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非 - 雪融化后是春天-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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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头看他,想了想,标上落款:语声与冯大公子的际遇。
贴在缸上给他。说:纪念品而已,不是鼓励你抽烟。要做我男朋友,先要将烟戒掉。你应该庆幸没找我这样苛刻的女友。
他说:是挺庆幸的。我现在又想抽了。别介意啊,反正以后,想惹你烦都不能。低头点烟。身姿洒落。
“我也庆幸没白痴到要你做我男友。”语声鄙夷了下,很夸张地挥手散烟。
很快,他将烟掐灭到缸里,说:据我所知,陈剑也抽烟。
她说,那只有资格做我前男友。
他笑了笑,说:据我所知,你们分手跟烟没关系。
关你什么事。她仰脸怒视。
他说,依然凶悍。很庆幸没被你缠上。说得却有些惘然。
我也送你样东西。他说。转首,在碟架上抽出一张CD,说:我的演奏带。东施效颦,我也留一段话吧。拿了油笔,在封面上用龙飞凤舞的英语写了两行字。语声辩认,写的是:Music enriches life; love entangles it。凭语声现在的英文水平,她这样翻译:音乐让生活更美好,爱情让生活一团糟。她不禁莞尔,典型的冯公子风格,抱怨也有点不羁。
他忽仰首看她,很细腻的,像曾经的唇擦过她的脸,留下轻柔的悸动和颤栗的湿润。在他湿漉漉的目光中,她垂头,心开始抽了。一下一下,密密地疼。
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他已经用中文落了款:至鸣爱语声。
顿了顿,又添上:可是语声不爱。
她心被鞭笞了下,夺过,颤着手,一点点擦后面的字。擦得手上全是蓝色颜料。
他呆呆地看她。
她假笑着说:别扫兴,送给我的,写那么扫兴的话干什么。留前面半句就可以了吗,以后,我可以跟人吹嘘,冯大公子爱过我。货真价实。以此为证。
“但是你并不爱我。”他扬眉,“如果你爱我,请说出来。”
她才知进入他的圈套。
爱,爱过吧,但是现在说起来,又有什么意思,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他即将娶名门之女,门当户对,天造之合;她呢,要背井离乡,独自疗伤。现在说爱,有什么意思。她宁愿流了眼泪决绝转身,不说一个字。
她不要再爱,也不要再伤害。
她宁愿错过,也不要爱过。
于是,她紧抿双唇,不发一言。
他又嘲弄地笑了,点头,说:好。不用再说。我知道。眼睛迷蒙起来。
一阵后,他放了音乐,而后轻轻拥住她,在她耳畔说:不介意吧,跳一支舞,让我们的身体再亲近一下。他们很快要分别了,我感到他非常悲伤。
她感到自己也非常悲伤。点头。
低靡的歌喉,凄伤的旋律。一点点游丝一样捆缚两个人。她将脸贴在他胸上,他拥住她,头抵在她发上。慢慢慢慢随音乐迷失。
迷失的还有一份痛彻心扉的爱。
远去了。
明天之后,天各一方。曾经激情的身体曾经真切的热望曾经颤栗的灵魂都将归于凡俗的生活。
……
她一只手突然摸到他的胸口,低低说:是你的心吗?现在为我而跳?
是。为语声而跳。他说。很郑重,仿佛誓言。但是怎样的誓言。
恩,她把身子靠紧他一些,脸蹭着他的衣服,说,其实,你的气息很好闻。树林子一样,我在里面走动,能听到窸窣的声音,好像还有一点点光线从树梢间透进来,一地静谧。都舍不得走。真的,舍不得。
那就不要走。他拥紧她,她也热烈地抱住他。抱得很痛,骨架都要散了。都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彼此揉进生命。
但热切往往来自绝望。
他们各自的心头阴影是那么深。尽管拥抱很亲昵,但是那些浮云却久久散不去。
所以终归也只是一个诀别的拥抱而已。
音乐停,她脱身而出,歪了头,突然叫他:至鸣。
他愣住。
她狡黠地笑了:好听吧。嘿,原来叫你的名字,并不很费劲。我现在多叫你几遍,是不是可以让你高兴一点。
“给我一点甜头然后痛下杀手?”他皱眉,然后又微笑,说,叫吧,我喜欢你叫我。温柔一点,向我展示一下,你女人的一面。
“我怎么叫由得你挑吗?”她说,却极温柔地叫他,“至鸣,至鸣至鸣至鸣。够了吗?”
“不够,说你爱我。”
“这个?”
“不爱,就骗,反正要说。”
“这个算了。”她黯然。这个字,说一次,就痛一次,她骗不了自己。
“说不说。”他忽然抓住她胳膊,贼笑着说:我好像记得你的小腰似乎比较的怕痒。不要我逼吧。
你。她踢他一脚。
“暴力没有用。”他说。作势呵痒。
“好了,”她说,“我爱你。”风一样掠过。
“没听到。再说一遍。”
“你耍赖。”
“真的再说一遍。”他痴迷地看她。
她心静了静,抬头看他的眼睛,那眼中有她,小小的,却很安详,大概是有家的缘故。她嫉妒起来。为这个安坐在他眼睛里的她。知不知道,她多希望自己的心也有这么一个家,哪怕很小,但是温情,可以永久庇护。
爱,爱如果是一个巢该多好啊。
可是爱不是。是一种赤裸裸的献祭。有什么意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
她惶然摇头。
语声。他看出她的异样,叫她。
她重新看他,惊讶的,好像他突然换了副面目。一种揪心的痛猛地袭击了她。锐利、直接。她爱着他,没错。可是。这个人。
心里的闸门陡地开了,洪水泛滥。无可抑制。
她忽然疯了一样打他: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讨厌鬼,你为什么要订婚,你为什么要扔下我,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恨死你了。
他猛地抱住她。
她手脚并用,又槌又踢,歇斯底里叫:别碰我,你别碰我。我不要你碰我。你有本事别搭理我啊,你有本事冷酷到底啊。你有本事,叫我滚啊。
“我没本事。语声,我爱你。我用了全部生命爱你。”他说。
“我不要听。全是骗人的。你爱我,可是你要跟别人结婚;我怀了你的孩子,可你跟别人同居;我千里迢迢去看你,你骂我。你王八蛋,我为你流产,你说什么狗屁话,你对我那么凶,你哪里爱我。你一直当我是妓女,对不对。你放开我,我们断了,我不原谅你。我不会的。”
她说得语无伦次。爱恨交加。秋天的伤口在冬日破裂,血流出来,分不清是热还是冰。她痛苦得浑身哆嗦。
他紧紧抱着她,任她发泄。
她终于干涸,身体软软的。像一滩泥一样挂在他胸前。
他抚她的发,说: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再不会。语声,我把你的玩偶找回来了,我一定好好看好他们,我也会为你的心搭一个房子,不会让它冷,也不会让它疼,你相信我。
她眼神呆滞。
他继续说:我们两颗心都在雾里,其实很近,可是我们彼此看不清楚,所以猜忌。我可能太在意你了,患得患失,你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给我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我那时真的以为你不要我了,抛弃我了,你不要我的孩子,你不要,我什么念头都没有,浑身冰冷。我觉得那时候天都塌了。我用了性命去维系的爱没有了,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把自己放弃了。自暴自弃。只想填坑早点交完生命这份作业。看着没有问题,可实际上我自己知道完了。我的心就像一个空瓶子,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听到回声,你在里面呜呜地吹。我压抑。一直压抑,像一座火山,以为会永久休眠。但不是。那日,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我终于爆炸了。我不要离开你,不要被你遗弃,我那样侮辱你,只是恨。那个吊坠,我去找过了,可是没找着。没关系,爱不用关起来,关起来不好。语声,我们说开了。我们再不要分开。
她眼神依然呆滞。这让他的心一点点慌起来。说:你别担心。我会解决好我的事。我们不分开。不分开。
死寂。良久,他感到手臂上粘呼呼一片,托起她的下巴,看到她流泪。嘴巴一抽一抽,像搁浅在滩上要死去的鱼。
他凑下去吻她,似乎要给她人工呼吸。她却用了最后的力气,躲闪开了。鱼一样,啪一声,跃入深不可测的海。
她决定了。
离开。
无论舍不舍得,她已经没有办法了。
刚才他絮叨的时候,她想到了陈剑,那个雪夜,她跟陈剑在一起,他们做爱了。
又想到杜若。他和她必定也做过了。
就这样,她无法容忍,她爱了,爱得纯粹。所以无法容忍彼此的背叛。
我要回去了。她静静说。
真的放弃?他悲哀地瞅着她。
她心绪烦乱。内里很多种力量在拉扯她。拉得她摇摇欲坠,筋疲力尽。
头愈来愈痛,痛得什么意识都没有。她忙不迭摇着,说:我要去英国,我要忘了你,我不原谅你,永不。
然后直直往后退。
忽然哐当一声。头砸到了门,她痛得抚住头,说:你别过来,叫你别过来,我们结束了。猛然转身,开门,手却颤抖得开不了。
他三下两下跑上去,抱住她,抚她的头,然后不顾一切吻下去。
39
怀念是个最安静的动词,需要用一生去完成。
语声不知道她的生活是不是就这样了,一个人,携着影子在寂寞中奔波,将微笑留给世界,将孤独留给自己。心里那一块小小的影子,就好像伦敦的雾,年年袭击,年年不散。
很多个夜晚,她会排开烟,一个一个触抚过去,无声地弹奏内心的秘密。偶尔也会搭一个简单的房子,有门,有烟囱,她的手指从门中进,又从烟囱出。寂寞的游戏,让她打发时光。
她现在多了20根烟。是走前他给她的。
那最后一晚,她咬破他嘴唇突围而出。迷狂地奔了一阵,心忽然茫然起来,而后就像被尖锥刺了似的,一星星疼痛,最后疼成漫漫黑夜。她不舍得,她知道每离他远一步,她的未来就黑一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余力去寻找曙光。可还能怎样呢?她在夜色里默默克制,风呼啸而过,扬起满地的飞屑,而后没头没脑将她埋葬。
回到所在小区,已经是两小时之后了。她一身尘埃,满心创痍。然而,她要自己走下去。
进楼道的时候,突听有人叫她——等等。
她愕然转身,没错,是他。
清寒的月色将小区里的枝干拉得凌乱纤长,他就被包裹在那一堆枝干的阴影中,脸色模糊难辨。
“我比你晚走10分钟,却比你快了1个小时10分钟。”他看着表说,语气似还有点兴奋,好像他们正在玩龟兔赛跑的游戏,谁赢有奖。
“过来。”他挥手,好像真的有奖,可她是失败者。
她慢腾腾走过去。靠得近了些,她看到他唇上还有她留下的血印,弧形,像一抹流血的月亮。
“疼不疼?”她说。
“你呢?没事吧?刚才一直很担心,可你的手机打不通。”他眼睛潮起来。
她没说话。
他开始从兜里掏东西。她盯着,很好奇,失败者会有什么奖励?
却是一包烟。
“你现在手头还有几根?”他问。
“恩?”她不解。
他说,你说烧掉所有的烟就忘掉我。是吗?
她不知道,忘不忘,烟说了不算话,由她决定。
“我决定戒烟,这最后一包烟留给你,希望你给我一包烟的机会,待我处理好我的事后,我去找你。”他将烟塞入她手里,她木讷地拿着,那上面有他的体温,暖暖的,她的心也仿佛在暖起来。
“你的手机呢?”他说。
“干什么?”
“看看。”
她无可抗拒地拿给他。他开机,把他的号码存入,说:你不存我的号,我非常生气。有什么事,第一个要想着通知我。
她撇嘴,弯弯的笑。
他也笑。而后握她的手,说:真凉。暖一点不?
她摇头。
他猝然抱她入怀,说:现在,暖一点不?
她连忙说好了。她知道如果她还不满足,他有更无赖的招数。
他们静静地抱了会,心里都生了点希望,希望是热乎的。但是希望毕竟只是希望。在到达目的的路上,焉知又有怎样的变故。
“你回去吧。”她推开他。
他点头,进了车,又摇下窗,对她说:可以骂我,诅咒我,但是不要气得把烟全烧了。为你着想啊,烟对女人身体不好,少闻为妙。
她又撇嘴,想,这家伙总是道貌岸然。
但是从此,她真的没有燃过一根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给他机会。
伦敦的日子,单调辛苦。她和同事沈博雄在泰晤士报实习。她英语不好,做得分外吃力。休憩的绝大多数时间她都用来突击语言。住宅在外城,环境好,柔和静谧,但是来回上下班颇费周折,在迷宫一样的地铁要换很多次,刚开始的几日,她都不得不比原先设定的时间提早一小时走,因为她总爱迷路。迷路之后她会觉得自己就像几米画中的那个盲女孩,有一种把自己索性丢了的冲动。
她和同事住一起。一幢古老的维多利亚房子,四层,带一个小院。他们住了二楼。上下邻居们几乎都是留学的孩子,很年轻,20岁都不到。黄昏、晚上时常有肆意的喧声笑语通过窗户蓬蓬勃勃攀爬入室。
沈博雄需做夜班编辑,除了周末,他们几乎打不到照面,所以,合住也不算不便。
一个多月后,语声逐渐适应了上班像走迷宫,工作如转陀螺,吃饭就似兔子一样的生活。英国人吃东西很简单,简单到粗糙的程度,一棵芹菜,洗吧洗吧切切就吃了,烹饪方式仅两种,要么烤,要么煮,什么调料都不放,吃的时候自己加。刚开始,语声不太习惯,一手抓着生菜叶,一手举着胡萝卜哐哐咬,边对沈博雄说,像不像兔子?沈此后便称她为兔子。
周末的时候,他们会改善伙食。语声自己做。做满满一桌,而后邀小朋友们共吃。大家总是疯抢一空。熟了后,大家四下串门,聊天喝酒,唱歌辩论,也在院子里踢球,语声觉得自己骤然年轻了很多。
这日逢周末,早上,沈博雄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了。往沙发上一挂,说:兔子,有什么吃的吗?
语声做了小甜饼,正在烤。
稍等。她回。
“语声,我们好像要来新邻居了。刚看房东领了一个人来看房子。可能住四层,你知道四层整层楼都是空的。”
“又一小孩?读书?”
“不清楚啊。”
香味已经肆虐出来,沈博雄开始流口水。“快点,受不了了。”他叫。他比语声要小上几岁。但是在社里,他是她顶头上司。为人爽快,不拘小节,但是工作起来,却相当严谨,而且执拗。她叫他倔牛。
他叫了好几声,自己没享受到,却把楼上楼下的小朋友们招来了,大家又表现出国人喜凑热闹的习性,轰轰一顿乱抢将小饼一扫而光。
可怜的沈博雄因为长得瘦弱,又刚上完夜班,根本争不过那帮年轻力壮的孩子们,只能看自己的手虚虚地浮在空气里,听别人吧嗒吧嗒吃,他都恨不得捞起自己的手指吮。孩子们走后,他说:以后拜托,不要引狼入室,他们又不付餐费。
语声笑说:是你自己叫得山响。哎,给你藏了几块呢?
沈博雄才缓过颜面。吃饱喝足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