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体操_刘心武-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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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6年前那篇文章里,我已经指出〃淡淡的哀愁〃作为一种情愫虽然从政治上已经不再是罪衍,但在社会上却价位不高,并不怎么招人待见,我还试图解释其被社会轻视的原因,但我在文末却有这样的猜测:〃淡淡的哀愁眼下是行情自然下跌,但谁又敢于断言,螺旋形上升到新水平的淡淡的哀愁,绝不会又大为风行呢?〃
很遗憾的是,16年过去,我期待的〃螺旋形上升到新水平〃的〃淡淡的哀愁〃并没怎么冒头更没有大为风行。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已经将〃四个一〃的生活状态朝〃四个二〃提升的白领女士,她的自言〃典型〃,就说明着这种情愫即使在最应该具有的新兴小资产阶级或者说中产阶级又或者说是小康人士或成功人士或先富一步的人群里,仍颇稀缺,行情并未看涨,这确实是个值得注意的社会现象。
过去在我们社会里,包括〃淡淡的哀愁〃在内的〃小资产阶级感情〃或者说〃小资产阶级情调〃之所以贬值甚至被判定为负面的毒物,是来自极左的意识形态和〃反右〃、〃文革〃那样的政治运动,而现在这方面的压抑已经基本上不复存在,那么,究竟又是什么因素使得人性深处的这一潜流,不能坦然地涌溢到表层,并在社会文化情绪的总构成里,获得足够的份额呢?
我想到的因素,首先是市场经济下的激烈竞争。我们在市场经济方面有补课的情势,而且有点恶补的味道,当然我们是在搞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谁也不愿意把西方历史上和时下的市场竞争的那些弊端引进。我们都记得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法国文豪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评论,他们一方面指出这位作家政治立场的反动——他是站在没落贵族的立场上反对工业革命所引发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突飞猛进,但同时又激赏这位作家对资本主义积累初期那种乱象的揭露入木三分——他写出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人际间那些温情脉脉的面纱如何被一一粗暴地撕破、人性的黑暗面如何汹涌地奔流出来。是否我们虽尽力避免,而且也确实避免了若干市场经济的弊端,但在维系人际的温情、特别是维系人心的软和度上,却还是很遗憾地留下了不小的疏漏?
我的调查研究毕竟不够,抽样做个案分析也难,即如那位能跟我喝下午茶聊天的白领女士,尽管最近也还跟我通过电话,态度十分友善,甚至表示愿意再跟我探讨淡淡的哀愁问题,但她和夫君以及他们那个社会群体的人士,可以说是每天都忙得四脚朝天,睡的是昨天的觉,花的是明天的钱,视生活为明争,视人际为暗斗,事事讲究的是可量化的〃效益〃,哪里真能拨宝贵时间和论价出让的精力,来配合我做这种〃难以上市〃的〃高雅研究〃?
但无论如何,我心中却总还是有一种企盼,那就是向所有愿意听我提问的人士提出这个问题:你有淡淡的哀愁吗?并期待着有所反应。对于实在没有工夫跟我细讨论的人士,那我恳请他们至少能以画勾方式,来简答以下问题,我想我总有办法回收这些答卷,并把我早已开始的关于〃淡淡的哀愁〃的研究进行到底。
下面就是我的问题:
你听说过或读到过〃淡淡的哀愁〃这个提法吗?
□听到过□读到过□以前从不知道
你觉得自己曾有过淡淡的哀愁吗?
□似乎有过□肯定有过□从未有过
你对淡淡的哀愁的直感是:
□感到肉麻、起鸡皮疙瘩□觉得有种诗意在里面□陌生、可疑□是精神贵族的奢侈品、无病呻吟□没反应
你对淡淡的哀愁的理性判断是:
□很可笑□很无聊□很糟糕□莫名其妙□能理解□可包容□很美好不可或缺
以下的哪些文艺作品里,你认为有淡淡的哀愁:
□鲁迅的小说《祝福》□巴金的长篇小说《家》□电影《红高粱》□电影《霸王别姬》□电影插曲《让我们荡起双桨》□校园歌曲《同桌的你》□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昆曲《牡丹亭》□芭蕾舞剧《天鹅湖》
你觉得那些一定程度上能掌握你命运的人士,他们能有淡淡的哀愁(不一定让你直接感知到),对你而言是:
□有好处的□有坏处的□无所谓的
你觉得你的配偶,以及其他最亲近的人,如果一点也没有淡淡的哀愁这一情愫,你会:
□失望□庆幸□无所谓
你认为人性深处都会有软和的情愫吗?
□不□是的□无法确定
以下这些与淡淡哀愁接近或相联的情绪,哪些你曾产生过:
□惆怅□伤感□忧郁□怀旧□喟叹
如果时下的中国淡淡的哀愁这一情愫在中产阶级里面首先风行起来,然后多少影响、渗透到强势与弱势的两头群体里,你认为是:
□有利于促进社会亲合□无利于促进社会亲合□有害于促进社会亲合□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你认为在以下哪种情况下,应该自觉地将淡淡的哀愁一类情绪压抑收敛:
□外敌侵入国土□面对贪官污吏□置身激烈的竞争、面对竞争对手□想到背叛自己的人时
你认为对淡淡的哀愁做一番探讨是:
□必要的□吃饱了撑的□有害的□不可能有解的□可笑的□可耻的
好,我终于完成了这篇文章,谢谢你耐心地读它。
献给新冬第一片雪花的絮语
尽管有着对春草的企盼,我却愿把絮絮的心语献给新冬的第一片雪花,因为我深知北方大地惟有经过瑞雪的滋润,才更利于第一针绿芽鲜碧地萌生。
常有采访者问我:你对自己哪个作品最满意?一般取巧的回答是:对已经写出来的都不甚满意,最满意的可能是即将发表的或正写作中的。我却要坦率地说,我自己最满意的是由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一版、2004年第二版的长篇小说《四牌楼》。我以后可能再也写不出超过它的小说。也常有记者问我:你的小说是否属于〃京味文学〃?我总这样强调:我不刻意追求〃京味〃,尤其不刻意去展现所谓的〃老北京味儿〃,我的小说所展现的,从时间来说更多的是现在时;从人物来说,我总是要发现在这个空间里面出现的新的生命现象,我对这个关注得更多。我不是一个专门去写比如说〃八旗子弟〃、写老北京的老风俗,不是这样一个作家。这些东西作为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生活资源、写作资源,我也加以利用。但在我的舞台的这个灯光所照亮的主要的人、主角,是一些新的生命。我现在写下这些文字,不是想总结什么写作经验,我是想梳理出自己的人生态度——我知道自己是有极限的,支撑我继续往下跋涉的不是新的制高点,而是对新生活新生命不衰的观察兴趣。
每个作家的写作有不同的资源取向。比如有的年轻作家,他可以写一个旧社会的妓女的生活;他根本没有经历过军阀混战的局面,他可以写军阀混战时期的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那是他的创作自由。我的写作,我的作品里面的人物、故事基本上是与我共时空的,比如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最新小说集《站冰》,里面最长的一个中篇小说叫做《泼妇鸡丁》,就是写北京四合院被拆了以后,这些居民到哪儿去了?他们到了新地方,有的属于城乡的交界处,或者说是城郊结合部的那些楼盘里面。我写那些人的生存,写外来的一些民工,包括从外地招来的一些年轻的保安,或主动或被动地来参与他们的生活。我写这些生命的一种新的活泼的状态,所以我不拘泥于一定要写北京的老传统,每个作品都要追溯到北京文化的历史层面,我不是那样的,我不断追踪新的北京的新发展,新的展拓了的生存空间和新的生命,新的生死歌哭。我不想让历史成为我灵魂的蜗壳,我总希望自己能进入〃这一刻〃的光影中。
我的写作资源仍很丰富。我觉得一个写作者写作资源枯竭,很可能是因为他切断了自己和这个现时空的社会生活的直接联系,只是通过书本、通过报纸、通过传媒或者通过会议、通过文件、通过听别人传达转述,去获取写作资源,那这样的话,就和真正的那种社会生活新的生长点隔绝了。我恰恰不是这样的,我现在很少参加会议,很少参加各种场面上的活动,而是直接地去和这些普通人混在一起,和这些民工,或者是外来的,比如说是这些保安,或者是一些新的居民区的居民生活在一起。所以我现在觉得,我的资源非常丰富,写都写不完。我要写的东西太多,我都不知道该舍弃哪一部分。到目前为止,我的苦处是这个。
《当代》杂志发表我的《泼妇鸡丁》的时候,有一个编者按语,大意是说,现在像我这把年纪的人,一般都——他当然有点儿幽默了——或者含贻弄权去了,或者含贻弄孙去了,不玩儿这个了。跟我同龄、或者一起在文学上起步的很多人,后来基本不写小说了,或者就是写小说,数量也是越来越少。而我从写《班主任》开始到现在,我穿越了20和21世纪的交替。我到现在,还有中篇短篇出来,而且都是写的最鲜活的当代生活的,像《泼妇鸡丁》这个中篇有五万字。台湾已经出了单行本,因为是繁体字竖排,可以构成一个单行本。
《当代》就鼓励我说,像我这样的还能够含贻弄文,而且还能够写小说,还能写最新的生活,出现新的人物,而且小说在文本的追求上还有变化,读者应该还能从我的小说里读出超出小说本身的东西来。再比如台湾诗人焦桐,他自己办个出版社,把我这个《泼妇鸡丁》的小说,列入他的那个〃饮食文化〃的系列,他还在台湾发表了很长的一篇论文《论刘心武的饮食写作》。因为《泼妇鸡丁》这个题目是一个饮食,小说的每一节里面的每个题目也是一道饮食。饮食文学在台湾被认为是颇新潮的东西。这说明我在文本上是不断地更新的,不是固守在一个状态,不断进入新的领域进行新的探索。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是不断在超越。这样自我评价也是为了鼓励自己更加精进。我也想对读到这絮语的人说:常常肯定自己、鼓励自己吧,只要那肯定与鼓励符合事实,那就不要害怕别人抡过〃你为什么不谦虚〃的棍子来——把那棍子架住,并大声对他说:〃我肯定自己,故我存在!〃
我还搞建筑评论,这是种边缘杂交文字。文学和建筑评论之间有联系,但还是有一定区别。我已经在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过一本《我眼中的建筑与环境》,印刷了五次。最近又由中国建材工业出版社出了一本,叫做《材质之美》。我从1995年开始写建筑评论,到现在快10年了。写建筑评论不是一时心血来潮,首先是外在的强大因素触动了我。城市的迅猛发展,这就是外在的因素。北京现在盖了很多新的楼房,对每个置身其中的人都构成了一种强迫性的审美,你不看它都不行,你躲都躲不过去。盖新的多半就要先拆旧的,北京的旧四合院儿、胡同儿不断地被拆毁,开发不断地蔓延。作为一个市民来说,我有话要说。另外,我个人长期对建筑是感兴趣的。我在中学时代,经常画水彩画儿,建筑是我水彩画儿的写生对象,因为我在城市里居住嘛,不可能有很多的自然景物,基本上是建筑,首先是古建筑,比如画白塔,画故宫的宫殿,画天坛的祈年殿,画城楼门子。我对建筑的兴趣也是埋伏很久了,外在的刺激加上内在我自身的这个底子,一激发,我的建筑评论就出来了。
有采访者问我:如果纯粹从建筑布局上来说,您觉得中国哪个城市是您最喜欢的,觉得它整个儿的建筑格局是最好的?我觉得这牵涉到一个城市整个的、大的规划问题。建筑格局应该是有两层含义,中国是一个古国了,很多城市都是历史名城,是很多的历史底蕴。是说它留存下来的那个底子?还是说它新的发展?因为这个城市是在不断地更新、发展。如果纯粹从历史的遗存来看一个城市,那我当然最喜欢北京。
建筑有大概念和小概念。大概念是,一直要扩展到关于城市规划、一个城市整个的这个布局,包括它的道路都是建筑;另外,就是单栋的建筑或者单组的建筑。这是两个概念,北京在规划上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在单栋的建筑上,失败的例子远比上海、深圳等地多。所以这两方面都使我感到焦虑。我有很多文章探讨这个问题。
采访者还常问我,就所到过的国外的城市,觉得哪个城市纯粹从建筑上来说,印象最深、最漂亮?我总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巴黎。我也去过罗马,罗马对古迹的保存,还是做了很多工作。但罗马城在大概300年前,它的城市规划就不是像巴黎那么样的,让你觉得它那么十全十美。巴黎几乎到了完美的程度,罗马虽然古迹留得很多,但就整个城市的大概念来说,不如巴黎那么好。巴黎也有败笔,比如蒙巴拉斯大厦,一栋盖在市区里的美国式摩天楼。
人们特别喜欢问作家,他的写作是受了谁的影响?其实我的影响主要来自我的家族、我的父母、我的哥哥和姐姐。我生活的家庭,有非常浓郁的文艺气氛或者文学气氛,这对我是最大的影响。我走上文学道路跟这个家族影响分不开,像我母亲说起《红楼梦》来她就如数家珍。她可以告诉你,这个周瑞家的和王善保家的有什么勾连。这是一般弄〃红学〃者不去注意的。再比如说司棋这个角色,她的家庭背景、血缘背景等等,读得很细的啊。比如说像我的哥哥、姐姐,他们都是很早就读西方名著、读俄罗斯的古典文学、读苏联的一些现代小说,对我影响也很大。另外,我们家族,像我父母喜欢京剧,我哥哥后来就成为著名的票友。在北大他曾风靡一时,成为〃梅派青衣〃。还有音乐方面,这对我走上文学道路起了很大的影响。
当然,也有间接的,通过文本,或者通过一个我没见过,我没有谋面的作家的影响。如果要说作家和作品的影响,那很多。我可以举出一个例子,就是它对别人也许影响不那么大,就是我们四川籍李劼人的《死水微澜》,阅读的时候,对我来说我觉得是一种启蒙。我很惊讶,他能够通过那么生动的个人命运的这种幽微的描写,透视整个那个时代的变迁,特别是四川的〃保路运动〃,教民和袍哥儿之间那种不同的社会力量的激荡,等等。我的祖籍是四川,父母都是四川的,我的家族里面有的也是跟教民有关系、跟袍哥儿有关系。在长辈的叙述当中,我知道这些事情,没想到他能够那么生动地使我这么一个晚辈,获得一种对社会对人生的透视力。这个作家的这部作品对我走上文学道路,启蒙作用是很大的。
我写过一篇随笔《逆境与创作》。人们老说,一个作家的形成跟他的苦难经历有关,而我在这篇短文里面恰恰说,一个作家有太多的坎坷,倒容易抑制他的创作灵感。我觉得对一个作家来说,最重要的是要给他一个很好的创作环境。如果社会没能给他提供,那么,他就应该努力地去自己营造。
比如拿曹雪芹来说,当时社会没有给予他,大环境对他来说是险恶的,他就迁居西山脚下,疏离热闹场,只保持跟敦诚、敦敏、张宜泉这样的挚友的密切交往。他还有一些民间的朋友,如鄂比。他营造了自己一个小的人文环境。当然更重要的是还有像脂砚斋这样的合作者。所以,他才能给我们留下《红楼梦》,虽然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