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3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墙上,用脏兮兮的手背和衣袖,抹着迷腾了浮肿细小眼睛的泪水。二十几年前,如
果不是肖云嫂为他操持,他哪里成得了家,秋玲的母亲哪里会嫁到他的门下!
小玉感到了无比的激动和满足。肖云嫂卧病以后,尤其与岳鹏程分手之后,登
门看望的人很少。偶尔还听到一些贬损的话。她原以为奶奶已经连同那个年代一起,
被人们遗忘了。眼前这令人悲痛而又促人感奋的场面,使小玉真切地感到了奶奶的
永恒。奶奶,你的在天之灵有知,可以安息了!
灵车在一片唏嘘声中启动。岳锐由银屏搀扶着紧随其后。在他的后面,是民政
局长、镇委书记、羸官、淑贞、吴正山、初胜利。张仁……银屏第一次经受灵魂的
洗礼。十五岁的姑娘胸膛挺起,晶明的眼睛里噙满真诚,一时间仿佛长大了许多岁。
第二十章
从烈士陵园纪念馆出来,岳锐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耄耋老翁。老,从年
龄上说他早就不怀疑了,那是让岁月赶的,让孩子们赶的。但从体力上,尤其从心
理上,在这之前,他还没有那个“老”的感觉。亲眼看着肖云嫂逝世,并且为她送
了终,这使他内心得到了极大安慰,但也使他觉出了黯然和愧作。“神龟虽寿,犹
有竞时;腾蛇成雾,终为土灰。”自己呢?虽然身体没有大的毛病,终归是离“到
烟囱冒烟”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了。那一天究竟还有多远,只有天知道。当那一天到
来的时候,自己能够像肖云嫂一样留下一个光彩的句号吗?他不能不怀疑。作为一
名“飞鸽”牌干部,他的根决没有肖云嫂扎得深。在闽西山区他当了八年县委书记,
换了三个地方。调回北方,在地委农工部实际只干了很短一段时间,便因为所谓
“右倾机会主义”而销声匿迹。调到外地搞了不到两年“四清”,又摊上“红色风
暴”。七五年好歹出来抓了一阵子“学大寨”,七六年又成了“逸民”。后来总算
“解放”了,在“落实政策办公室”“落实”了一阵子,才调到鲁西南干起了二十
年前的老本行。那是个很多人视若瘴疠之地的穷地区,他不怕;职务还是原先的那
个小小的地委农工部副部长,他不在乎;推行以“家庭承包责任制”为中心的农村
经济体制改革,他劲头十足。无奈“年龄过线”,一纸红头文件下来,他便成了退
役老兵,当起了三室一厅外加一个巴掌大小院的独立王国的首脑。在干休所里他心
安理得。自己虽然没有显赫的功勋,毕竟为人民的事业尽了力,毕竟对得起天地良
心。比起那些在位时不顾群众死活,威威赫赫,下台后被人唾为臭狗屎,以至死后
悼词无法写、追悼会元人参加的人,自然要好出许多。然而在家乡的土地上,在肖
云嫂面前,他不能不反躬自问了:你的功绩在哪里?除了档案馆里存放的几份可怜
巴巴的文件讲话之外。你在哪里的老百姓心目里立起过丰碑?个人无法左右历史,
但历史毕竟是个人写成的。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法与肖云嫂相比。倘若要比,肖云嫂
是大树,他不过是枝叶;肖云嫂是甘霖,他不过是浮云。
如今大树、甘霖已去,枝叶、浮云犹在!
他的第一个念头、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要找到儿子。父子的帐应该清一清了。
白天如果不是在那种场面、那么多人面前,他决不会让他溜走!不让他穿着孝袍拖
着孝棍、一步三磕头,决不能完!但现在到哪儿找得见这个混帐东西呢?
他从办公院出来,漫无目标地朝河滨公园那边踽踽而行。太阳已经敛起光亮的
翅膀,昏暗罩住了远东宾馆不知羞耻的灯光。马雅河悲愤地呻吟,声声在他心扉上
滚动。
“哎哟我的老太爷子耶!”徐夏子婶忽然出现在岳锐面前,“你这是要去哪儿?
贞子四处在找你哪!”
岳锐一向对这位张张狂狂的亲家母,并无多少好感。但听说淑贞在找自己,心
下还是动了动:媳妇是个贤惠媳妇哇!
徐夏子婶见岳锐愣神发呆,拉住他的胳膊朝村里去,同时叨念着:
“你那个鹏程啊,真是丧了良心!快把个贞子给折腾死啦!”
“怎么?他对贞子也……”岳锐站定了。
“你这个当爸的,亏你还回来这一大阵子!你那儿子在外面干的那些丢人缺德
的事儿啊!……”徐夏子婶到底找到了机会——她也一直在找机会,便充分发挥起
固有的特长,把岳鹏程与秋玲如何乱搞,如何被许多人看见、被淑贞亲手抓住,岳
鹏程这几天如何不敢进家门,如何在外边弄神耍鬼胁迫要打离婚的情形,描绘了一
遍。“贞子是看你年岁大,怕你忧心。你这个当爸的不好好管管,往后这个家还不
知闹成个么样儿了呢!”
徐夏子婶说到伤心处,撩起衣襟接连在眼角那儿擦了几擦。
岳锐又一次遭到了雷击,耳鼓轰鸣,眼前一片恍惚。儿子!这就是他亲生的儿
子?这就是被吹嘘成什么什么“家”、十天前自己还引以为荣的儿子?恶霸地主、
国民党土匪和日本鬼子又会怎样?作孽呀!我岳锐一辈子经霜傲雪、清清白白,怎
么会生下这么一个孽种?孽种啊!你让我这个做父亲的,人前人后丢尽了八辈祖宗
的脸面!……
徐夏子婶见岳锐一下子变得木头人儿似的,倒有些害怕了,赶忙连搀带拖,把
他送回到清水桥边的那个家里。
“贞子,你爸回来啦!”
淑贞料理完肖云嫂的丧事,帮小玉安顿了一阵子,回到家里只躺了一会儿,便
强打精神做好了饭。打发银屏上晚自习去后,又找岳锐。她知道老爷子心里比谁都
难过,担心老爷子经受不住这场打击。岳锐没找到,刚冲了杯奶粉喝下,准备打电
话让羸官和大勇帮着去找,听徐夏子婶一喊,忙出门把老爷子扶进里屋,又端上了
温在锅里的饭菜。
“爸,你吃。这是新鲜蠓子虾,我连鸡蛋也没加。你不是早就说馋这口儿?”
蠓子虾虽称之为虾,实在长得极小,跟夏日傍晚空中一团一群“嗡嗡嘤嘤”的
蠓虫似的。蠓子虾用肉眼根本分辨不清个儿,在浅海里也是一群一团纠缠在一起。
海边的群众多是用铁丝或木条,做成一个圆的或方的框子,上面裹上层细纱布,安
上把手或提手,用这种网,涉水或摇着舢板进去,把蠓子虾捕捞进木桶或铁桶里。
然后,担着桶走街串户叫卖。卖时连带着水儿,虾还欢蹦乱跳。蠓子虾就大豆子粑
粑,喷香喷鲜,那是百家食谱之外的一绝。海边出外的人,不管当上多大官儿享了
多大洋福,一回老家,总断不了要馋这一口儿。蠓子虾本来产在桃花开的时节,多
亏有了想尽奇巧办法要赚好价钱的小商小贩,淑贞才能在这种时候买回新鲜蠓子虾
来。
满满一碗淌着油儿的蠓子虾,两个焦黄透暄的大豆子粑粑,摆到面前。岳锐却
一点食欲也没有,只是两眼愣愣地盯着淑贞心里发酸:这样的媳妇哪儿找去?这个
畜生!
“爸,趁热吃吧。你老别太难过,保养身子要紧。啊!”
筷子塞进手里,岳锐勉强嫌了一点椽子虾放到嘴边,没有觉出一点鲜香滋味,
便放下了。
“贞子,爸才知道你受的委屈。爸对不起你。爸无能,没有教训好鹏程这个东
西!爸心里……”
淑贞想不出岳锐会在这种时候得知和提起这件事。她心里一揪一揪的,却把原
先向老爷子告状的心思,丢到一边去了。
“爸,你别说啦。”
淑贞觉出一股灼流冲到眼眶,就要向外喷放。她慌忙抑制住,极力地要在嘴角
眼角抹上一层轻松、明朗。
“爸,这怪不着你。要说,也怪我,没……没管好……鹏程……”
“不,贞子,不是这话,不是……”
“是,爸,是……我要是多看着他点,多说着他点,兴许也不至于到这一步儿。……”
岳锐和淑贞都明白,两人说的都是安慰对方、为对方开脱的话,同时也都是真
诚的自责和反省。这种自责和反省出自这样的时刻、这样两个人之口,使两颗同样
备受煎熬的心得到了慰藉,并且相互贴在了一起。
“爸,咱不稀管他。快吃饭,蠓子虾凉了就没香味了。”
“好,吃。贞子,你也来。咱们爷俩……”
岳锐起身,亲自要去厨房给淑贞拿筷子。淑贞拦住了,自己去拿了双回来,坐
到岳锐为她摆放的机子上。
“咱吃,爸。”
“吃,贞子。”
岳锐和淑贞都觉出了有一股从未有过的,如亲生父女般的亲切和温馨的潜流在
激荡。那蠓子虾和大豆子粑粑,也从未有过这般的喷香喷鲜。
“姐。”
没等吃完,大勇悄没声儿地进屋来了。他朝岳锐点点头,悄没声息地坐到一旁
的沙发上。
“你吃饭了没?”
“吃了。”
“尝尝蠓子虾?”
“不。”
“有事儿?”看一眼大勇犹犹豫豫的样子,淑贞问。
大勇瞥一眼岳锐:“没。”
淑贞放下筷子,把大勇领进卧室。
“又是为东厢房的事儿,跟妈吵啦?”
“才不。”
“那是为的么?”
“……你不能跟别人说。”
这引起了淑贞的注意,催促说:“多大的人也迂迂道道!我么事跟谁说过来着
的?”
“今下晌俺大哥到县里去了。”
听是讲的岳鹏程,淑贞心里格登了一下,却显出没趣没味的样子:“他到县里,
到外国我也不管!”
“他是到农行要贷款的。下晌先是叫我和齐修良去,没要来,他自己又亲自出
马去找的墨行长。”
“墨行长怎么说?”淑贞不由地问。
“五十万块钱都划出来了。”
“这么说,羸官他们那五十万……”
“还用说,俺大哥抢的就是那。”
“这又是为的哪个?”
“哪个?那天小桑园收了石硼丁儿,俺大哥就一阵好骂。今儿出殡俺大哥说是
以死人压活人,故意砸他的杠子。……”
淑贞沉吟片刻,又问:“那农行怎么这么办事?那五十万不是上边已经批了吗?”
“不是批文还没到吗!再说俺大哥夸了海口:五十万么时候要么时候还。人家
墨行长跟他又是铁哥们儿。……”
淑贞手脚不觉一阵哆嗦。那五十万对于羸官意味着什么,岳鹏程这一手,对于
羸官和“二龙戏珠”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比谁都明澈透底。如果可能,她宁愿让岳
鹏程欺负自己一百次,也不能忍受他对于羸官的这样一次狠毒!
“这个道天雷的!”淑贞暗自咒着,推门向院里去。
“姐,你干么去?”
大勇紧张起来。他是那一天在疗养院,眼看着秋玲进到岳鹏程房里,并且在院
外偷偷观察了不下一个小时,终于未见房门打开、秋玲出来,才萌生起对于岳鹏程
的仇恨和对于姐姐的同情的。把这种机密情报透露出来,是仇恨的第一个果实。但
倘若泄露或被岳鹏程察觉,岳鹏程岂有饶过他去的道理!
“我才不管你们那些闲事。”淑贞平静地说,“我去拿双筷子,让你陪你岳大
伯喝几盅酒。”
说过,真的进厨房去了。
卧室里的对话,未能逃出岳锐的耳朵。等淑贞和大勇回到面前时,他心里已经
拿定了一个主意:抽空到县里去一趟,找县委书记祖远谈次话。
一下午的情况调查整理出来,小玉又翻起羸官丢下的一个蓝皮笔记本。笔记本
从头至尾翻过一遍,羸官才带着一身风火回到“官邸”。
肖云嫂丧事完毕,按淑贞的意思,小玉干脆住到清水桥边的那个家里去,跟她
和银屏作一家子人。小玉不肯,说自己几年没正儿八经工作过,这一次得从新开始,
坚持要去职工宿舍。按吴正山和苏老的意见,让羸官和小玉直接合卺算了。但两人
谋划来谋划去未敢张嘴,只是在办公室旁边给小玉腾出一间屋子。目的还是让两人
时常在一起“帮助帮助”,早日领张大红纸回来,让大家欢喜欢喜,也冲冲小玉满
腹的悲哀和思念。
小玉送走奶奶下午便上了班,并按照苏立群的要求下到厂里。她的任务是协助
苏立群掌握几个厂子的情况,同时为下月职工业校将要开设的干部班,作好讲授现
代科学管理基础知识课程的准备。羸官早就注意到,跟着厂子扩大和发展带起的一
批干部,经营管理水平太低太差。从长远计。他已经选派了十几名有文化的年轻有
为的工人,到大专院校培训。从眼前计,他只能靠苏立群和小玉,强行突击,打开
那些装满高粱花子的脑壳,灌输一些初步的和必需的经营管理知识。
这个计划最初是小玉倡议的,小玉自然责无旁贷积极认真。但这只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三,还是小玉急于要用紧张的工作和工作的紧张来战胜自己。她心中的悲
哀和思念是无尽大、无尽头的,但她决不愿意显露出来,决不愿意听到和看到别人
的同情和安慰。苏立群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上班见面,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工作、
工作要求,那古板严格的劲儿,近乎于苛刻无理的程度。
每晚必须写出不少于两千字的情况报告,便是任务和要求之一。至于翻开羸官
的日记,则属于“偷”的性质了:那笔记本平时放在哪里,小玉压根儿没有发现过。
笔记本里除了几篇名人名言,竟然是阅读《诸葛亮集》、《孙子兵法》等军事书籍
的心得。诸葛亮的“夫为将者,必有腹心、耳目、爪牙”一段论述;尉绦子的“将
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孙子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其掠
如火,不动如山”;以及《襄阳记》中的“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
为上,兵战为下”等等几段方略,一字不漏全文抄录,并且在心得里发挥得“面目
皆非”。
羸官对于这种“偷看”行为似乎极不满意,猛地一把抢回,说:“肖小玉同志,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一千一百一十一条第一款第一项第一行,窃取国家重要
机密,侵犯公民合法权益,该当如何惩治呀?”
往常只这一个动作、一句话,便足以引起一场“骚乱”。但这会儿,小玉只是
撅了撅嘴唇,瞟过一个似怒非怒的冷眼儿。
羸官笑笑,掏出一张纸放到小玉面前的桌上,同时用脑壳抵住小玉的后脑勺儿。
“这是什么?”望着纸条上的几个阿拉伯数码,小玉偏起半边脑壳。
“山大来的大教授!”
“大教授?”
“管理系带新生的,住凤凰宾馆。”
“那你这是……”
“我给他们吹:咱们请了一个北大都没招去的小教授,正在讲授现代科学管理!
他们一听,好不高兴!这不,说好明天上午八点,要请你去聊聊天哪!”
“哎呀,太好啦!”她这两天正为讲授现代科学管理,找不到请教的人犯愁呢。
羸官得意地抓起桌上的纸条:“说,怎么谢我吧?”
小玉俏皮地掀起嘴,突然在他面颊一边吻了一下。
羸官好不惬意,却偏过另一边面颊,逼小玉再吻。小玉不肯,伸出手掌在他腮
上轻轻打了一下。羸官自然不肯放过机会,一步上前把小玉拥到胸前。
“一身大烟池子味儿,少向人家身上蹭!”小玉抗议地躲避着。
“那好,等明天我去沾上点香粉味儿,再来蹭你!”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