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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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不信你就等着瞧!”
“我等着瞧哪,爸。”岳鹏程干笑一声,说:“共产党也不是过去的共产党了。
你那一套,恐怕只能到干休所去说啦。”
“好!好!这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呀!……”岳锐忽然大笑着坐回到石
凳上;声腔颤抖着,一手捂住额头埂咽起来。
好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岳锐终于止住埂咽,抬起头来。他打量着空空荡荡的院
落,毅然进屋,收拾起自己的洗漱用具和衣物、被褥……
第二十四章
回家,还是一个孤冷空荡的医院,还是一地碎纸杂物,还是只有盛在井筒里的
凉水,秋玲还是系起围裙一阵清扫之后又做起了饭,但那情态神气儿,那举手投足
的节奏韵致,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这些天,秋玲恰似置身于太平洋中的狂涛区,整个身心一直经受着一个波澜又
一个波澜的冲击。最先是贺子磊“变卦”,引起的她要与岳鹏程结婚的冲动。但肖
云婶丧事上,羸官由亲热到仇恨的突变,羸官及一家老小簇拥淑贞的情景,使她恍
然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和淑贞的强大,明白了岳鹏程对于结婚态度迟疑的因由。同时
也明白了,自己一旦同岳鹏程结合所必然面临的危境——不仅淑贞、岳锐、小玉,
就连她所钟爱着的羸官,也必然把她视为寇仇宿敌;那时,被剪破的或许就不仅仅
是一件蝙蝠衫了。
她感到了悲观和绝望,从未有过的、彻头彻尾的悲观和绝望!那悲观和绝望使
秋玲心力交瘁,仿佛就要变成一具木乃伊。如果不是工作逼着撑着,如果不是家里
还有一个彭彪子和向晖等着她伺候,秋玲怕是早就爬到炕上起不来身了。命啊!看
来这一辈子,秋玲是确确实实不会有几天好时辰过的了。
屋子收拾好,饭做好,院门那边传过几声嗒嗒的声音,象是敲门。秋玲以为是
向晖回来在摆弄门鼻子,没在意。那声音又传来几下,不紧不慢清清楚楚,秋玲这
才聚了聚神,拢了拢头,喊过一声去:“谁?进来!”
随着喊声门被推开了,门前出现了一个高挺的身影——竟然是贺子磊。贺子磊
穿一件毛呢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眼镜,惯常难得擦一擦的皮鞋上也露出了
光亮。
“你?你来干什么?”
秋玲愕然地注视着这位不久前还寄托着自己美好情思的男人。她断定他是来报
复和羞辱她的,拿定主意,不等他话说完,就把他轰出门去。
“……秋玲……我这几天忙……”贺子磊却是满脸憨笑,一双大手用力搓揉着。
“秋玲,那天曲工都跟我说了。……”
“什么?”秋玲茫然了。
“哦不,是徐大姐——淑贞经理那天跟曲工拉呱……”
那天,淑贞好像无意地跟曲工讲过一番道理之后,晚上曲工便把那道理连同淑
贞来时的情形,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贺子磊。
“怪了!”贺子磊一阵惊讶之后说,“我总觉得这里边好像有点什么事儿。”
“你别钻那个牛角尖。你就说人家讲的那个理儿对不对吧!”
贺子磊默然不语。
曲工说:“你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秋玲对你是不是真情实意,你就
真的品不出来?”
“真心,那倒好像是……”
“那不得啦!擂鼓战金山的梁红玉是什么出身?血染栖霞山的李香君原先是干
什么的?我看你呀,早晚闹个后悔药难吃!”
曲工的一番话,在贺子磊心中激起了深长的波澜。他与秋玲相识并建立起特殊
关系的半年多里,几度波澜几度平息。先是耳闻秋玲与岳鹏程如何如何,使他不寒
而栗——他被原先那个妻子吓破了胆,即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肯再找那样一个女
人了!秋玲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发誓一辈子对他好,对得起他。他与秋玲交往中,
也觉出她是真心爱着自己,不像是前妻那样的人,才算宽释了。但那风言风语在他
心底深处造成的阴影,并没有泯除干净。那天“浪漫”引起的风波,把他心底的阴
影重新勾了出来;尤其当他问明,那天学校那儿并没有发生过彭彪子耍酒疯的事之
后,断然割断了与秋玲的一切联系。然而,淑贞似乎一全然无意的话,曲工掏心剖
腹的劝导,使他的决心不知不觉动摇了。经过几个不眠之夜,他终于鼓起勇气,找
到秋玲门上。
“真的,我真的想通了。”面对秋玲一脸冷漠矜持,贺子磊想过多少遍的话,
也变得零碎了:“只要你……你以后真心真意跟我好,我保证……秋玲,我可是特
意来向你赔不是的,你要是觉着……”
秋玲惊喜交汇,却一时难得吐出一字,脸色依然呆板冷漠。贺子磊见状,只得
转身向门外去。
“你站住!”秋玲突然一声喊,拦到门前。她动情地注视着,猛地扑到贺子磊
身上,把大颗的泪滴和雨点般的拳头,落到贺子磊胸膛和面颊上。……
他们很快确定了婚期。悲观和绝望望风披靡,秋玲的生活又飘扬起歌声。
因为月牙岛上马的事儿,岳鹏程连日召开各种会议动员部署,每次会议都要通
知秋玲参加。那天会议结束时,岳鹏程把她单独留下了。
“秋玲,你那个接待处我想换个人,你看谁合适?”岳鹏程坦然地问。那次答
应结婚以来,除了开会,秋玲没有再找过岳鹏程,岳鹏程也没有再找过秋玲。工作
上的事儿之外,两人甚至没有额外讲过一句话。
“换人?换什么人?”秋玲觉出意外。
“换接你的人哪。”
“接我的?”
“月牙岛上马,人员不调整不行。我想让齐修良上岛,你把他现在这一摊儿顶
起来。你看怎么样?”
秋玲猛地惊住了。连日通知参加会议,秋玲觉出岳鹏程可能有些想法用意,却
绝没想到会让她去接那样一摊责任。在大桑园和远东实业总公司,不管实际权利大
小,常务副总经理是仅次于岳鹏程的第二把交椅;部队下来的团职干部、国营厂子
来的县级领导也得向后排。
“不!这不可能!我怎么干得了……”
“么事不是人干出来的?原先你想过能干好那个接待主任?原先我想过能干好
这个总经理和总支书记?”
“不!我怎么能跟你比!我实在就不是那个材料。……”
岳鹏程见秋玲态度坚决,倚到沙发上稍许沉吟了片刻,说:“秋玲,你也得替
我想想。摊子越铺越大,真正能干事业的人有几个?咱们一起创业的年轻些的还有
谁?你不干、我不干,总不能眼看着这笔家业晾到太阳地里不管吧?”
见秋玲还要坚辞,忽然一转话题道:“听说你和贺工结婚的日子定了?”
秋玲决定结婚没有告诉岳鹏程,也没有打算告诉他。听他问起,心里不觉一动,
嘴上依然不肯吱声。
岳鹏程并没有等待回答的意思,径直又道。
“秋玲,你要结婚、安家立业过新生活的心情我都理解,也从来没有阻止过你
吧?不过个人生活得要,事业也得要。人活的不就是个滋味?趁着年轻有滋有味干
一场,死了也闭得上眼!咱们一起把大桑园翻了几个个儿,再一起把月牙岛开发出
来,那就是一座纪念碑!就算咱们有天大的错儿,一万年以后这座碑也没人推得倒!”
秋玲心中掀起一层热浪。她何曾没有一颗不甘寂寞荒凉的肝胆!何曾不是那颗
不甘寂寞荒凉的肝胆,促使她跟随岳鹏程经历了众多的风风雨雨。
“你考虑考虑。不但你,贺工下一段我也想给他在建筑公司挂个衔儿;没个衔
儿,工作起来不方便嘛。”
岳鹏程扔下几句话走了。秋玲带着一腔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踏进了贺子磊
的那个“工程师室”。
“工程师室”里静悄悄的,贺子磊正伏在案前。秋玲悄悄入内,有心跟他再玩
一次捂眼猜谜的小游戏,见他正用笔尖胡乱地在面前的几页白纸上戳刺着,显出心
烦意乱的样子,只好住了手。
“你这是发的什么呆呀?”秋玲奇怪地问。
贺子磊似乎没听见,只用笔尖戳着,把旁边一份油印件推到秋玲面前。
那是一份保证书。
尊敬的岳书记并总公司:
我叫×××,是×××的×××。我自××年到大桑园工作以来,受
到岳书记和总公司的很多关照和教育。这次岳书记批准把我的户口迁到大
桑园,更是对我的极大关怀和爱护,我从心里感激不尽。今后我保证,一
切服从岳书记和总公司的安排,一切……
秋玲秀眉紧蹙:“这是让你也照着样子写?”
“昨天就拿来了,说是迁户口都得写,书记说了谁也不能例外。”
秋玲的目光骤然冷峻起来,拿着保证书的手禁不住打起颤抖。迁户口写保证书
是大桑园多年的惯例,往常秋玲并没有觉出什么,此时她心中却突然涌起一股凶猛
的浪潮。
“嗤——”保证书油印件被撕作了两半。
“秋玲?……”
“嗤——嗤——”保证书变成了一撮烂纸。烂纸又被丢进了墙边的垃圾桶。
“子磊,咱们结婚迁户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凭什么低三下四给他写这种效忠
信!天下大得很!发挥能力的地方多的是!咱们凭什么偏要困在这儿,受这种窝憋
子气?子磊,咱们走!”
贺子磊对写这种保证书,正气得牙根发痒,愁得没有办法。见秋玲如此决绝,
对自己如此真诚忠贞,心中不觉涌起一股决然而又神圣的感情。
“秋玲,你说吧!到哪儿去我都跟你一道!”
秋玲只沉吟了不过几秒钟,便毅然地从贺子磊抽屉里,找出了那封来自潍坊的
邀请信。
第二十五章
羸官在办公室坐了不到一小时,电话铃至少响了七人次。本来是要研究几项工
作。一项是农工补差。小桑园的土地,一部分口粮田早已分到各户,另一部分一直
由几个自愿组成的生产队组承包。由于这几年工副业发展快,为了保证粮食稳步增
长,村里每年都要拿出相当一部分资金往农业上投。如免费购买化肥、优良品种,
免费机耕机播、浇灌收割等等。但就个人收入而言,农业承包队组与从事工副业的
人员仍然存在一定差距。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势必影响农业承包队组的积极性。秋
收秋播时节已到,必须尽早拿出章程稳定和鼓舞人心。另外一项是村规民约的检查
评比。一个村子经济发展起来固然不易,形成一个良好的村风村气更不容易。小桑
园的村规民约不是仅仅写在纸上、贴在墙上,每年都要专门组织检查、公布奖惩。
羸官对于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并不在办轧汁厂罐头厂之下。
但是,三番五次的电话把个会议搅得七零八落了。电话来自四面八方,但张口
一律找的岳羸官,张口一律问的一万块钱、十万响花炮。
那天从花炮厂回到村里,小玉把去找岳鹏程的情形讲述了一遍。羸官对小玉的
举动好不惊讶也好不气恼。那个人已经把他和“二龙戏珠”逼进死胡同里,眼下正
是你死我活的时候,小玉竟然“求”到“仇人”头上——即使撇开“仇人”二字不
说,你力争也罢不力争也罢,你找到人家门上的本身,就是穷途末路的表现,就是
束手无策的表现,就是“熊”和“草鸡”的表现!而这些表现跟投降、求饶并没有
多少明显区别。这是羸官现在——尤其是现在,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的。他朝小玉
瞪了好一通眼珠子,直瞪得小玉泪眼汪汪把他赶出门去,扑到床上大哭起来。也直
到这时,直到站到凉风嗖嗖的月亮地里,听着小玉委屈怨恨的号啕声,羸官才慢慢
地品出了小玉的心思,品出了岳鹏程答应有条件地归还贷款的内在涵义:那作为胜
利者和作为父亲的双重意义上的宽容。对于那“胜利者”的宽容,羸官有的只是轻
蔑和自信;而对于作为父亲的宽容,尽管眼下他不甘于认领,心底深层还是泛起了
一重暖暖的涟漪。他好不容易叫开了小玉的门,道着歉赔着情儿,连哄带劝、发誓
赌咒,格外还加上学鸟叫装狗咬,才好不容易逗得小玉抹干了香腮。
知道了十万花炮的底细和羸官他们的对策谋略,小玉自然也只有拥护赞赏的份
儿。
十万花炮消息的传播,已经使之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大事件了:不仅人人皆知、
人人皆惊,人人都千方百计希求证实,而且引起了上级领导的注意。昨天镇委办公
室来过电话,要求说明情况和意图。办公室请示怎么回话,羸官只一笑:“我买挂
鞭炮放响听也得汇报?再问,就说我这个人从小好玩炮仗,毛病到现在还没改得了。”
“叮铃铃!叮铃铃!”
羸官只好让吴海江通知总机话务员,把找他的电话一律接到办公室,一律回复
不在。
但吴海江刚刚去通知过,办公室又找来了:“镇委新调来的白副书记说有重要
事,非找羸官商量不可。”顶头上司,羸官只好自食其“令”了。
“白书记,我是羸官。你有什么指示?”
几句寒暄之后,便是关于十万花炮事件了:“羸官同志,你那十万花炮,该不
是成心要把李龙山崩个窟窿的吧?”
“哪能啊,白书记。不过真能那样,可就太好啦!”
“哎哟哟,我的同志!上边正在抓党风,你这么闹得满城风雨怎么样啊?蔡镇
长昨天就发了脾气,帅书记的意见是让你考虑一下,是不是就别那么张扬了,啊?”
“哎呀白书记,详细情况我以后汇报。那十万响我是给花炮厂签了字的,人家
要是告到法院,那可不是……”
“这你不用顾虑,我们可以替你说话。那花炮做出来也生不了蛆嘛!”
“别,可别惊动镇委。我们再考虑考虑就是了。”
“好嘛,影响咱们总还是要照顾的!”
电话放下了,一屋人大眼瞪着小眼。羸官晃晃脑壳,幽默却又哭笑不得地说:
“怎么样?没钱建厂,天老爷不管地老爷不问。买挂鞭炮崩崩邪气,上上下下
都来了。多亏咱没有金元宝,要是有,想朝太平洋里扔个响听,还不知要惊动哪位
天神下凡哩!”
他说着,朝吴海江努努嘴,说:“你给胖子去个电话,别让他朝上边吆喝。另
外问问他完事了没有,完事了,你带几个人去拉回来。”
吴海江心领神会起身欲退,羸官又道:
“还有,你告诉胖子,明天头午让他跟我一起到县里镇上转一圈几,免得真的
降下个罪儿来。”
“好嘞。”吴海江诡秘地笑笑,消失了。
“正山叔,看来咱这个会是开不成了。干脆等这阵风过去,再坐下好好研究吧。”
羸官虽然早已负起支部领导责任,逢事总还是先要征得吴正山同意。
“我看也是。”吴正山应着,“干脆咱俩去趟医院得了。”
“好嘞!”
村里两名职工因为意外事故住进医院,两人早就准备去看看,这会儿正好又可
避避风头。两人当即喊过司机,一溜烟出村去了。
十万花炮酿成的风雨并没有因为羸官、吴正山的躲避而消散。风雨惊动了一个
人——羸官的爷爷、蓬城革命元勋岳锐。
岳锐那天与岳鹏程间翻之后,并没有返回城里去。从县委回来的路上他原是拿
定主意尽快走的。岳鹏程的“混蛋透顶”的那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