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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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不禁哑然。
抛开这些拉拉杂杂的话题,日子是过得跟流水一样。转眼孩子百日,照例天帝赐名,叫做玄翀。又过两个多月,到了七月末,三年一度的皇陵代天帝祭祖,子晟启程往高豫。
另两位侧妃,一死一废,此时的青梅自然而然地,要掌起白府家务。这实在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好在子晟原本也不指望她能胜任,事情其实都是季海领着人在办,不过名义上,仍然要报给她定夺。所以,每天总要花上一、两个时辰,来处理这些事情。刚开始的时候,当然是一边说得累,一边听得累,不但累,而且懵懵懂懂,往往说了半天,还是不知所云。不过熟能生巧,时日一久,慢慢也能摸得清些头绪了。
等有些明白过来,再听这些往来礼单、账目支入,感受就不大一样了。这天季海说起新置的礼服,一件就要报百十两,青梅就有些神思不属起来。想起当初在洛水河边替人缝补衣服的日子,为了八两银子的债差点跳了河,何曾想到过会有今天?和那样的日子比,如今自然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了,然则自己的心里,为何却有那样一种浮躁的、仿佛飘忽无所依的感觉?
正这样恍恍惚惚地想着,彩霞忽然从外面跑进来,将她惊醒过来。
“王妃,天帝来了!”
“啊?”青梅失声惊呼,一下慌了手脚:“那快,更衣——”
季海比较镇定,便问彩霞:“天帝现在到哪里了?”
“已经进府,快到樨香园了。”
如此更衣已经来不及了。季海说:“不要紧,天帝是私访。再说他老人家从来不在这些事情挑理。”
“唉,真是!”青梅跺脚:“怎么也不早点来告诉?”
“是我不让他们告诉的。”外边传来一声笑语,只见身影一闪,天帝已经进来。后面跟着五、六个侍卫,垂手而立。天帝一身便服,四下看看,自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惊呆了的青梅笑着说:“我这做爷爷的到孙子家里走动走动,怎么,连杯茶也舍不得沏?”
青梅这才省悟过来,连忙伏地磕头:“孙媳见过祖皇。”说着连声吩咐:“上茶!”
屋里登时一阵忙乱,见礼的见礼,端茶的端茶,又上果品点心。天帝也不理会,只微微含笑地看着青梅说:“我那小曾孙儿呢?抱过来让我看看。”
乳娘忙把玄翀抱过来,天帝接在手里一面逗着玩,一面说:“趁着子晟不在,来看看这小东西!”
来看曾孙,为什么要趁子晟不在?青梅不明白,所以就不知该怎么回答。
天帝笑着说:“我这个孙子,做事说话都有分寸,本来是挺好,可惜就是拘束。他要是在,一开中门迎候,那就一点也不自在了。”
青梅还是摸不准这话到底是褒是贬?憋了一会,只好勉强说了声:“是。”
天帝抬起眼来看看她,指着对面的座位说:“你也坐。”
青梅谢过,拿捏着坐下了。
天帝又说:“别这么拘束。我就是不想拘束,才这么来了。整天在宫里,抬头就是九重宫阙,富贵是富贵,可是我上年纪了,也想找点天伦之乐,是吧?”说着,便絮絮不断地,问起一些家常琐事。
青梅听着这样和煦如春风的话,不由自主地,便又把天帝看做了一个慈眉善目的祖父,渐渐地放下心来。于是闲谈起来,十分自在,引得天帝,也聊得畅快无比。
“好。”说到高兴,天帝看着青梅,显得十分欣慰:“毕竟子晟自己的眼光,还是不差。”顿了顿,叹了一声:“比我的好。”
这是夸奖,也是非常重的话,青梅连忙跪下了:“祖皇这么说,孙媳怎么当得起?就是子晟,也万不敢当。”
“你起来。”天帝很平静地,“这没有什么。我给子晟选的几个,慧儿是不用说了,自己福薄。那两个也是不如你。子晟比我强,那也没有什么不对,他要是比我差,那我才该发愁。”
这话青梅还是摸不准,偷偷瞟了天帝一眼,又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也只好起来,重又坐下。
“对了。”天帝朝左右看看,问:“我那两个曾孙儿、曾孙女儿呢?”
邯翊、瑶英早已得信,在外面等候着,一听传召,立刻就进来。邯翊已经八岁,很懂点事了,行完礼,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瑶英还得乳娘带着,行礼无非做个样子。
天帝招招手,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先问邯翊念的什么书?师傅讲课听不听得懂?问一句,邯翊答一句。瑶英却不耐烦,没听两句,就已经爬在天帝膝上,拉着他腰间的一块玉佩玩。青梅又好气又好笑,但见天帝十分高兴的样子,也只好讪讪地说:“祖皇别见怪,这孩子给宠坏了。”
“乖得很!”天帝神态倒是跟子晟如出一辙,笑呵呵地摸了摸瑶英的脑袋,又看着邯翊说:“翊儿也好。”
顿了一顿,忽然问:“青梅,我记得你还带来一个孩子?”
青梅不由一激灵,只觉得身上猛地一寒,心里顿时慌乱起来。但这话又不能不答,僵了一会,只能低声说:“是。”
“把他叫来,我也见见吧。”
青梅只觉得头“轰”地一声。这是子晟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事情,不能让小禩到天帝面前,然而天帝如今就坐在眼前,又要如何才能回绝?青梅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行,只是急出一身的冷汗。
天帝看出她的为难,含笑道:“不要紧。尽管让他来。你既然进了我家的门,他虽然不能算天家骨肉,但其他的一样对待,那也是应该的。”
话到这里,青梅再不答应,就显得不识礼数了。定一定神,硬着头皮吩咐:“把禹禩叫来。”
不多时小禩进来,先跪下行完礼。天帝一招手:“来,到曾爷爷这里来。”青梅便觉得一颗心猛提到了喉咙口。
然而天帝上下打量着小禩,神情却很平静,仿佛一点也没觉得奇怪。看了一会,笑着跟青梅说:“这就是俗话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看这孩子,连长相也像我家的人。”
青梅微微松一口气,这才觉得背上一阵凉意,原来是冷汗已经把衣衫都湿透了。忙陪笑说一声:“是。”
天帝看她一眼,问:“你看得出来?”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青梅不敢大意,想了想,说:“孙媳觉得,他跟翊儿是有几分相像。”
“噢——”天帝恍然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说着,又拉着小禩说了一会话,见他对答如流,举止有度,不由大为嘉许,将身上一串小件的玉饰赏给了他。这才起身离去。青梅率众人,跪送如仪。
等回进屋来,青梅想了一想,终归不能完全安心,便吩咐季海:“把这事告诉胡先生一声。”
季海跟随子晟多年,多少知道一些其中的利害,青梅就是不说,他也会这么做。当下去找到胡山,一五一十地把经过说了。
“坏了!”胡山顿足失声,“虞王妃太老实了!”
胡山极少这样张皇失措,季海看了,心里就是一沉,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唉!只要说一句禩公子病了,或者刚巧不在府中,就可以搪塞过去……”胡山搓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又倏地站住,“不过,现在这都不必说了。”说着定一定神,坐到书桌旁,匆匆写了封信,封好交给季海。
“这封信,”胡山沉声道:“你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在王爷回到帝都之前,送到王爷手里。你明白么?”
“是。”季海正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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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白帝东临高豫皇陵祭祀,是代天帝行职。回到帝都第一件事情,就要先入宫缴旨。半月不见,天帝自然还有番话要问,所以等子晟回到王府,已经过了晌午。
胡山知道子晟回来,早已在修禊阁等候。等子晟进来,第一句就问:“王爷收到我的信了?”
子晟的神情倒是很平静,颔首道:“幸好有先生的信,早有准备。今天祖皇果然问起那孩子。”
“王爷如何应对?”
“那还能怎么说?”子晟一哂:“祖皇不说破,我就装糊涂,只说那孩子就是青梅拣来的,这也不能算说错。”
“唉!”胡山叹了口气:“我办得急了。不该给王爷写那封信。”
子晟诧异了:“怎么?”
“方才王爷同天帝说起禩公子的事情,天帝作何反应?”
子晟想了一想,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也不吃惊,也没疑心……”说到这里,忽然慢慢地,吸了一口凉气。
“王爷明白了吧?”胡山轻喟着:“天帝是早就知道了。他在等着王爷说实话,王爷倘若当时就伏地请罪,或者现在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惜,大好的时机没有了!”
子晟神情凝重,默然不语。
“我敢说天帝知道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一直不动声色,等的,就是王爷不在的这几天。虞王妃忠厚,天帝料定她不会搪塞阻拦——这些事,我也是慢慢才想明白的。”
“可是,”子晟说,“他手里并没有证据。”
“好在没有实证。”胡山站起来,踱了几步,徐徐说道:“否则,说不定现在,幽闭的旨意已经下到了府里。”
子晟被这寒气逼人的话语激得打了个寒颤,脸色也微微苍白了。
“倘若事情是由王爷自己说出来的,天帝心里的感受,或者又有不同。现在这就是最差的局面。有人把禩公子的事情捅给了天帝!”
“这,”子晟咬牙道:“一点风声也没有。会是谁?”
“是谁现在不要紧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王爷该想想如何应对?倘若天帝心里还存着回护王爷的意思,那王爷还有寰转的余地——我料想,天帝现在还是不能下决心。”
“何以见得?”
“王爷请想。”胡山说:“这件事情王爷做得再严密,倘若天帝派人去查,也未见得查不出来。但他迄今也没有那么做,那是什么缘故?”
“不错……”子晟似乎清醒了一些,定一定神,一面理着思绪,一面慢慢地说道:“倘使他要借这件事情来行废立,又要牵扯出当初金王的事情,于朝局影响太大。所以事由此事而始,却不会以此事为柄,必定还要另找事由。”
“还有最主要的一层。倘若揭出这件事,那就一点寰转余地也没有。天帝虽然对王爷,虽然嫌隙已深,但毕竟事关重大,这个决心,不容易下。”
“唉!”子晟忽然重重叹了口气,颓然道:“真想不到,事情终究要到这个地步。这些年我自认尽心竭力,上下都不敢有半点大意。总以为即使当初的事情做得过分,但祖皇总会包容……”他没有再说下去。
“这也没有什么想不到的。”胡山说:“天家无父子!”
子晟目光一凛,没有说话。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看天帝心里,对王爷还有几分回护的意思了。”
“他想把我怎样呢?”子晟讥诮地笑笑,说:“幽闭?还是赐死?”
“这或者还不至于。可能革掉王爷的帝位,也可能什么都不动——这要看王爷自己。现在回过头看,天帝早已在布局。连彭清那一步,都很可能也在计算当中,可惜当时没有看出来。如今大局已定,就要收官了。可是会不会还想留一片活子给王爷,这,依我看,天帝还没有拿定主意。”
子晟想了一会,慢慢地说:“已经找不出‘劫’可以打了么?”
“只有一个。”
子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沉默了良久,神情一涩,忽然强笑了几声,道:“当初他爱承桓,远胜过他今日爱我。承桓尚且下场如此,难道我还能指望什么祖孙之情么?”
“不然。”胡山说:“还是那句话,当初先储之后有王爷,如今王爷之后没有人。这,才是王爷的‘劫’。”
“那也未必。”子晟淡淡地说:“还有兰王。”
“兰王聪明天纵,但是于坐朝理政并不行。否则,当初王爷也没有这么容易坐到这个位置。”
子晟没有言语。走到窗边,遥遥地冲岸上的侍儿打一个手势。不多时,侍儿端了酒壶酒盏过来,一躬,又退出去。子晟斟了一杯酒,拿在手里,半晌,忽然一仰而尽。
“反正,这个‘劫’,能打也得打,不能打也得打。”子晟沉声道:“只要还有一步周转余地,就不能算绝路。慢慢地,不是‘劫’的,也能让它变成‘劫’。”
“好。”胡山也斟了杯酒,一抬手:“王爷既有此心,那这盘棋,还有的下。”
子晟默然一会,忽然容颜惨淡地笑了笑:“但我实在寒心。”
“情势弄人,王爷就不要多想了。”胡山面无表情地说:“当务之急,还是想一想,眼下第一步的余地该如何走出来?”
子晟想了一想:“咱们这边也没有什么好棋,不如退一退,先看看那边怎么出着吧。”
“然则王爷还是应该有所表示。”
“你是说……”
“这件事,早就该办了,挨到现在是最坏的情形。王爷再留禩公子在身边,徒然无益。”
子晟的脸色,慢慢地阴沉下来,久久不发一语。沉默了好一会,才黯然长叹一声:“君臣之义,知遇之恩,手足之情,朋友之谊。想不到,我还是保不住他一脉骨血。”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从长计议。”胡山硬着心,决定再逼一逼他:“情势所迫,王爷还是尽早向虞王妃说明为好。王妃为人通情达理,想必不会为难王爷。”
子晟听着,连连苦笑。青梅对小禩的感情,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件事说出来,青梅会作何反应?子晟觉得想也不敢想。
然而再怎么不敢想,该办的事情还是得去办。子晟思来想去地挨到晚上,对于如何开口还是一点主意也没有。看看天色已晚,觉得再拖也不是办法,狠一狠心,吩咐一声往樨香园而来。
青梅已经等了他一整天。想起上一次子晟往皇陵祭祀归来,正是她蒙冤不白的时候,那真是度日如年。这一次虽然没有上次那样如坐针毡地难熬,却也不见得轻松。因为她对于天帝见了小禩的事情,还是耿耿于怀,难以安心。青梅这时已非三年之前可比,耳熏目染,天家骨肉倾轧的事情,也听了不少,对此事是否会给小禩,甚至子晟带来祸机?实在是心有所忧。
因为怀着这样重的思虑,所以也就没有留意到,子晟其实也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地说了几句套话之后,青梅便引子晟到了睡房,屏退了丫鬟内侍,亲手关上门。坐定之后,说:“王爷,我怕是做错了事……”
说着,把天帝见小禩的前后经过一说,又问:“这件事情,是不是不大稳妥?”
子晟半天没有说话。事情是早就知道了,其中的利害,也不是一句不大稳妥就可以说明白的,眼前青梅战战兢兢的模样,子晟看了着实于心不忍,很想一如往常那样,拉起她的手来好好地安慰一番。可惜这次做不到。而且,子晟也想到,这正是一个开口的好机会,于是提一提气,缓缓说道:“青梅,小禩的事情,我正要和你商量。”
青梅听他的语气,就觉得不大妙,脸色有点苍白起来。
子晟自然看在眼里,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上次我跟你提过凡界那个贤者,叫杜风的,我想,过两天就把小禩送到他那里去。”
话音未终,青梅陡然一声惊呼:“王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子晟心往下一沉,知道话很难说下去,但不说又不行。只好隔着桌子伸过手去,轻轻拍着青梅的手背,安慰她说:“你先不要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