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体操_刘心武-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话茬还是回到莲姊那样的最一般的社会存在上,不管是离退休的,还在岗的工薪族,还是下岗的兄弟姊妹,以及一般的白领人士、在校学生,包括仍在农村的和到城市打工的农友,面对着确实有诸多未知数的生活现实,我们的心灵上一定要有理性的乔木,在这前提下可以容纳一点闻鹊生喜的“小迷信”花草,但最好是能够有林黛玉那样的彻底唯物主义信念:“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任凭来自何方的邪种想往我们心灵里栽下大迷信的幡竿,都能自觉地加以抵制。
一把米有多少粒?
新来的小阿姨端着锅问妻子:“我抓的这三把米是不是太多了?要不要数数一共多少粒?”妻子莫名其妙,一旁的我也惊诧不已。原来,她在前一家帮厨,那家的女主人就曾让她数过米粒。吃过晚饭收拾完一切,小阿姨主动跟我们细说端详。那家女主人年事已高,她管她叫姥姥,她一去,姥姥就跟她交代,要用玻璃量杯量米做饭。姥姥说,每次量出的米粒,上下误差不会超出八粒。可是那天玻璃量杯落地碎掉了,是姥姥自己失手砸碎的,小阿姨就只好用手抓米,衡量着两把米差不多,但姥姥非要她把那米一粒粒数过……我和妻子听着都笑了。小阿姨不笑,她认真地告诉我们,其实姥姥是个很好的人,她并不是吝啬刻薄,就那么个脾气,不论事情大小,一概要精细计算,这样做好处也真不少。比如姥姥阳台上养的花,因为换土施肥浇水什么的全都根据书上的规定按量执行,所以总是叶肥花艳;又比如好些人家因为总不能严格按规定配兑消毒液弄得气味熏人,杀菌效果又不好,姥姥却总是量杯量筒来回按说明书细细配兑,结果消毒作用非常充分。当然,依小阿姨的见识,姥姥这样的脾性坏处挺多,首先就是几乎没有哪个阿姨能在她那里长做,姥姥跟邻居们的关系也总是很紧张,甚至跟抽空来看望她的儿孙也总要不欢而散,因为姥姥一天到晚总在那里“合理精确计算”,让再好脾气的人也难以长期忍受。妻子喟叹说,这位姥姥活得多累啊!小阿姨就告诉我们,姥姥前些时候去世了,大家都说是累心累死的。
小阿姨讲述的这位姥姥可能是具有这类心理疾患的人士中的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其实就是我们自己,在某些事情上、在某些场合面对某些问题时,心理上也会出现算计过细,导致别人心烦自己心累的毛病。
就整个社会的进步而言,数字化确实是必要的推动手段。尤其科技的发展,计算得越精微,迈出的步子就越大,像现在大家经常挂在嘴里的纳米技术,就是以超精微计算为基础的新技术。已故美籍华裔历史学家黄仁宇,他的主要立论就是一个好的社会必须是一个进入数字化管理的社会。“数码”这个词汇现在已经大踏步进入了日常消费领域,数码相机、数码手机、数码彩电、数码冰箱、数码空调……都意味着以精确的数字为代码的新技术正在全面覆盖我们的社会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对精确计算的数字心存敬畏,是必要的。
但是,社会生活的意义除了科技进步、经济高速增长,还应该更加人道、更能促进人性中的那些良善因素的丰茂,这方面要做的事情恐怕不是一味地施以数字化手段就能奏效的,应该以熏陶、感化的方式来浸润性地进行,那方式有时甚至可以是十分模糊与暧昧的。就个人而言,在家里准备出许多的度量衡器具,比如供每次从菜市场归来时按品种复验斤两的弹簧秤什么的,固然未为不可,不过千万不能以为人生的任何领域都是可以一律数字化地加以精微计量的,尤其是情感领域、审美领域,还有日常人际相处的微妙境界,都是非数字化、非精微算计,含糊一些,包容多些,伸缩尺度大些,进退余地宽些,才为好、为善、为快乐、为轻松,才既有利于自身延年益寿,也有利于滋润他人,乃至和谐于社会。
不能马虎的事情绝对别马虎,可以马虎的事情则一定要马虎,这才是正常的人生、正常的心态、正常的活法。不该马虎的事却马虎了,多半会危害他人与社会,并到头来自尝苦果;可以马虎的事偏不马虎,也许倒不一定对他人和社会造成什么损害,但一定会遭人厌烦,自己则会在多余的焦虑与烦躁中弄得了无乐趣,最后心累而亡却难以被未亡者以温情忆念。
一把米究竟有多少粒?没算计过吗?那么,好,永远也不去探究,便是你一生的福气。
这朵花儿叫喜欢
前些天看电视上转播京剧票友大赛,一位年轻的女士演唱了程派名剧《春闺梦》选段,那游丝腔宛转幽咽,甚有韵味,主持人问她跟谁学的?她说并没有人教她,只是有盘磁带,反复听,来回吟,也就唱下来了。主持人表示吃惊,这样的流派唱腔,如此吃重的唱段,居然靠听磁带便驾驭下来了,问她成功的诀窍是什么?她微笑道:“因为喜欢。”
我们生命的意义之一,是审美。这一点常被不少人忽略。不管你发了多大的财,如果始
终不能自觉地享受审美的快乐,那你的人生就存在着重大的缺陷。而真正的审美境界,是无功利性的。那位演唱《春闺梦》选段的票友,虽然参加了大赛,上了电视,并且能与当红的专业演员同台演唱了另一程派名剧《荒山泪》的选段,得了奖项,博了掌声,但除了她的亲友邻里同事,大概不会有多少看电视的人会记住她的姓名。“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事过境迁之后,她多半还是回到其生活的常态中,继续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去亲近京剧。一位专业京剧演员对我说,她很羡慕这样的票友,因为完全是出于心里喜欢而亲近京剧,她自己呢,当然也喜欢这一行,但面对票房的不景气、评奖评职称的压力、改行去演电视剧的同科者的蹿红、为适宜旅游者猎奇眼光不得不参与的肤浅演出……便往往弄得没了喜欢,只有厌倦与烦怨。
能把自己的本职与喜欢融为一体的人,是大福气人。但一般来说,本职里面总难免功利当头,说高点是社会责任,说低点是养家糊口,即使不名利熏心,总不能不计投入回报,恐怕很难一味地只是审美愉悦。因此,在本职以外,开拓一片无功利因素的业余爱好空间,便成为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了。但一般人的业余爱好,还只停留在健体养生、调节心理的层面上,还不懂得通过审美的生命体验,去获得大喜欢、大自在。
我郊区的书房,离北京东北部的温榆河中游不远,趁着秋高气爽,我去那还有些野趣的河边,画了不少水彩写生。我没受过有关的专业训练,谈不上画技,全是率性而为,但画时觉得通体舒泰,仿佛温榆河边那些拂地的柳丝、摇曳的芦花、密集的红蓼……全都在跟我窃窃私语;画完回去把一幅幅还没干透的水彩画随意摆放在书房各处,在音响播放的爱曲中仔细欣赏,自得其乐,如翔云霄。
昨天看电视,偶然看到上海卫视的一部记录片,介绍一群平均年龄50岁左右的妇女,多半是些退休与下岗的职工,她们组织了一个舞蹈队,请了一位舞蹈教师,是个30多岁的男子,这位舞蹈教师并非科班出身,也没有专业演出经验,原是一家食品店里负责水果专柜的售货员,他因为喜欢舞蹈,自己照着电视里的舞蹈节目和有关录像带,对着家里的穿衣镜模仿揣摩,居然不仅能跳人家演出过的舞蹈,还能编出一些舞蹈,教给那一群妇女,她们都感谢那比她们都年轻的男老师,令她们圆了青少年时代的梦;现在那舞蹈教师就靠她们集资付予的不算多的酬金维持生活,那是一种清贫而有尊严的生活,从镜头上可以看出,他满脸满心喜欢。于是我想,我之于绘画,与他之于舞蹈一样,都没有科班赋予的基本功,但因为实在喜欢,所以也许画出的跳出的毕竟就脱出了匠艺而蕴涵了纯真,与那听录音带而唱下了《春闺梦》的女子的声腔一样,自得其乐而外,也能给别人些许快乐。
于是我决心趁秋色斑斓,再画些温榆河景色,哪天约几位至好到乡村书房小聚,开个私家画展悦己娱人。在河边我遇到一位散步的离休干部,他采了朵银色的小花插在茄克衫胸兜里,我问他:“您采的花儿叫什么名儿?”他笑得脸上的皱纹也仿佛一朵风中的花,回答我说:“这朵花儿么……就管它叫喜欢吧!”难得喜欢!你心上有这么朵花吗?
云锦满心湖
观赏完昆曲票房的演出,跟几位朋友去茶寮闲话。话题涉及到收藏。我的助手鄂力收藏名家字画,他工篆刻,为名人刻好印章,送去后大多立获青睐,有的就把自己的书画作品钤上他的印章赠送给他,历年来积少成多,蔚为大观。斯先生则收藏细瓷,原来主攻古瓷,近来则兼收艺术新瓷,前些天又从东郊南皋许以祺先生的私家瓷园“乐陶苑”搜集了若干柴烧的现代派、后现代派的观赏瓷。鄂、斯二位是财富型收藏家,当然,对收藏品的鉴赏还是第一位的,但对求择名家精品以待时移价增这一目的也并不讳言。霍先生则属于兴趣型收藏家。他说是那回迁往新居时,忽然发现家里有三根旧拐杖,都是老一辈留下的,也并非什么名贵的有讲头的拐杖,犹豫了一下,没有淘汰,带往新居了。谁知从那时候起就有了收藏拐杖的兴致,无论到什么地方出差、旅游,看到跟家里不一样的拐杖,总要买上一根,甚至在本市逛商场时,眼光也总忍不住往卖拐杖的摊位晃,到头来他家目前已经收藏了几百根用料、形态、色泽、产地、功能不尽相同的拐杖,而且近来他更开始自己设计、制作拐杖。他称自己的这些拐杖统共算起来也值不了多少钱,但拐杖于他而言,已成为支撑人生乐趣的重要事物,不可或缺了。
座中的年轻白领阿姜,笑说他们那些收藏都太传统太物质化太占据空间,称自己的收藏是非物质性的,所亲近的是时间。原来,他居所窗外曾是一片古旧的平房杂院,后来被拆平,眼下是些供居民回迁的经济适用房,他的收藏,就是以两年的时间,在他居所阳台上,架设了一台照相机,用定时自动拍摄的方式,每天在早八时、午后14时、晚八时摄下三张视角完全一样的照片,最后形成一套2000多张的空间变化史料。目前他正从中挑选出200多张,打算编成一本书,问他是否还要配上文字?他说不配文字,因为那些照片的意蕴“尽在不言中”了。
我对面的婷婷一直沉默不语。我对她说:“看来,只有咱们俩是不搞收藏的了。”她竟摇头。她是个自由撰稿人,只撰雅稿不撰俗稿,最近一直在构思新编昆曲《芳官》,我就猜她近来一定是在广泛收藏与《红楼梦》相关的资料,谁知她宣布:“我跟阿姜一个流派,也属于‘非物质性收藏’。”我们都知道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每年都要核准一些人类文化遗产,分物质性、非物质性两大类,比如南京的明孝陵、北京的明十三陵,最近就都被核准为物质性人类文化遗产,而昆曲在前几年就被核准为了非物质性人类文化遗产。我们齐问婷婷究竟收藏的是什么?她从容不迫地闲闲道来:“南京本来还想申请石头城的古城墙作为物质性人类文化遗产,但是实在被破坏得太厉害,残段两旁的临建也一时难以拆除清理,所以现在改为申请非物质性的人类文化遗产,就是云锦工艺。云锦是曹雪芹父辈、祖上曾监制过的御用织品,那工艺是非常独特,产品是非常精美的……”我就拍手道:“阿唷,原来你收藏云锦呢!”婷婷笑了:“您急什么,不对,我没有那个申请里说的云锦,不过,倒也可以比喻成云锦……告诉你们吧,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收藏善意哩!”
原来,独身的婷婷随着岁月的嬗递,在社会人际里遇到的阴暗东西渐多,有时更会遭际赤裸裸的人性恶,弄得她的心理健康状态一度很成问题,以至往往环境还没有那么恶劣,她自己倒先紧张起来,把花影鸟音也当成了刀光咒语。于是,从去年起,她决定要收藏善意,就是每天坚持把社会人际中哪怕是些微的、转瞬即逝的、他人对自己施予的善意,都珍藏起来。她说,这样做不出一个月,她的心境竟开朗、乐观了许多。她略举两例,一例是她有天晚上回公寓,与另两位男士同处电梯中,进去后才发现,一位醉醺醺还斜睨怪笑。他们那是
个小户型的“单身贵族”公寓,电梯24小时运行,业主自开。那晚另一位男士衣履整洁,神态正常,她依稀记得那位男士是住在她那层以下的13层,但电梯停在13层时,两位男士都没下,后来到了她那一层,她出去时,那清醒的男士轻声跟她道了声晚安,电梯门关了,她才恍然大悟,那位绅士是怕她遭到醉汉非礼,才特意没有在13层出梯的。另一例是去年深秋她叫餐进房,送餐的看上去还是个没发育好的少年,她在阳台上种了些喇叭花,藤蔓攀缘到窗顶,几个月里都形成美丽的帘栊,但过季干枯后需要登高收拾拔除,她实在没有精力,就顺便问那送餐少年能否帮忙?那少年登上椅子三下五除二就帮她解决了问题,她非要在餐费外再给那少年10块钱小费,她说至今那少年摇晃身体躲避她的小费并且说“这我坚决不能要”的神情还宛在眼前。后来她得知该少年打工除了管吃管住,每月的工资才250元还经常被拖欠……“这还是最浅显的例子,”婷婷说,“其实你们分别也都给予过我宝贵的善意,那可能是更深刻的,因而也就可能是最不露痕迹的……比如那回看完票房,也是在这里,我因为自己的隐私忽然实在忍不住满眼是泪,你们全都察觉却没一个问我为了什么,只把我当成一个情绪正常的人,跟我继续就《芳官》的人物刻画、遣词造句进行讨论……”婷婷说她收藏这些善意的方式,也并非都是在日记上录下全景,有时会只是一幅写意的线画,或一句联想到的唐诗宋词、一句英文,甚或是一串只有她自己能会意的自创符码……而暇时检视这些记录,回忆起人间那么多的善意,她就觉得自己满心湖里都是华贵的云锦……
给心房下一场雪
人生途程,难免遭遇干旱,有炎夏的干旱,也有冷冬的干旱,相比而言,冬旱更令人气闷,会导致心房里淤塞着猬刺般的焦虑,这时候,你该自觉地,给自己心房下一场雪。
是的,人们都在说,现在进入了一个竞争的年代,每个人都该不畏竞争,勇于投入竞争,争取在竞争里成为赢家,跻身于所谓“成功人士”行列——这些话并没有说错,但说得并不全面,并不准确。全面而准确的说法,应该在强调竞争、奖励赢家的同时,还必须强调要
建立起保障并非因为违反了竞争规则,而成为弱者、输家的那些社会成员也能获得为人的尊严,并享有社会财富基本配额的权利。这是在竞争的旱季里,整个社会应该落下的透雨、飘飞的瑞雪。
但我们自己,不能只是消极地等待社会的雨雪,我们自己,要在心房里给自己下一场雪。那飘飞的雪花,以自知之明凝成,也就是,不要对自己苛求,不必在竞争中给自己定下那么高难的名次指标,需深深地懂得,冠军、亚军、季军固然可喜可贺,能跻身前八名也相当荣耀,而能在前100名里,亦足可自豪;就是仅仅及格,只要自己尽了心努了力,也无妨为自己干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