”慕毓芫伸手携了大公主,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的小杌子上,婉声笑问道:“平日里事情多,记性不好,仿佛记得已经十四了?行过及笄礼没有?”
大公主微微红了脸,垂首回道:“多谢慕母妃惦记,正是二月里行的礼。”
“嗯,寅馨也长成大姑娘了。”明帝朝慕毓芫颔首,微笑道:“还是你心细,连孩子们的小事都记得清楚,不似朕这般丢散落四的。”
“皇上每日忙着大事,自然分不出精神来。”慕毓芫端了糕点递给皇帝,像是不经意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道:“说起来,寅馨也该行公主大礼了。想来皇上已经安排妥当,不知道是哪天的好日子?”
“嗯?”明帝微有迟疑,顿了片刻笑道:“正是呢。也不拘是哪一天,只要日子好就成,回头让司礼监挑个好日子罢。”又侧首朝大公主笑道:“你是朕的长女,今后更要给弟弟妹妹做个表率,赐字还按以前说的“安和”二字,这就很好了。”
慕毓芫看了看大公主,微笑道:“寅馨,快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