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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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书记,我提最后一个问题。”他好像下了最大的决心,“外边对你的私生
活方面有很多传闻,对此。不知你有什么评论?”
“小侯!”老党严厉地喊了一声,同时十分抱歉地朝岳鹏程拱着手:“岳书记,
你千万别生气!这种小青年胡言乱语!你千万千万别……”
这已经带有诽谤和人身攻击的味道了。他的任务是带领这几个人采访学习,岳
鹏程的脾气和能量他是知道的,事情一旦闹僵,他这个文联副主席是交不了差的。
程越也担心事态恶化。在中国这块地面上,所谓“私生活方面的传闻”,与
“乱搞两性关系”、“耍流氓”之类最最丑恶的词句是形同一路的。而这正是最敏
感,然而也最吊人胃口的话题。她睃一眼神情突变、起身走到窗口那边的岳鹏程,
也朝猴子诗人开了火:
“你这个小侯也太不象活啦!国民党还骂我们共产共妻味,你也相信?”
一阵嗡嗡的声浪涌向猴子。猴子翻翻眼珠,也觉出这个问题提得确乎有些孟浪。
岳鹏程从一开始就看出猴子的敌意。但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这小子会肆无忌惮
到这种程度。他的心被戳痛了。为着与秋玲和淑贞的关系,他正在经受着心灵的磨
难。这种磨难是痛苦至极且必须深为掩藏的。而这个狂妄的家伙,竟然……他仿佛
突然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和机会,几天来郁积胸中的一切愤懑、忧郁、烦恼,一齐变
作了一股沸腾的岩浆,就要喷发而出!
喷发终于没有发生。迎着程越、老党等人紧张忧虑的目光,岳鹏程突然发出一
阵朗笑,并且像喝了蜜糖似的回到沙发上。
“你们不要难为这位小同志嘛!我倒觉得这位小同志挺信任我。本来个人私生
活是受法律保护的,我完全可以到法院诉你个诽谤罪。不过,既然你这么信任我,
大家也都这么信任我,我也不妨讲几句。”岳鹏程极力显出宽厚、豁达的神态,
“第一,说我如何如何的谣言,你们听到多少我不清楚,单是我听到的,说我犯了
强奸罪被逮起来或者被枪毙的,不下十几次。但我岳鹏程还是岳鹏程,还在大桑园
轰轰烈烈干事业。这不知能不能说明一点问题?”
“我看很能说明问题!”老党接口发挥道,“有些人从来就是靠这种谣言,打
击改革者的!”
程越:“可悲的是这种卑鄙手法,总能发挥作用!”
岳鹏程得到了支持和同情,气度从容地呷了几口茶,这才又遭:
“第二,既然问题提出来了,今天我也想斗胆问你这位诗人一句:就算我私生
活方面有点不大不小的事儿,只要我没触犯法律又怎么样?两个人,一个规规矩矩,
但真本事没有一点;一个可能枝枝权权上有些毛病,但事业干得红红火火。按你的
意见,群众应该拥护哪一个?哪一个对改革和社会进步有好处?……”
“岳书记,你的电话。”小白鸽在门口出现,打断了岳鹏程的宏论。
岳鹏程走到墙角几案前拿起话筒。打电话来的是齐修良,他询问晚饭前岳鹏程
找他为的什么事儿。
“我想问问,月牙岛那边是怎么安排的?”
“我让人传话,说你最近要去广东谈一笔大买卖。估计明天,那边就能听到。”
事情经常是这样:大的决策岳鹏程作出之后,细节交由齐修良等人去处理。而
齐修良大多时候总能使岳鹏程满意,这也是他所以能够一直得到岳鹏程信任的原因
之一。
“好。”岳鹏程应着又随口问过一句,“下班前,你到哪儿去啦?”
“那天下雨,旋风把几户房子刮坏了,我去看了看。”
“旋风把房子刮坏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是中午才听灯具厂于小银说的。”
“几户?”
“三户揭了顶,另外一户,倒了半边墙。”
“人是怎么安排的?”
“暂时住在别人家里,准备这两天派人抓紧修一修。”
“四户都是哪个单位的?”
“木器厂一户,大修厂一户,商场一户,农场一户。”
“四个单位的干部采取了哪些措施?”
“就是饭前一起去研究了研究。……”
“妈拉个巴子!王八蛋!这是些么狗屁厂长经理!”岳鹏程勃然怒起。多日闷
在心里的愤懑和先一会儿被强制压抑的烈火,一齐喷发出来。“自己单位的职工房
子揭了顶,住都没了地方,他们的官当得倒挺安稳!你传我的话:第一条,四个单
位的厂长经理立刻把各自的职工领到自己家里去住,没有地方,让老婆孩子睡地铺
也得接!第二条,通知建筑公司,今天晚上把四户刮坏的房子修好,保证明天早晨
住人!第三条,四个单位的正副厂长经理今晚都要到场,明天写出检查听候处理!”
“明白了书记。……”
“你别急,还有一条,你让财务支八千块钱,作为紧急救济款,每户两千,你
代表总公司亲自送到各户。”
“好,我马上去办!”
电话机扣死了。岳鹏程怒形于色,想骂又忍住了。他上了趟厕所,回来又变得
谈笑风生了。
“关于私生活方面的问题,还需要再讲几句不要?其他还有需要我回答的问题
没有?”
猴子诗人没有再提什么。老党、程越他们也没有再提什么。但一个问题却在除
了岳鹏程之外的所有人的脑际索回。那就是方才岳鹏程四条指示中,关于今晚要把
四户被旋风揭了顶和刮倒墙壁的房子修好,保证明天早晨住人的问题。
现在是十点零五分,离明天早晨不过七八个小时的时间了。
早晨降临大桑园。最初的曦光是从远处的李龙顶那边漫过,爬上远东宾馆的古
式亭阁和村后的老白果树梢头的。渐渐地出现了雾,淡蓝色的、不带炊烟味的雾。
曦光和晨雾散散漫漫地在街上、河边、公园和人们的院子里游逛,越来越明亮,越
来越疏淡,越来越融为一体。秋天,太阳脚步蹒跚。天大亮,马雅河的尽头,海湾
的尽头那边,还只是一片红蓝宝石般的瑰丽。
六点刚过,作家采访团一行七人,出现在村头孤立突出的四户人家的房子前。
旧有的海草屋顶换上一片新瓦。快速凝固快速施工的科学方法显示了威力,倒
塌的墙壁修整一新。从外观看,这与刚刚竣工的一排新合并无多少区别。脚手架正
在拆除,几千瓦的碘钨灯正在被从悬吊的空中落下。齐修良和眼珠熬得红红的四个
单位的厂长经理们,正在挨门逐户搜查潜伏的敌人似地进行着最后的检查和验收。
作家采访团进到屋里。屋里墙壁雪白,地面平整。如果不是小院里生长着秋芸豆秋
黄瓜,磨光的水池和水池旁堆放着若干被清理和存放的旧物品,凭谁也难以相信,
就在八个小时以前,这里曾是因暴风雨的袭击而遭受过严重毁坏的地方。
“了不起!了不起!”作家们一片惊叹。
这的确是难以想象的事!八个小时前,包括程越在内的所有人,都把岳鹏程的
指令当作神话,当作一种在外人面前故作其态的夸耀和张扬。
车声,人声。四户在厂长经理们家中度过一夜的职工被送了回来。他们站到自
家门口和院里时,也不禁瞠目四顾。还是孩子们的欢呼,唤醒了大人们的笑脸和泪
眼。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一个老太太忽然哭着坐到门外的石阶上。老党他
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上前扶住。
“大娘,你这是怎么啦?”
“高兴……高兴啊!
“妈,快进屋吧。这是人家市里来的领导。你也不怕人家笑话!”四十多岁的
当家人走过来说。
老太太却上前抓住老党和程越的手:
“你们是市里来的领导?你们说说,俺那书记是不是个大青天?房子刮坏三天,
我光是愁得哭。这一宿功夫就成这样啦!俺们摊上个大青天哪!你们可得好生犒赏
犒赏他呀!我这老太婆就是愁得慌,要是哪天俺那书记殁了,你说俺这几千口子老
百姓可怎么过呀!呜……”
仿佛岳鹏程真的殁了似的,老太太又哭起来。
“丽子,快搀着你婆,家去。”当家人吩咐着,道:“不瞒你们市里领导说,
俺们大桑园群众上服邓小平,下边就服俺岳书记。……”
门外扛进一个铺盖卷,当家人接住,抱进屋里去了。
作家采访团来到院外的小街上。
“一个干部能当到这种份上,真是不容易!”戏剧家发表着感慨。
“要是各行各业的领导都有这种劲头,咱们国家的现代化就快啦!”老党甚至
想,回去后把手头正写着的长篇小说放一放,以这件事为素材先写一个中篇出来。
“不容易我承认。可也不能成了大青天,搞个人崇拜呀!”猴子说。他对老太
太和当家人的话很不以为然。
“那是人家群众的心情!你要是能让群众也称你个大青天,我先给你歌歌功颂
颂德!”这次轮到程越说话了。
“你给我权!给我权,我要是比他岳鹏程干得差,我就……”
“还是得了吧!就凭你那两面人和伶牙利齿?”
“行行,我服了你了还不行,我的大主任。”
“你服我什么?你得服人家这种精神!”
“哎!……”
街的另一边,银灰色的小皇冠疾驰而来。岳鹏程下车,齐修良连忙迎上向他低
声汇报着,陪他来到房前。他未及察看,就被四户群众欢围住了。
“谢谢你呀,书记!”
“多亏了你书记呀!”
“书记,到俺家喝口水吧!”
…………
七嘴八舌,老少爷们一片感激涕零。
“你们感谢我么个呀!”岳鹏程郑重地说,“你们遭了灾,我知道得晚、处理
得晚,你们应该骂我才对。”
一句话说得四户人家心里煮了沸汤。
“书记,我们保准好好干,对得起你!”
“书记,你可千万保养好,可别累坏了呀!”
“书记,俺老百姓可就指望你啦!”
…………
对这些滚烫滚热的话,岳鹏程似乎并不感兴趣,说:“大伙先安顿安顿吧!还
有么困难尽管提,我尽量办!”
四户人家刚散,四个单位的正副厂长经理,一溜串儿低着脑袋来到面前。他们
头上、衣服上沾满灰泥土粒,疲惫不堪却站得笔挺溜直,眼珠儿带着几分呆滞地斜
视着街面,等待着一场无可避免的雷霆和厄运的降临。
岳鹏程正眼不瞅,问齐修良:“于小银来了吗?”
“来了。”齐修良从人群后面,拽着领过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不知是被找
来得过于匆促,还是过于紧张,青年耷拉着头,一双脚不停地交叉揉搓着。
“你就是于小银?”
“嗯。”
“房子刮坏,是你报告的?”
“是……不,我是说着玩的。真的!……”
“你到厂几年了?”
“三年。
“现在是几级工?”
“二级。
岳鹏程嘴唇只一动,对齐修良说:
“通知灯具厂,于小银从今天起定为四级工。另外,颁发两千块钱奖金,通报
全公司表彰学习!”
于小银蓦地抬起头,上下眼皮鸡啄米似地眨巴着。
“这是书记对你的表扬,还不快谢谢书记!”齐修良读了于小银一把。
“书记万岁!”于小银突然一个高儿蹦起,野驴撒欢般地跑去。跑去好远,又
一扬手送过一声呼叫:
“书记万万岁!”
四个单位的厂长经理,越发感到了末日的来临。岳鹏程的奖惩制度,是盖着总
支和总公司的大印下发到各单位,并且向全体职工公布多次的。但他兴之所至、怒
之所生,随时都可以用口头的法律加以修正或发挥。一个职工迟到三分钟被他发现,
张口罚款三百元。一个干部让木器厂的师傅帮助做了一个茶几,茶几当场被劈烂,
干部当场被撤职,那位木工因为用了公家的铝和刨子,当场被宣布罚交折旧费一千
五百元。大桑园的真正法律是在岳鹏程嘴唇上。这些厂长经理们是再清楚不过的。
重奖必有重罚。报了一句信几赏金两千、提升两级,他们这些失职的“父母官”……
“你们几位老爷干了一夜,受了点教育没有哇?”岳鹏程和眉善目打量着众人。
没人回答。这种时候,你把心中的懊侮刻上石碑、铸作铜字,也没有丝毫意义
了。
岳鹏程也不追逼,在众人面前走动了几步,忽然说:“你们累了一夜,我也不
批评你们了。不过你们得记住,哪个在大桑园耍官僚、不管老百姓死活,我岳鹏程
就是他的第一个克星!就这样吧,今天放你们一天假,各人回去洗洗澡睡一觉,准
备到大会上作检查。”
厂长经理们象报信的青年一样,一齐愕然地偏起脑壳,神经质似地把眼皮紧张
地开启和关闭着。
难以置信!这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其实,岳鹏程的治人之道并非只有一个“威”字。恩威并用,以威为主而已。
“恩”也是时常布施的。果园没承包时,两个青工晚上偷苹果被他捉到了。他两个
耳光子过去,把偷的几个苹果摔得稀烂,说:“真他妈没出息!你们这一辈子没吃
过苹果是不是?去,找果业队长,就说我批的,每人抬一筐回去!”第二天,两个
青工大气不敢出,果业队长还真派人把苹果送到门上。手下的干部职工有谁在外边
闯下祸或惹了麻烦,只要你求到岳鹏程名下,只要有可能,无论原先你与他关系是
否亲密(仇人自是除外),他都会挺身而出,把事情朝自己身上一兜一揽,把你保
下来。一个厂长去福建贩了几百只手表,公安局准备逮人。他找去把胸口一拍:
“能判几年?判了还不得给他饭吃?不是净给你们添麻烦?交给我得啦,我保准不
比你们管教得差!”凭他的情面和几句话,公安局真的偃旗息鼓了。“别看书记平
时凶,紧要时刻可仗义!”凭着这,有时他尥蹶子又打又骂,许多人也并不记恨他。
厂长经理们得到大赦,感恩戴德地散去了。
岳鹏程好像这才发现了作家采访团。
“昨天我们还不敢相信,刚才来看看,觉得岳书记这才是个真正于事业的大家
气象!”老党由衷地说。
岳鹏程只是笑笑:“哎呀党主席,难哪!咱是共产党,你享受一点也罢,做点
过头事也罢,九九归一,你不能叫老百姓骂祖宗哇。可有些人哪,你没有治!”
来到路口,老党他们要告辞回去。岳鹏程坚持同众人一起散着步,到宾馆吃了
早餐。
上午参观访问,由秋玲负责。程越被留下了,与岳鹏程躲进二号小会客室。服
务员端上龙井,送上西沙旺的苹果、芦儿岗的在梨、大泽山的龙眼,以及新疆的葡
萄干、芜湖的傻子瓜子。
“吃。”岳鹏程礼貌而热情地朝程越面前摆放着,说:“我让人捎过几次信去,
你怎么也总不见面?”
“忙嘛,我刚接手那一大摊子。”
“柳秘书这次怎么不一起来?他怎么样?”
“他也是忙。我走时他还特意让我捎话给你,说谢谢你的邀请,谢谢你在我们
结婚时花那么多钱。我们都觉得怪过意不去的。”
程越把腕上戴的那块瑞士郎琴镀金方亮小坤表亮了亮。去年结婚时,岳鹏程给
她和柳边生每人送了一块进口高级金表。
“那算么个。结婚是人生大事,你们收下就算是瞧得起我。哎,柳秘书没说下
一步怎么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