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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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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恺撒,是岳鹏程喂养的一只狼狗的名字。
    胡强不作声,只是咧着厚唇,扶住岳鹏程的一只胳膊,蹚下一道乱石堆陈的陡
堰。
    “兔子!”
    几块碎石滚过的一丛树棵子里突然窜出一只野兔,红红的眼珠、灰色的皮毛一
闪,飞快地朝山坡上奔去。
    “抓兔子——”
    岳鹏程、胡强稍许怔愣,各自从地上抓起石块,朝兔子投着、喊着,追去。
    野兔前腿短后腿长,下坡如小脚妇女,上坡是运动健将。二人拼尽力气,追到
方才掩身的山桃树下时,那运动健将已经跳上几近山顶的一片裸露的石硼群;停下
来,回转脑壳,用一条后腿挑逗似地拨弄起两只颀长灵巧的大耳朵。
    岳鹏程脱下皮鞋,气喘吁吁地倒出里面的泥沙,同时悻悻然地眯起左眼,向挑
逗的野兔做了一个瞄准的手势。
    “妈的!好小子!把那支苏式老双管带上也好哇!叭勾——”
    那野兔仿佛真的被击中了,猛丁里从突兀的石硼上栽落下来,极其神速地顺着
山势,滚进了一片荆棘丛。“耶?……”岳鹏程一句惊奇未曾出口,远处两座并立
的山峰之间,便射过一道黑色的闪电。
    ——鹰!正是方才远去重又归来的那只老鹰!
    与此同时,假山似的山枣树后,那只干瘦的毛茸茸的手臂和含混不清的喝骂又
出现了;喝骂中增加了一个尖利凶狠的童音。
    岳鹏程、胡强慌忙扑到面前的一片牛舌头草上,全然不顾牛舌头草张开的千百
双牙齿,紧张地把目光寻向那道已经君临头顶的黑色闪电。
    这显然是一位久经沙场的空中老将。它早已发现了山坳谷地上那只鲜美灵秀的
猎物,却不肯轻易下手,只是警觉地在半天空中做着盘旋:一次比一次低,一次比
一次慢,极力试图寻觅出可能存在的危险的蛛丝马迹。这害苦了地下的人们。“鹰
眼有滚豆大的劲儿”。一颗滚动的豆粒尚且逃脱不出鹰眼,稍许破绽或疑点,都是
足以使一腔期待化成泡影的。他们趁空中老将盘旋离去的当儿,迅速地、极力地,
把自己显得十分多余笨拙的身体,掩埋进山枣枝和牛舌头草中了。
    空中老将终于未能发现危险和破绽。当它确信那只小布鸽,只是由于无知或慷
慨,在那里等候它的光临时,它选择了一个最佳角度,猛地收拢双翅,直向谷地俯
冲而去。
    这是强弓劲射,速度之快、时间之短,以至空中老将在离地面十几米时,忽然
发现了大张着的“天网”之后,竟无法收住双翅,无法哪怕稍许改变自己俯冲的落
点。
    “哇——”一声绝望的、山谷回声的嘶鸣。
    ——天真灵秀的小布鸽永恒地结束了惊惧,一张透明度极高、经过精心伪装的
大网呼啦落下,方才还在翱翔风云的空中老将,只剩下撕啄扑蹬、拼命挣扎的份儿。
    “噢——”岳鹏程、胡强向谷地那边奔去。
    谷地上,老鹰和尼龙丝网已经滚作一团。
    “别动!哪个也别动!”彭彪子一颠一拐跑来,离开老远嗓眼里便敲起破锣。
    一双漏着窟窿的军用胶鞋,套在满是污垢的脚上;一条油光发亮、很难辨出颜
色的裤子上,张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嘴巴;赤溜的上身,恰似镀上了一层铁色的、经
久不褪的锡水;头发并没有几根,却十分潇洒,使人一见便生发联想:联想起风尘
飞扬的马路旁的那一蓬蓬弱草。
    彭彪子就这样站在鹰网前。他的身后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小少年——石砌丁儿。
石硼丁儿怯怯地睃着岳鹏程和胡强,停在一棵松树那边,只把贪婪的目光放射过来。
    彭彪子张着两手,围着鹰网转了一圈,厚厚的浮肿的眼皮下,透出好不得意的
光亮。
    “你们谁也别靠前!别靠前!要命的事儿哩!……嘿嘿,亲儿子!我就知道咱
爷儿们有情份,有情份……别急!你彪大爷这就让你出来亲亲嘴儿!亲亲嘴儿……”
    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副宽长的帆布手套,用手套裹起半截胳膊;熟练地抓起鹰
的两腿,以难得想见的麻利,把它从一团毫无头绪的乱网中择出;随之,从捆在腰
间的一件破衬衣上,撕下几条约摸半尺宽的布片,一缠一缠,不过半刻功夫,又扑
又啄、拼命挣逃的老鹰就被从头到尾裹住,裹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布卷儿。布卷外
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壳,连愤怒和恐惧的表达,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看过放鹰的全过程,问准了鹰的成色和可以放飞的时间,岳鹏程满心欢喜地来
到公路边上时,又说又笑的胡强忽然站住了:
    “岳书记……”
    岳鹏程发现了那舌尖上的迟疑,故意望着不远处的石桥。他的“坐骑”,送他
前去开会的那辆银灰色的小皇冠,正通过石桥向这边驶来。石桥对面是又一道山梁
的起始,一株搔首弄姿的老椿树下几只牛羊正在吃草。放牧的一个老人和一个童子,
不时扯开粗哑失脆的嗓子吼几声野曲。那怪里怪气的腔调,在山坳里荡起一阵阵回
声。
    “岳书记,有件事告诉你,你可别……”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胡强,一
时间仿佛成了未出阁的大姑娘。
    “有么事痛痛快快!别他妈老娘们似的!”
    “是这么回事,先一会儿我来时,淑贞嫂子把大勇找回家了……”胡强满面小
心,却极力想显出平淡的样子。
    “喊回家怎么啦?说呀!”
    小皇冠停到路边,司机小谢打开了后门。
    “我从外边听了几句,好像……好像是因为秋玲的事儿……”
    山坳里涌过一阵风。风在岳鹏程宽厚的面庞上涂上了一重紫红。他的目光在路
边一株老椿树胸前游七。
    “还有吗?”
    “好像还说到了你……”
    “就这些啦?”
    胡强低着头,脚尖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蹭着。
    “真他妈狗咬耗子!”岳鹏程脸上的紫红已经过去,浓黑粗重的眉头跳跃着,
显出几分凶狠,“你这个治保科长可真有两下子!叫你注意动向,你把耳朵架到我
家墙头上去啦!好大的胆子!”
    “岳书记……不……我确实不是……”
    胡强一脸殷勤变成了满面惶恐,支撑身体的骨架似乎也被锯去了半截。岳鹏程
并不看他,径直走到车旁,才又回转头来:
    “这个事我告诉你胡强,到此为止!以后有半句话,你把你老舅搬来,也别说
我不给他面子!你可清楚啦!”
    “岳书记,我决不敢!我胡强是头牲口,也不敢朝你尥个蹶子!……”
    岳鹏程知道目的已经达到,抬腿上车,又把屁股朝里挪了挪,口气缓和下来,
说:“上来吧,把你捎回去。”
    “不用了岳书记,别耽误了你开会。我还得到园艺场那边看看。”
    “也好,果木眼看下来了,治保工作不能出漏洞。还有,告诉岳建中,别把个
脑袋死往钱眼里钻,该流血的地方得流血!”
    胡强认真应承下来。岳鹏程稳稳地向背椅上一靠,门立刻被从外面推上了。机
灵的小谢脚下只轻轻一动,银灰色的小皇冠便像一只掠地的燕子,飞翔而去。

    秋天曾经是一个何等富丽堂皇和诱人的时节啊!
    当爬山虎在耸然的山崖上和枯老的古树枝头,燃起晚霞般的赤红;当遍野苞米、
谷子、大豆、花生,在爽风中挥舞起金黄色的旗帜;当高空掠过“一”字和“人”
字雁阵,雁阵下的山涧谷地,沟野河滩里的果树上亮起无数盏红色的、黄色的、紫
红色的和青绿色的灯笼;当骡马挣断僵绳,汽车、拖拉机加满油箱,母亲和妻子二
夏天里点起炊烟……秋天便宣告成熟了。成熟的秋天,曾经使岳鹏程怎样为之心神
颠倒啊!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秋天被无形中淡化了,淡化得失去了神韵,失去了使
人心灵颤抖的魅力。
    小皇冠在秋天丰满神秘的原野上行驶,窗外四处炫耀着令人心醉的色彩,岳鹏
程眼珠儿似乎也没有转动一下。
    车内舒适幽雅。他从小冰箱里取出桔子水吮了一口,把可以前后移动的座位调
整到最佳位置,便闭上眼,半躺半倚地进入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温柔的歌声徐徐入耳。前排座台上精巧玲珑的宝塔形香盒里逸出淡淡的馨香。
茶色玻璃遮住了耀目的阳光。缓缓吹拂的冷气,旋即把山风艳阳的痕迹清除得干干
净净。
    从反光镜中注视着排座位的小谢,悄然地把收音机的音量拧小,目光前视,极
力把车开到最平稳的程度,生怕惊扰了岳鹏程的“黄金梦幻”。
    “黄金梦幻”!这是属于小谢的版权。只有小谢知道,在催人昏睡的长途旅行
和只有几公里甚至几百米的行驶中,这位岳鹏程生出过多少荒唐绝顶、终了却赢得
成功和赞誉的梦幻。这辆在长安街上行驶也无人敢于小视的轿车,最初只是一辆价
格一万五千元人民币的八成新的小上海。那时已经够威风的了,县委书记也望尘莫
及。小谢,这位跟着岳鹏程推着独轮车从田野里走出来的小伙子,是带着一脸蜜糖
般的笑登上那个驾驶台的。仅仅一个月。驾驶台上还没有能够留下他的手温,车就
被人开走了,他的笑脸也被人开走了。可一星期后,岳鹏程带着他从一座撤消的军
营里,开回了一辆崭新的红旗牌。而且,小上海卖得的四万五千元人民币剩下了一
半。那是全县乃至全市第一辆小红旗,小谢开到哪里,哪里总要围上惊讶羡慕的人
群,连颐指气使的交通民警也从不敢放出红灯。然而一年后,小红旗又变成了一张
八万五千元人民币的支票。带上这张支票和小上海挣下的那笔款子,小谢和另一位
司机,从广州一口气开回一辆皇冠一辆蓝鸟。
    三年,一辆半新的小上海变成了两辆崭新的高级进口轿车,一万五千元人民币
无形中翻了十几个跟斗。更有意思的是还落下一串人情。那些留下支票现金开走小
车的人无不感恩戴德,留下几箩筐酣言蜜语,有的还要额外破费上一番。
    “俺那书记两眼一阖,票子就哗哗地朝腰包流。那些县长市长哪儿摆!”小谢
逢有机会总要夸,由衷地、得意非凡地夸。他对岳鹏程的崇拜,是决不逊色于对待
当今世界上任何一位伟人的。
    岳鹏程此刻的心绪,实在却与“黄全梦幻”没有关系。
    捕鹰的欢乐没有留下多久。胡强的几句含含混混的话,一直在脑子里翻转缠绕:……
淑贞把大勇找回家去了……好象是因为秋玲……
    对于胡强的忠诚岳鹏程并不怀疑。这不只因为那小子在城里开车轧死过人,被
他好不容易保下来,弄到村里当上治保科长,还因为他与那小子的老舅,原县委组
织部长、现任县人大常委副主任的陈大帅,有着很深的关系二大白天上班时间,淑
贞把身为公司财务科长的大勇找回家,会有什么事情呢?因为秋玲的事,因为秋玲
的什么事儿?难道自己与秋玲的关系,被淑贞发现了什么?……
    岳鹏程心尖一跳,额头上立刻感到了一层燥热和潮湿。
    难道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按照秋玲约定的时间,岳鹏程提前赶到办公室,擦了桌子茶几,又
把里间的床铺收拾了一番。这里曾经印下他和秋玲的许多记忆。只是近半年里,秋
玲轻易不肯到这所办公室里来了,尤其不肯进到里边的屋子里去。这使他只能在时
时生出的期待和焦灼中,忍受煎熬。
    “晚上我找你有事。”下班前,在楼梯上,他们擦身而过时,秋玲轻声说。
    “到我办公室?”
    秋玲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流波,她点点头:“好吧,八点我来。”
    如同天边的一片彤云,梦中的一只仙鹤,秋玲飘然而去。
    楼梯上传来一个供销员与几个前来求援的客户道别的声音。岳鹏程快步登上去,
以难得见到的热情把客户留下来,并且带到宾馆小餐厅,要了几味海鲜、几瓶青岛
啤酒。客户们千恩万谢,临走也不明白这位大名鼎鼎、往常连面儿也难得见到的大
桑园村党总支书记、远东实业总公司总经理,今天何以如此慷慨盛情。
    表针指到七点四十五分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岳鹏程立刻拿起一张报纸,
坐到沙发上。他不愿意让秋玲看到自己心神不宁地等待着的窘态。与女人交往,与
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心爱的女人交往,是不能不讲究一点谋略的。这半年,他对秋玲
和秋玲一家关怀备至,却从未对她有过丝毫勉强。女人的心柔弱而坚硬。征服女人
的心也只能如此。他知道秋玲是不会忘掉他的,会同以前一样时常到这里来的。当
然,除了关怀体贴之外,他还有另外的考虑和办法。没想到他的“考虑和办法”尚
未付诸实施,秋玲便飘然而至。
    女人哪!女人哪!
    楼梯的脚步声传到门外,推门而入的是司机小谢。小伙子的未婚妻要回县城的
家里去,小伙子问书记晚上用不用车。
    “你去吧,把车也开去,让她爹妈开开眼!有人问,就说到县里接我。”
    小伙子欢蹦活跳地去了。楼梯一直没有再响。
    七点五十五……八点……八点五分……
    岳鹏程觉得身上好象有一些虫子在爬,沙发上也像被谁点着了一团火。他跳起
来,走到窗前,掀起紫色和乳黄色的双层窗帘,朝楼下左侧的那条胡同张望。
    还是不见人影!还是不见人影!
    他心烦意乱地将报纸丢在沙发上,坐到写字台前的藤椅里。蓦地,他惊住了:
对面靠墙的高背沙发椅上,一个姑娘正朝向这边在笑。
    那笑像是欣赏又像是讽嘲。夜的沉重显示出两排洁齿的银亮;额头,如同一片
落雪的原野;原野下方,两抹浓眉下镶嵌着两颗星辰;鼻梁挺秀犹如一架山脊;一
头浓发,凤尾菊似地在脑后和颈下恣意飘逸和流泻。她向墙边伸出纤细的食指,柔
和的、乳白色的日光灯的亮光,立刻使她周身闪射出春天的光环。那光环遮蔽了那
眼角上的几道细密的褶子,和褶子下方的眸子里隐隐外泄的某种忧郁和不安的情丝。
    “秋玲!……”
    岳鹏程带着喜悦的冲动,上前拉起了那双姑娘的小手。
    那手柔软滑腻,像是一块温热的海绵。一股电流经由海绵传到神经中枢,岳鹏
程就势俯下身去。
    那只手把他推开了:“你别乱动,我找你有事儿呢。”
    “有事儿就那么急,还耽误了……”
    “你想不想听?不想听我立马就走!”语气中没有回旋的余地。
    “好!听,秋玲的话咱还敢不听!”
    岳鹏程乖乖地退回到沙发那边,随手丢过一袋高级酒心糖。
    “我准备结婚。”
    “结婚?”
    岳鹏程的眼珠蓦地凝住了。他差一点跳起来,眼珠几乎滚落到猩红色的化纤地
毯上。
    “我想你应该理解我。”秋玲把低垂的眼帘挑起,审视的目光中流露出温和的
期待。
    “和谁?”终于问出一句话。
    “贺工,贺子磊。”
    果然是他,这个被收留的“坏分子”!一个月前,岳鹏程就风闻秋玲同这位流
浪工程师有了关系。但他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得这样快。
    “他以前那些事,都了解清楚啦?”
    “那是那个书记对他的陷害。”
    “这么说已经决定了?”
    “我想是。”
    静默。好难捱的……
    窗外漆黑。有风。风象一个顽皮的孩子,悄悄地尝试着揭开那道厚实的窗帘,
窥探那背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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