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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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多亏了你这个孙子,小官子,和小玉两个!玉啊,还不快叫爷!这是你爷,你
俩的爷呀?
“爷。”
“小官子,你也叫,你也叫。”
“爷……”
岳锐十年前在省里学大寨先进表彰会上,得知肖云嫂收养了一个小孙女。人还
是第一次见。他打量着满面羞赧的小玉和站在小玉身后的羸官,心里立时明亮起来。
原先他对羸官同岳鹏程的决裂,一直不以为然。回来这几天也几次想找羸官批评劝
说,此时不惟理解,而且满怀欣喜和感激之情了。他把羸官。小玉拉到身边,声音
颤抖着:
“好孩子!爷爷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了。肖云嫂从枕头旁拿出一叠写好的材料交到岳锐手里。这
是写给县委转市委、省委和党中央的一封信。信中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身份,指出
近年一批党的干部和党员蜕化变质的种种危险倾向,提请上级党委和中央引起注意。
“改革好,让老百姓富起来、国家强起来好,我拥护。可是如果为了这,随便让干
部和党员腐败堕落无法无天,那就是丢了根本。要是共产党成了国民党,社会主义
成了资本主义,经济再发展,我也不拥护,毛主席在天之灵也得落泪。……”信的
末尾,肖云嫂这样说。
“说得好,说得好哇云嫂!要不要我给你当通信员?”
“我想过几天,身子骨再强些,让玉儿和小官子推着我,到县委去一趟。”
“好,好云嫂!……”
“岳锐,咱们是几年没照过面儿来着的?”
“几年?从省里开会那次呗!”
“你还记得那年省里开会时的情景不?”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批林批孔’刚过,我这个‘老右倾’刚被放
出来。接到你的电话,我都差点欢喜疯了呢!”
“还记得那天我说的话?”
“怎么不记得!你说这么干下去,共产主义就有盼头啦!”
“我是那么说的?我说咱大桑园多少年,老百姓都是腰带扎得绷紧,吃饭都不
敢站着吃。如今腰带总算松开了,站着吃饭也没人喝斥了,不算丰衣也算足食了,
再这么连着轴干下去,老百姓就有盼头啦,共产主义就有盼头啦!”
“是,你是这么说的。当时我还把腰带松了松,站着吃了顿饭嘛!”
“发奖那天的事儿你也还记得?”
“记得!宣读名单,第一个就是你云嫂。我看着你走上主席台,还踩着音乐的
拍子和台下鼓掌的拍子,跟跳舞似的。看着省里领导给你颁的大红的锦旗!……”
“怎么是大红的?你敢情是眼花啦!还镶着金边嘛!……玉啊,玉啊!”
“奶奶。”
“把奶奶那个箱子搬来。”
“奶奶,你千万别……”
“这个孩子说的!快去!”
“奶奶,箱子搬来啦。”
“打开,让你爷和小官子看看。……岳锐,你看,你看这是么个。”
“锦旗?这么多!”
“这么多?你知道这是谁的?”
“云嫂你的呗!别人谁能得一箱子!”
“是嘛!还是你岳锐知道!你岳锐知道!我当了三十二年的政这是五十四面锦
旗,奖状还不算!”
“了不起,了不起呀云嫂!……”
“玉啊,把那面大的拿出来!……”
“奶奶,你累了,歇会儿我再拿。”
“看你小孩丫丫迂道的!听话,拿省里发的那面,金丝绣着碗大字的那面!……
小官子,撑起来让你爷看!岳锐,看哪,你看哪。”
“云嫂,我看见啦!‘奖、给、陈、永、贵、式、的、好、干、部’。这就是
那次会上发的那一面嘛!”
“你看清楚啦?”
“看清楚了嘛!”
“我下主席台时差点摔了一跤,你也看清楚啦?”
“怎么没看清楚?是省里领导把你搀下台来的嘛!”
“哎呀呀!你都看见啦!可你没看见发完奖晚上宴会的情形儿!是个老大老大
的宴会厅哟,一排二十几桌。我这个老婆子和省里领导排在一桌。省里领导讲完话,
让我也说几句。我说:我没别的要说,就是一句: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让社
会主义东风压倒资本主义西风,多少人命都丢了。咱们这些活着的人不豁出命去干,
上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下对不起天地良心!省里领导说:肖云嫂,就你这句话,
值得上一万两金子!敬酒时,省里领导第一个来到我面前。我就喝,一口一盅,一
口一盅!那些照相的记者哗哩叭啦按镜头,晃得我眼都睁不开。宴会厅里那么多人
都给我鼓掌,就跟马雅河发大水似的。他们越照。越鼓掌,我就越喝!一口一盅!
一口一盅……”
讲述中断了。肖云嫂面含笑容,安详地阖上了眼帘。被肖云嫂的讲述打动了的
岳锐,也沉浸到往事的醉人的漩涡里。
“奶奶。”小玉唤了一声。
肖云嫂带着永恒的微笑,一动不动。
小玉熟练地摸起肖云嫂的脉搏,眼睛盯着表针。但她旋即放开了,把手放到肖
云嫂鼻前和胸前。她僵住了,好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奶奶!——”
得知肖云嫂过世的消息,岳鹏程正在参加月牙岛承包协议的签字仪式。他还是
很沉默了一阵子,并且拿定主意,准备像模像样地为肖云嫂办一办丧事。算是对肖
云嫂表示一点情谊,为自己挽回一点影响,同时也向老爷子作出一个交待。但另一
个消息很快传来:小桑园决定按革命功臣和革命烈士的规格,大张旗鼓地为肖云嫂
举行葬礼。岳鹏程震惊的同时,感受到了一种严峻的挑战。当即喊过齐修良,要他
立马去找秋玲,务必要把肖云嫂的丧事揽过来。
经历过一场疾风暴雨式的感情危机,秋玲的心帆似乎已经驶进了宁静的港湾。
几天里,上班、下班、开会、接待客人,督促小弟学习,经管父亲衣食,一切仿佛
都恢复了正常。但接待处的姑娘们都以惊奇的目光观察着她,不明白他们的主任怎
么会从“十八的姑娘”,突然变成“八十的老太婆”,任你怎么拨弄逗引也难得见
出一点笑颜。
岳鹏程答应同秋玲结婚,使秋玲干苦的心田得到了滋润。但她无论如何难以兴
奋起来,她的心总像是带着血痕被泡进饱和的盐水里。岳鹏程打算什么时候去和他
老婆离婚,他和她什么时候能正式办理结婚手续,他没提,她也没有追问和催促。
是冷静下来之后,对淑贞进行报复的念头变得淡薄了?还是岳鹏程答应结婚时的迟
疑,引起了她对于他的诚意的怀疑?抑或是与贺子磊的关系又产生了某种新的猜测
和希望?秋玲自己也无法弄得明白清楚。她只觉得这几天,是在一种恍惚的病态中
度过的。
直到齐修良找来,传达岳鹏程的旨令,秋玲才突然从那种恍惚的病态中惊醒过
来。
“你说谁?肖云嫂?哪个肖云嫂死啦?”
“你还不知道哇。还有哪个肖云嫂,就是……”
“啊!……”秋玲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惜和悲哀。
对于肖云嫂,秋玲是怀有一种特殊感情的。小时候有一次,因为对欺侮爹的几
个赖皮小子表示了不满,秋玲被从几尺高的石台上推下,摔得界青面肿,并且招来
一阵污言秽语和石块。土坷垃的袭击。是肖云嫂闻讯赶来,为秋玲涂了药水包了伤
口,又逼迫那几个赖皮小子当着众人的面儿,给秋玲赔礼认错。秋玲永远忘不了肖
云嫂斥责那几个赖皮小子的话:“你们欺负人家孩子也不怕伤天害理!你们有本事,
给我到越南打美国鬼子去!你们往后再敢欺负她一次,我就叫民兵连长送你们蹲牢
子去!不信你们就试试!”秋玲妈死时,家里连一领席子也拿不出,街邻竟无人肯
帮助送葬。又是肖云嫂把自家的炕席揭了,亲自带着人把妈送走了。小时候的秋玲,
是把肖云嫂看作大恩人的。虽然这几年肖云嫂病中她只去看望过两次,但在心的底
层,仍然蕴藏着对于肖云嫂的很深的爱戴和敬重。
肖云嫂的死,使秋玲心中蕴藏的情感倾泻而出。站到蒙着白布单子的肖云嫂遗
体前,她不觉失声痛哭。这使身着粗布孝服守候灵前的小玉大为感动。因为羸官而
在两人心中形成的怨文和隔膜,顷刻间冰消雪化了。
吴正山、吴海江带领一伙人显然已经忙过一阵了。屋里院外收拾得齐齐整整,
正在向院中用行军床临时搭起的灵床四国摆放鲜花、松柏。一切都在迅速和静悄悄
中进行。齐修良和秋玲进来,招呼也没人打过一个。
“吴书记,吴书记。”齐修良低声喊着吴正山。
吴正山正眼不瞅,只把手一扬:“喷!没见我忙么哩吗?”
“是这么回事,吴书记。”齐修良只好拉住他,“镇委通知,肖云嫂的后事由
我们负责。你们是不是……”
所谓镇委通知,不过是岳鹏程让齐修良亮出的一个招牌。羸官和小桑园对镇委,
一向是颇为讲究组织纪律性的。
“耶?”吴正山瞪圆两眼,“小玉是我们的职工,这职工家属的丧事,我们倒
不该管啦?”
“不是这个意思,吴书记。这是镇委决定,你们有意见可以反映,可总不能不
服从吧?”齐修良按照岳鹏程交待的“策略”把“镇委”和“镇委决定”一股劲儿
往外抛。
“镇委决定?……”吴正山好不费力地想了一会儿,招招手把吴海江叫到面前,
“哎海江,齐经理说镇委不准咱们给小玉的奶奶办丧事,你怎么也不早说一声?”
“咱村电话线路坏了三天。”吴海江打着滑腔说。
齐修良哭笑不得:“吴书记,我是说,肖云嫂的丧事按理得以我们为主。”
“得!有为主就有为辅。一会儿告别仪式准备不好,咱们可都没法交待!”吴
海江龇龇牙拉着吴正山又安排调拨起来。
齐修良见小桑园已有计划安排,并且已经抢了先,知道再费口舌也是枉然。同
时心里清楚,在肖云嫂的事情上,岳鹏程做得确实有悖人情事理,如果为着丧事闹
起来更丢了理儿,自己也得跟着挨骂难堪,便来了干净利落的一招:回办公室找岳
鹏程汇报去了。
秋玲只想表达表达自己的心思,并不去掺和那个争执在院里帮着收拾整理起家
什杂物。她拿着一把用过的扫帚朝厢屋里去时,意外地,与从院外走进的羸官撞了
一个正面。
秋玲已经好久没见羸官了。更不要说近在咫尺站在一起。羸官长高、长坚实了,
原本有些尖削、撑不开架儿来的肩膀,变得平实而宽厚;嘴唇上下翘起一圈胡髭,
那里虽然尚未开垦,却也显出粗黑茂盛的样子;洋溢着生气和自信的面庞上,同时
显出成熟和从容。因为走得匆忙,羸官几乎没有撞到秋玲身上。
“你?你也来啦?”
突如其来的情势,和显现面前的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彤云倩影,猛然间把羸官
推人到一个牵魂动魄的迷宫。他声音意外的轻柔,连自己也无法想象会是出于自己
的口中。
那轻柔带给秋玲的是一阵慌乱。那件被剪得丝丝缕缕的蝙蝠衫留给秋玲的,不
仅仅是爱情的失落,还有内心的愧作和惊骇。她断定羸官对自己充满了铭心刻骨的
仇恨。因此往日与羸官会面,不是视而不见便是远远躲避。她完全没有料到猝然相
遇,羸官竟会以这样亲热的目光和口吻向她问候。她心失禁不住一阵狂跳,额顶也
随之涌起一阵血潮。
“嗯。你也来啦?”秋玲以同样的轻柔回答着。回答的同时,伴以感激、火热
的一瞥。
两双热烈、清明的眸子猝然撞到一起,一道乌刺刺的电光豁然划破浓云,顷刻
间把时间老人用怨文和仇恨在两人心灵中形成的深壑填平了。这是分手四年中——
整整一个漫长的四年!羸官、秋玲之间说的第一句话,相互间投射的第一束目光。
这一句话、一束目光,犹如一阵凶猛的魔风,把两人同时卷进到一种神奇迷离的境
界中了。
在羸官眼睛中,秋玲又成了当年那个纯洁、美丽的安琪儿。而在秋玲心目里,
她的全部的情和爱突然间一齐转移了位置:原来她的心是真正属于这个被自己伤害
过的决绝刚勇的小伙子的!哪怕为了小伙子的一句问候、一个目光去死,她也觉得
荣耀和幸福!
咫尺之间,四目相向,羸官和秋玲都分明地听到了对方的心跳。
然而,仅仅持续了几秒钟时间,当院子一边传来一声含糊的问话,秋玲把颤抖
和贪婪的目光再次投向对面时,对面那片明媚绮丽的天空,已经被骤起的阴云改变
了模样:那是冷酷、鄙视、仇恨凝成的阴霾,好厚好厚的阴霾。
多么可怕的变化!多么可怕的阴霾啊!
秋玲深深地打了一个颤栗。那颤栗直打进五脏六腑。
院外传来人声,秋玲仓皇进了厢屋。
进院的是岳锐和淑贞。淑贞被银屏搀扶着,依然显得憔悴单薄。
“妈!”羸官示威似的喊着迎到院门。
秋玲分明觉出,那喊声正如一柄带血的利刃,朝向自己心窝飞来。
小玉迎住岳锐、淑贞,小院里顿时荡起一重唏嘘、抚慰的深情。躲进厢屋的秋
玲,被心中的悲哀和绝望冲击着,突然两手掩面,踉跄地奔出院门去了。
临时灵堂一切就绪,肖云嫂被安放在一张行军床上,身上破例地盖上了一面辉
煌的镰刀斧头旗。
十点,县民政局长和镇委书记来了。经镇委办公会议提议并请示县委书记祖远
同意,肖云嫂的遗体火化后,骨灰存放到烈士陵园纪念馆。民政局长和镇委书记来
向肖云嫂告别。吴正山、羸官带着小桑园全体党员和初胜利、张仁等十几名邻近村
庄的支部书记来了。岳鹏程和大桑园党总支几名成员也来了。他第一次没有走在前
面,而是夹在众人中间。他始终低着头,没有向肖云嫂遗体上瞥过一眼,也没有向
小玉和卫士般守护在肖云嫂遗体旁的岳锐面前靠,便消然匆忙地走出院门去了。
一辆束了黑纱的救护车停在街面路口,车上播放着哀乐。许许多多街邻乡亲,
挤在肖云嫂的院子里,站在院子外的胡同口和灵车停靠的街口路边。来的最多的是
老人和孩子。老人们回想起肖云嫂的为人和当年的种种好处,为肖云嫂的遭遇和去
世痛感惋惜。年青人好象忽然发现,在自己的身边,还有肖云嫂这样一位可尊可敬
的人。妇女们、孩子们则更多地受到气氛的感染,在默默地流泪或低声哭泣。
肖云嫂的遗体被抬出院门来了。一队由小桑园的学生和青年组成的“军乐队”,
突然敲起铜鼓和小鼓,吹起号角。鼓乐昂扬。庄严,哀乐变得有气无力了。
肖云嫂的遗体来到人群拥挤的街口,石硼丁儿和另一名少先队员正步迎上前去,
举手行队礼,然后把两条红领中系在了肖云嫂安卧的行军床两旁。
在响彻云霄的鼓乐声中,在如战旗招展的红领中引导下,肖云嫂和她那象征着
一生荣耀的五十四面锦旗一起,登上了灵车。那是按照岳锐的意见安排的,他不忍
心看着那些凝聚血汗的荣耀,成为落满灰尘的“文物”。
随着灵车关闭的咋叭一声响,人群中响起第一声哭泣。立刻、被压低了的哭声、
喊声、扑打声淹没了一片。连绝少在这种场合露面的彭彪子,也蹲在人群后面的土
墙上,用脏兮兮的手背和衣袖,抹着迷腾了浮肿细小眼睛的泪水。二十几年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