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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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晟心往下一沉,知道话很难说下去,但不说又不行。只好隔着桌子伸过手去,轻轻拍着青梅的手背,安慰她说:“你先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
“王爷,”青梅颤声道:“王爷你告诉我……”
子晟猜得出她想问什么,那是他能不说,就不说的事情。于是截住了她的话:“你先听我说,好么?”
“好,你说。”
“可你看看你现在的这副模样,我怎么说呢?”
青梅也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很难看,于是勉力地定了定神,又坐了下来,微微抬起脸来,预备好听子晟说些什么。
然而这副咬紧牙关强作镇定的模样,实在叫子晟更加不忍。但是话不能不说,索性转开脸,故意解下腰间一串玉饰,拿在手里把玩,一面说:“我仔细想过了,小禩的身份,一直在天家长大,毕竟尴尬,将来难以自处是势在难免的事情。以杜风的能为才具,一定能把小禩教得很好,至于以后,无论在凡界还是在天界,都必能有作为。所以,送小禩到那里,比一直待在这里,只有更好。”
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在这样的情形下,却没有说服力。青梅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她所疑心的,害怕的,都只有一个问题:“王爷……”
“青梅,”子晟再一次打断她:“送小禩到凡界,又不是就不能见面了。你要是真的想他,接他回来住几天,那也是可以的。”
但青梅不能相信。她此刻的心情,比当初第一次听子晟说起时,还要来得乱,然而有一件事,她却已经想到了。她想到这样的安排恐怕并非子晟自愿,而这世上惟一能强迫子晟的人,只有天帝。所以,青梅也就明白了,这样的结果正是因为自己那天没有能够阻止天帝见小禩。于是在惶乱之外,还有难以言述的自责,逼得她一定要问清楚:“王爷,这是不是祖皇的旨意?”
子晟委实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迟疑着,好久不得做声。
然而这样的态度,等于已经告诉了青梅,她所想不差。果然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才逼得小禩不能不离开,这事实让青梅难过得无以复加。但,痛苦忧伤到极处,反而激出一分坚强来。青梅呆坐了片刻,忽然挺了挺身子,昂然地说:“我去向祖皇说。”
子晟吃了一惊:“青梅,你说什么?”
“我去求祖皇。”青梅声音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冷静:“祖皇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小禩只不过长相有些像先储,他是我从水月庵门前拣来的孩子……”
“青梅!”子晟突然地,打断了她,声音大到让青梅不由吓了一跳。
然而真正受惊,却是在转过脸来以后,她看到的子晟,脸色苍白得仿佛透明了一般,几乎能看清,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那一种为难已极的神情,是她从来想像不到会出现在子晟脸上的。
子晟这时,知道自己不能不说实话了。但这一句话要说出来,只觉得比什么都难。“青梅……”子晟又叫了一声,却还是说不下去,一刻一刻地挨着。
终于,青梅被这样的沉默压得忍受不住了:“王爷,你到底要说什么?”
“青梅。”子晟再一次叫她。这次终于稍稍定住神:“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当初……”子晟又停下来,十分地犹豫。然而逼于情势,终于狠下心来:“当初,就是我把小禩,扔在了水月庵门口。就连‘禹禩’这个名字,也是我给他取的。”
“王爷!”青梅简直傻了!像是有个雷在头顶忽然炸开,震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过了好久,好久,才有一点清醒过来,想起子晟方才的话,还是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敢去想明白。
“王爷……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
“小禩不能再留在这里。”子晟的声音很平缓了,只是低沉得异样:“这孩子实在太像他的父亲,只要是以前见过先储的人,看见他,都会起疑心。”
听到这里,青梅心里就是再慌、再乱,也已经明白了。小禩,真的是先储遗胄!“可是我不明白,”青梅勉力地定一定神,问道:“小禩既然真是天家血脉,为什么这里不能容他?”
“因为,”子晟很吃力地说,“先储只有一脉骨血。”
“……我不明白。”
子晟轻轻叹了口气:“青梅,先储不是到处留情的人。他只有一脉后嗣,是个凡界女子所生,这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无可置疑了。”
青梅依旧不知道,这跟小禩不能留在天界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明白么?”子晟苦笑了一下:“这脉后嗣,已经叫金王害死了!”
这么一提,青梅倒也想起来,金王被幽闭,正因为害死了承桓的孩子。可是,“王爷不是刚刚才说,小禩是先储后嗣么?”
“不错。”子晟说:“所以,先储既然只有一脉后嗣,而且已经让金王害死了,小禩就不能再是他的儿子了。小禩若是先储后嗣,那当日金王害死的,是什么人?”
“对啊。”青梅越绕越糊涂,一时把别的事都忘了,呐呐地问:“金王害死的是谁?”
“自然是先储的儿子。”
这样兜来兜去,青梅真的是越来越不明白。彷徨无依,反倒问出一句正中要害的话:“既然先储后嗣只有一个,那总有一个真,一个假?”
子晟默然半晌,回答说:“小禩是真的。”
小禩是真的,那金王害死的自然是假的。青梅到这时,才恍然惊觉一件事:“王爷,你是怎么知道小禩是真的?”
子晟没有回答。然而青梅也已经明白了。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慢慢地涌上来,仿佛连浑身上下的血都凝住了……
子晟从方才开口,就没有转眼看过青梅,只把手里的一串玉饰,翻来覆去地揉捏得几乎发烫。“青梅。”子晟又说:“其实就没有这一层,小禩也很难留在天家。”
青梅默不作声。
子晟只好自己往下说:“青梅,你不明白。天家的好多事情,都说不明白。倘若承桓不是先储,那他无论犯下什么罪,他的后嗣总还能在天家有一席之地。可承桓是先储,而且懿德高风,深孚民望,他的子嗣就极难自处了。所以,我那时才定出这条计来……”
子晟底下的话,越说越吃力了:“虽然……虽然是为了对付金王,可是我实在也不忍心害小禩,所以,我用了这个李代桃僵的办法,换出了小禩。可是那个时候,金王一直盯着我,我自顾不暇,没有余力护着小禩。水月庵地方偏僻,不引人注意,我想佛门出家人总不至于亏待孩子,就把他留在那里了。不想过了两年,等大局已定,我再请胡先生去寻访他,庵里的尼姑却说,他已经死了。青梅,你想像不到,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难过到了什么地步!我那时,灭了水月庵的心都有……”
“所以那天,在洛水河边见到小禩,知道他还在世上,我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欢喜。其实小禩那样子留在我身边,倒是最好。只要瞒住祖皇,我总有办法弹压得住。可是如今祖皇已然疑心……”子晟叹了口气,没有再往下说。
青梅也不说话。脸色依旧苍白,一动不动地只是坐着。子晟见她这样,有点着慌了:“青梅,小禩离开天界要比留在这里妥当。我答应你,等日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把小禩再接回来,好么?——青梅,你说句话啊!”
“王爷……”青梅终于开口了:“王爷果然是为了小禩,才娶我的么?”
子晟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那种口气,轻飘飘没有一点力气的声音,就仿佛是一个完全被掏空了的人说出来的。
“当然不是——”子晟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青梅无力地笑了一笑,半晌,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慢慢地滑了下来。青梅擦了擦眼睛,然而眼泪不停地在流出来,止也止不住。
“王爷。”青梅说:“王爷为什么娶我、小禩到底是什么身份、王爷当初为什么抛下小禩,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子晟默然不语。他知道她要说什么,然而只有这一件事,是他做不到的。
“王爷!”青梅凄然叫了一声,忽然跪倒在地,“砰砰”地磕着响头:“青梅求求你!不要让小禩走!不要让小禩离开我!求求你……”
“青梅!你这是做什么?”子晟连忙来拉,但见地砖上几点殷红,青梅的额头已然磕破了。
子晟动容了!“青梅,你别这样……”子晟一面急声说着,一面想要把青梅搀起来。然而青梅的身子直往下坠,子晟无奈,只得自己也跪倒在地,硬将她的身子扳进了怀里。
“王爷……求求你……青梅从来没有这么求过你什么……求求你不要让小禩离开我……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青梅依旧在哭,在哀求。眼泪渗过子晟的前襟,浸湿到他的胸口。
子晟心里,从来未有过的乱,从来未有过的软。他反复不停地,只是说着一句:“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此时的他,真的有种冲动,想要抛弃所有的尊荣富贵,所有的权势地位,来换这一声:“我答应你。”
然而这几个字到了嘴边,就要出口的瞬间,却像是兜头的一盆冰水,把他浇得清醒过来。
“青梅。”子晟扶正她的身子,沉声道:“小禩必须走。除非,”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除非你愿意看我死。”
最后的几个字像忽如其来的一阵寒风,刺得青梅猛一哆嗦。她抬起头,望着子晟,良久,眼中的悲伤、哀求、期待都慢慢地淡去。她不再说什么了。
只过了两天,小禩便由胡山亲自护送着,离开了白府,去了凡界。青梅怕徒添孩子的伤心,只叫彩霞代她去送,自己独自坐在屋里默默垂泪。子晟也不知是怎么跟小禩说的,孩子前一天到樨香园来拜辞,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大,但在青梅的面前,却是一直笑嘻嘻的,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反倒是青梅,特为给小禩蒸的从前在家时候他最喜欢吃的豆饼,一大包拿给他,一句话没有说,眼泪就滚滚而下。还是小禩,逗着青梅说:“娘,你别难过,我是去学本事。等我学好了,一定还回来看娘。”
然而越是这样懂事的话,越刺得青梅心里像针扎一样疼。她现在也知道,让小禩回来看她云云,只是说说而已。天帝在位一日,就不可能。也许一直等到子晟继位才有希望,但那是什么时候?
青梅想不下去了。只好强打起精神,来叮咛孩子几句。可是这样强作的笑颜,叫人看了,实在比哭还要让人心里难受。子晟很想安慰她几句,然而每一次想要开口,青梅总是有意无意地微微扭开脸去,几次下来,子晟知道她心里还在恼恨,也只得叹口气,什么也不说了。
另外一个心里很难过的人,是邯翊。虽然他嘴里什么都没说,脸上也极力做得满不在乎似的,但是孩子毕竟还不会作假,眼神里那份依依不舍,任谁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小禩走的那天,邯翊也去送他。回来的时候,就跟彩霞一起进了樨香园。
青梅一见彩霞就站了起来,哆嗦着嘴唇,好半天,只问得一句:“他……走了?”
“走了。”彩霞低声道。
青梅慢慢地坐下来,也不消忍,眼泪滚滚而下,浸湿了手里攥的一块手绢,就好像是再也止不住了似的。彩霞在一旁看着,也无言以劝,只有陪着她一块落泪。
邯翊先在一边坐着,过了一会走过来,不耐烦地说:“好了,你别哭了。”
“他走也走了,你再哭也没有用。”邯翊皱着眉说。
青梅倒没想到这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怔,随即又拿着手绢擦眼睛。
邯翊站在她身边,绷着脸,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过了好久,忽然扯了扯青梅的衣袖:“娘,你别哭了。你还有我呢。”声音轻如蚊蚋。
然而字字都入了青梅的耳朵。青梅愕然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邯翊。
邯翊的脸忽然涨红了,别开身子,仰起头来说:“你别乱想,是小禩临走嘱咐我,我答应了他。没办法,我才替他叫你一声。”
“娘知道。”青梅用手绢捂着眼睛,嘴角却勾开了两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子晟走完这一步狠棋,便不再有举动,每天照常处理政务,静观其变。而天帝那里亦没有任何动静,似乎一切都与以往没有不同。但子晟深知天帝性情,处理非常的事情,往往会用非常的办法。像当初处置承桓,竟然弄了一个凡人由天梯而上天界诉冤,实在匪夷所思。于是有时与胡山议论起来,天帝会如何着手?也是不得要领。说来说去,只能归结出一个“等”字。
这年十月初八是子晟三十整寿,自然也要铺张庆贺一番。天帝早早便颁下旨意,命朱王领衔,三辅相协办,主持庆典。看起来圣眷优渥,有增无减。然而子晟心里有数,私下里便跟胡山说:“估计等过完这个生日,就该有动静了。”
果然不出所料。寿辰之后三天,子晟照例递一份谢恩折。里面先说“恩典逾分,深感不安”,然后是恳请辞赏,原本是年年如此的一篇官样文章。天帝亦是年年如此地回一篇“不必辞”的官样文章。但这次不同,官样文章之后加了一番话,意思是白帝一片诚心,不能不顾,于是把已经颁下的赏赐又收了大半回来。
朝中官员,例来对这种事都最为敏感,此旨一下,立刻就知道,天帝与白帝之间,必定已经生了嫌隙。此时朝中,十之五六受白帝提携援引,这班人自然是立时就出了一身冷汗,往来相询,却又不得端倪,不由都提心吊胆起来。
但也有一些,闻风而动,精神大振。这些,都是与白帝有嫌隙的人,平时自然而然都凑在一起,这时更是热于谈论。其中以一个叫沈伯棠的司谏,最为起劲。此人志大才疏,却极想借这个机会,好好地做篇文章,以为沽名钓誉。所以,言语之间有所流露,而对于这班人来说,也是正中下怀。因为刚好可以借他的手,来探一探天帝的意旨。
于是三言两语,就鼓动起他来,果然竭尽所能,洋洋洒洒做了足有上万言的一封奏折。
誊好之后,自己也甚是得意,隔日便递了上去。
通常参白帝的奏折,有三种办法,一是明发驳回,二是留中不发,第三种是交枢密廷议,这就是要议罪了,而白帝圣眷优渥,当然是从来用不到。但这一次,出乎意料地,三种办法都不用,只交待了一句话:“交西帝自己看。”
这一来不但臣下不明白,连子晟也是摸不着头脑。满腹狐疑地接过来一翻,登时勃然变色。里面所指之事,大抵是偏私、骄盈、僭越,然而鸡零狗碎,十之七八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甚至连帷薄不修的话,都瞠然上了奏折!
子晟把脸都气白了,忍了几忍,终于没有忍住,拍案而起,“啪”地一声,把奏折甩到了地上:“混账东西——”
匡郢正在他面前,见此情形,连忙把话拦上,同时提醒子晟:“王爷!天帝既然叫王爷看,王爷还是该写个回奏的折子。”
这是礼数,不管服气不服气,总要有一个表示检讨的态度。子晟一动不动地僵立着,过了好一会,才慢慢伸出手去,黎顺忙把折子拣起来递给他。
子晟沉着脸,又翻了一翻,忽然冷笑道:“这样的东西,难道还要我认错?”
匡郢并不清楚里面写了什么,但想必不是好话。正思忖着如何劝解,却见子晟已经坐回书桌后面,开始奋笔疾书。这样在气头上,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