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柱 (阴亲 番外篇)-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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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提醒他。
道侗的脸一下子红了,我问:“成亲了?”他掩饰似的指着玉泉的泉水,道:“父亲您看,这泉水清澈甘洌,满清的乾隆皇帝还赐封它是天下第一泉呐。”我还是很好奇,不肯放过他,问道:“你别想推搪过去,什么时候结婚了?怎么不告诉我?对方是谁?”道侗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要说,可过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说。
我看他这个样子,就有点头绪了:“是你娘逼你娶的?”道侗忙摆手,有些心虚地说:“不是的,不是您想的那样子。。。。。。”他抿了抿唇,也许觉得说不出去了,低头道:“其实也差不多了。。。。。。”他弯下腰,半个身体探出栏杆,颀长的脖子伸得很直,手泡在清澈的水中,皮肤下青黑的血管都能看得分明,闪着耀目的光华。然而我的眼睛突然转不开了,因为我看到道侗的指甲缝隙里,藏着暗红的东西,映着白得透明的手指,格外抢眼。
“你的手。。。。。。”我凑过去按住他的手道。他抖了一下,受惊地跳开,手一把抽出来,湿漉漉的,水还溅到我脸上了。我擦干水滴,仔细看,他的指甲缝干干净净的,没有丁点污物。他有些手足无措,用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手,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您肚子饿不饿?我去拿些东西来。”
他慌张地站起来,不小心碰倒了杯子,我忙帮他扶正。他冲我腼腆一笑,说:“谢谢。”然后急急忙忙地走了。我觉得这小子有轻微的神经过敏,果然,把他们兄弟俩留给那个女人是我做得最错的事了。
“阿!哥,你怎么来了?”我正在想着应该如何弥补,就听到道侗的声音。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道侗拉着个高大的青年,笑得一脸灿烂。那个青年长得跟道侗有五分相似,一双狐狸眼闪着狡黠的光芒,看得出主人心情不错,白色立领衬衫也没有扣好,露出半个胸膛,下摆塞进黑色西裤里。站在他旁边的是个戴金丝眼镜的青年男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鼻梁挺直,一身灰色西装。
“你哥不放心,就拉着我一起出来找你了。”戴眼镜的男子开口道,“道龄,这看都看了,快点回去罢。”他说完,看了一眼我,狭长的凤眼里闪着嗜血的暴戾光芒。
道龄?我的大儿子?我盯着那个高大的男子看,戴眼镜的男子看了看我,好像想过来。高大的男子拍拍他的肩,大声说:“你别过去,让我去打个招呼。”戴眼镜的男子皱了皱眉,张嘴刚要说些什么,道侗拉着眼镜男,笑着说:“五哥,跟我来一下,有点事要请教。”那男子不情不愿地被拉走了,还很担心地看着那个高大的男子。高大的男子往我这边走来,礼貌地问:“能坐下么?”
我忙站起来,说:“当然,当然。”他并不急于坐下,而是朝我伸出手来,平板的声音,只是在陈述着事实:“我叫苏道龄,久仰大名。”我愣了一下,从口气知道他跟道侗不同,他并不在意我这个父亲,于是我敛起笑容,摆出了公式化面孔,与他握手道:“我是闵佳林。”
重新落座,我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不是我护短,他的面容糅合了我跟那个女人所有的优点,英俊而不失风雅。
他也在衡量我,用淡漠挑剔的眼神扫视一遍,说:“道侗跟你说什么了?”我拿了根烟出来,问:“介意么?”他摆手,我点上,抽了一口,说:“你认为他会跟我说什么?”他冷冷地盯着我,说:“没有的话就好,我不希望他再受到伤害。”
我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嗤笑了一声,看着我指间的香烟雾气袅袅,他说:“你别管什么意思。我不是道侗,你存不存在,于我无关。只是,你应该清楚母亲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的罢,她当年会那样做,也只因为她思想的局限性。”
我点点头,闷闷地抽了一口烟,说:“就算清楚,我还是不能原谅她。”
他嘴角边一抹讥讽的笑:“你有何资格去谴责她?别忘了,你跟她,其实是半斤八两罢了!”
他说话老是带刺,听得我很不舒服,我说:“那时候我别无选择,我以为你能谅解。”
他讥讽地看着我,正要说什么,这时,道侗跟那个人回来了,道侗面色还是白,眼里黑气更甚,道龄站起身拉了道侗的手,估计是在把脉,然后低声道:“快到极限了,你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的,你再不动手的话,就让我来!”道侗掐着他哥的衣袖,脸都绿了:“哥——”声音软绵绵的,带了哭腔。
我怒气冲天,烟扔地上,猛然站起来,一把将道侗拉到身后,瞪着苏道龄:“你干嘛威胁你弟弟,我。。。。。。”道龄狠瞪着我,语气不善道:“什么都不懂的人,滚!”我再也忍不住了,握起拳头就要招呼过去,带眼镜的男子忙插在中间,劝道:“请别这样,道龄。”又转向我,道:“抱歉,他太冲动了。”
脊背撞上一个温暖的身躯,道侗在后面环抱着我,阻止我动手。
我稍微冷静下来了,安抚地对道侗说:“没关系了,我不会打他的。”道侗却不肯放手,把头埋在我的脊背。
戴眼镜的男子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细长的手指扯了一下道龄,用优雅的声线道:“别逼他,让他自己选罢!”
道龄冷哼了声,说:“我明明是为了他好!”男子温和地笑笑:“小弟他知道你这哥哥是最疼他的,所以,这次让他自己选罢!”道侗从我身后挪出来,抿了抿唇,对道龄说:“哥,你跟五哥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道龄还想再说什么,那个戴眼镜的淡淡扫了他一眼,他马上闭了嘴。“别怪你的父亲,他也是因为有苦衷,才没有把你们带走。”眼镜男子很斯文地说。道龄眉头皱成团,显然并不是那样想,却还是朝他点了点头。男子笑了,温和地说:“好乖。”看那架势,要不是我们在旁边,他肯定会伸手去摸道龄的头。道龄一脸别扭,但面上还是充满笑意。
结果,道龄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那男子拖走了,临走还一直瞪我。
与道侗步行回寓所,他低着头,走在我左边靠后的位置,有几次差点撞到电线杆。我停下脚步,他竟然不看路,直直地撞到我怀里来了。
“阿!。。。。。。抱歉。。。。。。”呆了一会儿,他面红耳赤,忙从我怀里跳出来。
我仔细看着他,想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些端倪,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倒是他被我看得脸越来越红了。
“走罢!”我转身,继续走着。眼角瞥见他也跟了上来,将手放在嘴边呵气。我把左手往后伸去,捉了他的右手塞进我大衣的口袋里。他有些挣扎,想将手抽出去,却被我捉得更紧了。他的手冷冰冰的,像没有温度一样。
“你怎么不多穿一些衣服?”我硬邦邦地说。过了半天,他都没有回答,我回头时,看到他望着那个衣袋傻笑。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又麻又痒,我转过头,拉着他继续走。
一路沉默地走着,大衣的口袋里,他的手渐渐温暖了,我觉得心中那种感觉传到手上去了,紧握住他的那只手,手心竟然开始发痒。
我以为这小子用指甲挠我的手心,大声道:“你别再挠我,痒死了!”道侗睁着那双眼无辜地看着我。
“那个戴眼镜的。。。。。。”我开口,却不知怎样接下去。
道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您说五哥阿,他是哥的那个。。。。。。”
我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道侗含糊地“唔唔”了两声,却不说话。
“他们是好朋友吧,看得出来那个戴眼镜的很宠你哥。。。。。。”我顾自说着。
“好朋友吗?。。。。。。不算吧。。。。。。您看过好朋友之间会。。。。。。会亲嘴的么?。。。。。。”他支支吾吾地憋出这些话,把我炸了个彻底。
过了好久,我回头看他,他白得透明的脸上,浮现了两片红晕,越来越红,渐渐蔓延到耳根。我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拉着他继续走。
这时,寓所到了。
我心里竟然有“为什么这条路不远一点”的感觉。这可奇怪了。
进了屋,他摘下帽子,鼻头红通通的,眼睛也很红,加上耳朵又尖,十足一只小兔子。去房东那里拿热水,房东太太,那个三角眼的胖女人,一眼一眼地看我,不耐烦地指着厨房:“自己去倒!”瞧那架势,要不是我预先付了租金,怕是会将我赶出去罢。
倒了点热水在脸盆,把毛巾浸透了,拧干。道侗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我做这些事。我把热毛巾扔给他:“擦一下。”他闭上眼,慢慢地擦着。
天色渐渐暗了,我拧亮灯,他还在擦拭着,细长的手指没了血色,指甲缝里,俨然是暗红的污迹。我疑惑地拉过他的手,他苦笑着说:“看到了么?这些肮脏的东西!”
我拿过毛巾,想帮他擦去,他甩开我。他沉默了,低着头,略长的鬓发遮盖住他的面容。
脸盆里的水变温了,渐渐地,又变冷。
“爸,我已经是死人了,苏芫葶,也就是我的妻子,她也死了。那个镇上,全都是死去的人,他们心愿未了,不肯投胎,一直盘桓着。
“有些想转生的鬼,但骨殖都埋在那里,根本没有机会。本来我想借大哥的力量,带着她一起逃离那个镇子,可惜大哥跟苏芫皓,就是白天那个人。他们有了感情,大哥心甘情愿死去,在镇上留了下来。”道侗淡淡地说着,在灯光下,他的面色竟白得发青,“娘想将您完全霸占,嫂子就派了族丁来捉您,本来想让您染上肺炎,但您身体好,没有事,后来娘说只要我能将您带回去,她就帮我转生。可是我。。。。。。我不忍心,那种感觉,您会受不了的。。。。。。”
他微微抬起头,在灯下,整张脸闪着蛊惑的光华,我无言地伸手,用指腹摩挲着他的面颊。温暖的,泛着些微热气,一点也不像已经死去的人。起码在我面前的他,还是活生生的,不是么?
“爸,您。。。。。。您不怕么?”我的手指触到他的脸时,他抖了一下,良久,他才闷闷地问。
我笑笑,说:“人都会死嘛,有什么怕不怕的。”
其实我早就察觉了,晚上跟他一起睡时,防备差的他一沾床就睡死了。他根本就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或许刚开始是怕,但看到他,却不能放着不管。因为他是我的儿子罢。
他呆呆地望着我,我拍了他肩膀一记:“死小子,干嘛这样阿,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就算真是塌下来了,老爸帮你扛着!”
他愣了一下,终于露出了笑容。
我敲了敲桌子,道:“你还真是人小鬼大,都成亲了,有没有媳妇儿的照片,让我瞧瞧。”
道侗脸红了,挠着脑袋说:“这个,很不好意思的,而且,我怕会吓到您。。。。。。”
我给了他一拳:“男人大丈夫,别婆婆妈妈的了!”
他这才从背包里掏出张照片,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吓了一跳。照片是黑白的,背景是苏家的堂屋,房梁上还挂着那个“诗礼传家”的牌匾,身穿凤冠霞披的新娘子立在左边,鼓胀的面容,眼睛望上翻。右边是个身着马褂长衫的男人,面孔肿胀得看不出本来样貌。
我指着那个男的问:“这是你?”道侗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很丑罢?”
我仔细看看面前这张秀美的脸,实在无法跟照片上那张脸联系在一起。“咦?这是什么?”我指着新娘子的脸问,上面落了两道黑色的印痕。
道侗的表情变得很痛苦:“那是眼泪。”
“怎么回事?”我问。
道侗咬牙道:“我们是在死后结亲的。她,本来不会早死,而是被苏家本家的人用枕头捂死的,为的是能够得个贞节烈女的名声,还有镇口的贞节牌坊!”
我无言了。贞节牌坊?那都是道光多少年的事了?人命难道就顶不上一个没有生气的建筑么?
“你爱那个女孩?”我问。
道侗低声说:“不是。。。。。。我们只是同病相怜,我当她是妹妹。。。。。。”
“道侗。。。。。。”我喃喃道。他的身体震了一下,眼睛睁得更大了。
不知道是谁主动,当我回过神时,我看到的是道侗放大的眼,还有红通通的脸颊。然后他慢慢闭上眼,淡淡的檀香味从他的嘴里传过来,温暖而清新。
大概过了几秒,也可能过了好久,我前倾的身体退了回去,唇上的温软也褪掉了。
事后,我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他也装傻,我们都小心地绕开那晚的那个吻。我们是父子,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严冬过去了,春暖花开。我的感冒痊愈了。期间,道龄还有那个苏芫皓曾经来过一次,交给我一只罐子,说是道侗的骨灰。他们偷偷将道侗的尸体烧了,方便带出来。
“伯父,您还是去国外避避罢。”临走时,苏芫皓这样说,我也不想在国内呆下去,便开始做出国的准备。
一九二零年直皖战争后,直系和奉系军阀共同控制北京政权。军阀混战,让人心灰意冷,一九二二年一月香港海员大罢工,三月五日结束。我带着骨灰罐到达广州码头,随着返乡的海员去香港。在通往旧金山的轮船上,我将骨灰洒到海里去了。看着苍白的骨灰漂浮在蔚蓝的海水上面,闪着点点磷光。站在我身边的道侗笑了,眼睛的黑气消逝无踪。他凑近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然后在晨光的照耀下,他从我面前消失了。
那是壬戌年三月七日的早晨,我站在轮船的迎风处,怅立良久。耳边,还响起他方才的低语:“下一辈子,我还想做您的儿子。。。。。。”
站在唐人街,看着人来人往,匆匆忙忙,我手上是简单的行囊,为了谋生,为了活命。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他达成这个愿望,毕竟未来的路将会如何,没有人知道,我也不清楚那个镇上的鬼怪何时会再找到我,然后将我带回去。我只知道,与他的那一次亲密接触,将会束缚我的一生。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