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丁玲-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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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那些他全知道他们的根底,他就爱那一点儿。他服侍你,同你要好,尽你欠账,又并没有何等野心。他别无所求,为得只是要你把他看同一类。他的行为是不乐意成为市侩的努力。这样一来大家当真也好像把他看得不同了。因为住处有一部分是未来的文人,对于这一部分人,这掌柜也似乎多需要一些忍耐了。应当向什么人要一点钱时,走到那个人的房中去,坐下来,还不说话,这一方也明白来的意思是什么了,却不必提近来苦况,用为搪塞索欠的开口,不妨尽同他谈着古今中外文学家的厄遇,以及在如何情形中又如何遇着一个贤主人(为了凑巧的原因,再说一点更合题的话也不妨),到后,这掌柜的会从古来世界上的事情,推想到目前的事情,不单是不愿意启齿窘了住客,并且在开晚饭时节,还一定不会忘记特别把饭菜开得丰富一些。……
上面所摘引的,是我在《记胡也频》一书上为这个公寓主人所作的剪影。海军学生夫妇两人,当时便得过那主人的种种殷勤,支持过若干日月,且在记忆中保留了一个又觉得感激又觉得好笑的印象。
丁玲女士被人当成作家一般尊敬,大约也从这公寓主人为始。因为她还没有开始执笔以前,就早得到这主人善意的待遇了。
海军学生靠写作为生,在坏习气下既毫无出路,日子过去了,每个过去的日子,皆带去了些未来生活的勇气,另一远方却有个年近六十的小学校长,常常来信告给他们,外边不易支持,还可以回到她身边去,故公寓中的好主人,以及北京城秋天来的干净空气皆留不住他们,恰好那时节两人在公寓方面又有了些小小故事,因此丁玲女士就离开北京回了湖南,过不久,海军学生也跟着走了。
回湖南后海军学生便开始写诗,所写的诗不外乎两人随了每个日子而来的和洽无忤的友谊,使那个偏执热情的年青男子,从女子方面所得到的眼睛、鼻子、两条臂膊、一张口,或别的什么印象,处处惊讶出神,又在小小分离上与小小冲突上,让那些事成为习惯的各样嗜好,折磨到心灵同身体,故写出的诗,形式同意境方面,皆离奇少见,且充满了狂热的感情。
两人回到湖南住了一阵,丁玲从母亲方面得了些钱,第二次预备出门时,大约北京还有些痛苦的记忆,故两人并不预备过北京,最先只在长沙住下。长沙觉得不好,两人搬往武昌。武昌又觉得不好,两人再过上海。上海地方那么大,住下来自然很合式了,又因为那地方耗费太多,所带的钱极其有限,演电影作明星的计划,则一临实地却已证明了完全是个梦想,在北方,海军学生正慢慢的把他的作品找到了出路,若机会不太坏,大约已可每月得到二十元左右的稿费,两人且记着北京公寓中欠账的权利,虽明明白白知道北京方面一些看来使他们不愉快的脸子,到北京时还有机会见到,可是他们依然又过北方了。
到北京后他们就住在西城槐树胡同,丁玲的希望只是一个月约十五六元的书记位置,各处设法皆难如愿。似乎为了避开旧有熟人,故特意找寻了那么一个偏僻住处。住处既极湿暗,生活又沉闷无聊,故两人皆萎悴了许多。那时为了省钱,丁玲女士又把烧火煮饭的职务消磨日子,朋友来时,又有机会可以见到她在屋外廊檐下劈柴了。
两个月后,两人第二次迁入了北河沿某公寓,建议的为刘梦苇。几人眼看到他们重来,北方新起出版业的兴旺情形,皆觉得有尽力把自己加入这事业的必要,恰恰大家友谊又好了,于是便有人提议如何来办个刊物,成立个社,这社从“未名社”得到暗示,便取名“无须社”。社名含义既极其幽默,加入份子也不从任何方式定下标准,故这社实在也不成个什么东西。使这个团体成立的为丁玲女士,她因为无作品就始终不承认是社员。我虽有一本书拟定作无须社丛书之一,我就从不参加他们的讨论,也全不明白这个团体究竟有几个人,选定由谁负责接头,且预备做些什么事。
日子过去一大堆后,南方的革命军从湘南北伐,军事方面进展得异常迅速,武汉解决后成为军事政治的中心,我们的熟人皆走到南方做事去了。我们的熟人,从北方到南方后,都觉得南方一切皆显得极有生气,便是写作小说,也认为非到武汉玩玩不可了,因此常有信来问我们,是不是想作事,若想作事,一到武汉总有办法。当时我们都没有离开北京的意思,认为不必离开北京,理由又简单又切实的是丁玲女士。我们几个人商量看是不是过武昌时,她意思只是:“若想做官,可过武昌,若想作文章,不应当过武昌”。她那时虽蕴酿了动笔的欲望,却并不写出一个短篇。她不过因为海军学生生活的基础刚刚稳定,不愿意他又放下这份事业,另作计划罢了。那时节海军学生从晨报馆与其他方面,每月已可得到二十来块钱,两人就靠这个收入应付一切。
第三部分 记丁玲第16节 意见相左
他们有了点钱,只想得到一个较好的住处,所以每天无事就过各处去看住处。两人住过银闸,住过孟家大院,住过中老胡同,最后才迁入北河沿的汉花园公寓楼上第十号。
在那公寓楼上他们大约住了将近一年,那时的生活虽仿佛不很窘迫了,由于支出方面不甚得体,两方总仍然常常显得极其狼狈。冬天来时,房中虽有煤炉,却无煤块,客人来时,就得女主人用旧书旧报作为取暖的燃料。报纸完事后,外面寒气十分逼人,室内无法工作,两人就坐在床上看书。
房租到期无法应付时,两人便常常不在家中,各处乱跑。在家为掌柜的见及时,便装作出门借钱的样子,用围巾紧紧的裹了身体,出门向北或向南踏雪散步,直到夜深方敢回转住处。
两人在北京住下来,总像等候什么似的。等什么?两人似乎也不明白的。但当真等着,就是等着丁玲女士写作的机会。
过分的闲暇使她变成一个沉静的人,由于凝静看到百样人生,看到人事中美恶最细致部分,领会出人事哀乐最微小部分,海军学生长时期相伴的一份生活,培养到她的感情,心灵与智慧已成熟到透明如水。她等着写作的机会,“成功”与“荣誉”却同样又在等她!
她于是开始写了《在黑暗中》以次诸篇章。对于这个新作家的写作,给了最大鼓励的,实为那时《小说月报》的负责者叶圣陶。《小说月报》用了她的文章,且随即就寄给了一笔出乎两人意料以外的报酬。得到这笔稿费后,两人真不知道怎么办。作品刊载后,就证明了编者的见识,超人一等,对于这无名作家作品的采用,并不见得错误。《小说月报》一万余固定读者方面,皆希望明白作者是谁,其中一定还有与作者平时常相过从的人。与他们相熟的人,决想不到那么一个朴素圆脸女孩子,写得出这种感情强调色泽鲜明的作品。丁玲是谁?假若是一个女子,这女子又是谁?真是一个稀奇的谜。很觉得有趣,也很可以明白一般人的意见简陋,想及时永远令人觉得有点难受处,便是某一些熟人,直到很明白地告给这种作品是谁写作时,他们还表示出未能相信的神气!
文章既有了出路,两人的生活,自然也有了新的设计。两人皆觉得应当多念些书,且当真感觉到非念书不可了。想学好了日文,以为将来稿费能每月固定得到若干数目时,两人或可以同时过日本去,便从朋友中商量如何补习日文的方法。
那时节,朋友中学日文的无一人,朋友的朋友,却有一个据说已经能够用日文译出书的×君。但当时想把这人请来谈谈,与×君相熟的朋友又恰恰离开了北京,无人可以代为介绍,也就罢了。
我则恰如在另一本书所记,因中国的南方革命已进展到了南京,出版物的盈虚消息已显然有由北而南的趋势,北京城的好天气同公寓中的好规矩,都不能使我们承认老呆在这个砖头垒就的大城中为得计。并且在上海一方面,则正是一些新书业发轫的时节,《小说月报》因为编辑部方面负责者换了一人,作品取舍的标准不同了一些,在北平汉园公寓写成的《柏子》等作,已经给了我一个登载的机会,另一登载我作品的《现代评论》,编辑部又已迁过上海,北新书局与新月书店皆为我印行了一本新书,我觉得我在上海即或不能生活得比北京从容些,至少在上海也当比在北方活得有意思些,故我不能尽在北京住作过日本留学的空想,就从海道把一点简单行李同一个不甚结实的身体,搬移过了上海,在法租界善钟路一个朋友代为租妥的亭子间住下,开始了我上海的新生活。再过了两月,他们两人又用另外一种理由,也居然到上海来了。
两人虽在上海住过,这次来上海既不预备久住,故一来就暂且住在我那地方。那时节我住处已经从亭子间改为正楼大房,房中除去一桌一椅一木床外,别无他物。两人因此把被盖摊开,就住在我房中楼板上。
两人平时虽极亲密,年青人的个性既强,意见或有小小冲突时,抖气吵闹,大凡青年爱侣不可免的一分任性处,自然也可以在两人生活中存在。设遇一个作出“什么皆不需要”,一个作出“要走你即刻就走”的神气,把局面完全弄僵时,我若在场总极力转圆,希望他们各人节制自己一会儿,直到毫无办法时,我就堵住房门,不让那个要走的能走,也就是省得另外一个另一时节各处坐了汽车去找寻。同时我从他们一刻大吵大闹一刻和好异常的生活上,且明白了少年夫妻自然最容易发生这些事情。我把这事情称作“感情的散步”,就是感情离开固有生活的意思。我一面劝解,一面必在心中打算:“我若是懂事明理的人,我会看得出这是用不着救济的事。一份凝固生活有时使人厌倦了,一点点新的发现照例就常常使人眩目。然而这眩目决不是很久的事,一时的幻觉必不至于使人永远糊涂。同时,这过失若不过是由于过分热情而成的多疑与多嫉,则只需要一分稍长的时间,一切误会就弄明白了。”我先就算定两人一切误会的理由,决不出那于个海军学生的褊持热情疑嫉以外。故一面劝他们,请求任何一个节制一下自己的感情,一面且明明白白的告给他们,我的意见不是担心他们分离,却实在只是担心过一会儿海军学生没有车钱各处去找她。在过去这种事情却既常由于两人疑嫉而起,皆近想像的问题。这次到了上海后,第一天两人就都带着意见相左的神情。
情形真糟,两人还只住在我那儿一夜,第二早上就为了一点点小事闹翻了。我原在他们身边,视听所及皆迷迷胡胡难于索解。到时有眼睛的不去注意对面的脸色,只知肆无忌讳的流泪,有口的也失去了情人们正当的用途,只知骂人赌咒,凡是青年男女在一块时,使情侣成为冤家以后,用得着的那一份,两人皆毫无节制的应用了。我那时真又急又愁,不明白应当如何帮他们一点忙,做一点于他们两人有益的事情。
我先前还不明白两人争吵的主题何在。后来才明白当真有了那么一个人,凭了一种稀奇的机会,居然把一种带着乡巴老的朴质有余技巧不足的爱情,穿插到了两人生活中间。吵闹时节——
男的说:“我知道你不爱我,已爱了别人。”
女的就说:“你不爱我你才那么不信任我。”
男的又说:“我就因为太信任你,你就去会他。”
女的又说:“你那么多疑自私,还说在爱我!”
男的又说:“我信任你,你就成天到他住处去……”
女的又说:“我到他那儿去,你不是明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吗?”
话说得再重一点时,于是女的就把大衣脱去,把皮夹中所有的货币倒出,一面哭泣一面十分伤心的说:
“频,频,你莫说了,你瞧,我一个钱不要,空着这两只手,我自己走了,你不必再找我!”
男的也仿佛有理由十分生气,接着就说:
“好,美美,你走你的,我知道你离开我就到什么人的身边。”
女的气得脸色发青,一面开门答着:
“是的,我就是去他那里。我爱他,我讨厌你。”
“我早知道你是……”
“那你为什么像疯子一样追我赶我?”
男的见女的尽哭,尽把我送她那副美丽羊毛手套用牙齿咬得破碎不成样子,又见我守在门边,女的并不出门,就十分生气的说:
“你要走你走你的,我不留你!”
女的自然就极力推我,想攫取我衣袋中的钥匙,见我不让她走,就说:
“从文,你这是怎么?你让我走!我绝对不再留在这个房中!你不许我走,我就生你的气!”
那男的于是也说:
“休,休,你尽她走,她有她的去处!”
我让她走我才真是傻子!因为我已经有过了很好的经验,这一个抖气走了,另外一个等一会儿还是得坐了车辆各处去找寻,把熟人处、公园、影戏场,无处不找到。我还得奉陪来作这种可笑的事情。当天找不着时,我又得用一切话语来哄着这一个,且为那一个担着心。日光下头的事全是旧事,这一次自然还同上一次差不多,上海地方那么宽,要我放走了这个,又去陪那一个向各处做捉迷藏的玩意儿,一面还时时刻刻捏着一把汗,以为一个假若因为呕气跳水服毒,一个就会用小洋刀抹脖子自杀,简直是一种无理取闹小孩子的行径,这种行径也真够麻烦人!
女的既不能走,男的后来便又想走了。这海军学生虽然体力比我好些,但到了这些时节,自然不会把我屈服得下,我决不能把手中钥匙尽他抢走。
于是三个人支持下来,两人皆如莎士比亚戏剧中名角的风度,用极深刻精粹的语言,互相争辩同诘难,我则静静的倚定在房门边,看这充满了悲剧与喜戏意味的事件自然发展。
第三部分 记丁玲第17节 风波平息了
当两人提到一个横梗在生活中间人时,我当初还以为别是这海军学生对我有了误会,以为我还会妨碍他们的生活。经过两人的陈述,到后我才明白这件事对我全无关系,却对于我们数月以前在北京无意中谈及的生活计划,大有关系。
原来三人还在北京汉花园公寓住下时,各人文章都有了出路,都以为凭了稿费收入,将来就可以过日本去读书。这种好梦是三个人睁着眼睛同做的。因为想过日本,就提到学日本文,因为应学日本文,就想到教日本文的人。朋友的朋友,既可教日文,我们就先假定这是我们的先生了。有了这点因缘,我过上海后,另外一个朋友却居然把那个学习日文的×先生找来了。
自然的,这先生上课一礼拜后,两人之间便皆明白了这种学习有了错误,她并不适宜于跟这个人学习日文,他却业已起始跟她在学习爱情了。
最糟的事便是引起问题的女人,不只是个性情洒脱的湖南女子,同时还是个熟读法国作品的新进女作家,她的年纪已经有了二十四岁或二十五岁,对于格雷泰·嘉宝《肉体与情魔》的电影印象则正时常向友朋提到。来到面前的不是一个英隽挺拔骑士风度的青年,却只是一个相貌平常,性格沉静,有苦学生模样的人物,这种人物的爱情,一方面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