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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舞-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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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便渐渐多事,整体挑三拣四,不得安宁。那人和他母亲都是忠厚人,也就忍着,凡事尽量顺着她的意思,只求一家人和睦。谁知其实那女人竟与自己的亲哥哥有私情,嫁过来就只为了图谋家产,日子久了,终于被撞破。这一来,自然是气得不行,老母亲一口气没咽下,竟活活给气死了。
  这么一来,那人也就顾不上什么家丑,把乱伦的奸夫淫妇送了县衙。岂料那女人嫁过来这些日子,悄悄地已经将他家财产挪走了许多,便买通了府丞,不但没准状子,还将他定了个诬告,毒打一顿赶了出去,那兄妹俩也就放大了胆子,公然占了他的家业。又告州府,也是落得一样的下场。
  那人还想再告,就有人劝:“告,告有什么用?官官相护。除非你告到天上去。”说这句话本来不过是劝他死心,谁想真就下了这个横心——“我就告到天上去!”
  “唉,就有这样的事,能把人逼到这步田地。”珠儿说完,又叹了口气。
  我仿佛充耳不闻,久久没有说话。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苦辣酸涩,乱糟糟的一团堵着。
  珠儿看见我的神情,急急地问:“公主,你怎么啦?是不是又不舒服啦?要不要去传御医?”
  我摆摆手。
  抬起头往窗口望了一眼,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很亮,很刺眼。恍恍惚惚地,便仿佛仍回到十二岁那年,站在东府青芷园的院子里等待,明知道要发生的是什么,却什么也不能做。
  “风从西北来,快要下雨了……”我喃喃地说。
  “公主,你这是怎么啦?!”
  猛然间听见珠儿一声惊呼,张皇失措地看着我,这才发觉颊上凉凉地,原来是不知不觉间淌下两行泪。
  我勉强地笑笑,说:“没有什么。只不过想起一些往事。”
  珠儿稍稍平静,依然说:“是珠儿不好,不该说这些事情来让公主烦心。”
  “不,不关你的事。”我轻轻地说,“你不懂……你不懂……”
  往后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是有人写好的本子,一一照做就是。
  金王首当其冲,在他的煽风点火之下,心怀不满的人群起攻之,向储帝一系发难。帝都原本苦苦维持的表面平静,就像一层纸般被捅破了。朝中大臣各怀心事,有与储帝同心的,也有赞同金王的,争得不可开交,有人自顾不暇,也有人冷眼旁观,有人痛心疾首,也有人边看热闹边火上浇油……种种的情形,几乎是滑稽可笑的。
  然而没有人真能笑得出来。
  搅在中间的人自然笑不出来,旁观的人也笑不出来。
  越来越多的奏折直接递到了天帝的面前,由他亲自披阅,储帝的监朝已经名存实亡。我现在很少有机会见到天帝了,但各种传言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
  “金王今天又呈了两道弹劾的奏折,苍王世子也有上奏,他们还在乾安殿上指责储帝令凡人自治,是逆天行事的大错。吏部史大人为储帝辨白,言语之间太过冲动,被指为‘全无人臣之礼’,逐出宫外了。”
  我沉默着,俯身在花绷架子上,仿佛专心绣花。这些话大多是珠儿转述的,她在宫中人缘极好,可以听到不少的消息。起初的几日,我还每天问上几句,到了后来索性就什么也不问了。
  有时甚至不想再听下去,便打断她:“珠儿,你看这只蝴蝶,是扬着翅膀好呢,还是停在花上好?”
  “我真不明白。”珠儿好几次地说:“这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办了凡界的赃官,惩罚了坏人,不就好了?怎么就会弄到这个地步的?”
  我说:“因为这就是个引子。”
  要把事端引出来的引子。天帝已经决意废黜储帝。然而承桓品性高洁,风采仁德,有目共睹。要废黜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没有极充分的理由,便是他的敌人,也无法信服,一旦落为口实,更会引起动荡。然而,他又是不得不被废黜的,因为他缺乏了一种才能。
  ——君临天下可以没有高洁,却不能没有那种才能。
  所以便需要这个引子。凡人万年来由天人管束,一朝自治,必然荒淫糜乱,唯有这件事能证明储帝执政的失策。于是就有一个非凡的凡人被逼上天界——多么好的口实,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荒淫糜乱”的力证。然而想到这该是怎样一双洞悉秋毫的手在布局这一切,我只觉得不寒而栗。
  珠儿看来忧心忡忡。她自言自语:“这样下去,储帝会不会有什么事呢?但愿老天保佑,储帝不会有事,他实在是个好人。”
  我心知难以向她解释,其实并不是这一切将使储帝有事,而是为了让储帝有事才会发生眼前的一切。这是深藏帝都底蕴的阴沉心事,没有人会把它说出来,即使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
  再到后来,连珠儿也看的明白了。她渐渐地也不大提起那些事情,只是每天闷闷地做事,眉宇间有无从掩饰的愁绪。有一天,忽然说:“储帝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吗?”
  办法?自然是有的——撤回新政,把一切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比如说,白王——这样的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不由得暗生警惕。忽而母亲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不要陷在帝都。
  暮春时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五章
 
  帝懋四十一的初夏,天气似乎比往年炎热。有一天,当我坐在御花园荷池边的回廊里,惊异地发现,风过处,碧绿的荷叶中已经有嫩白的花苞若隐若现。近来我时常在这道回廊里坐坐,看一池荷叶在微风摇曳,轻柔舒缓,仿佛幼年母亲哄我睡觉时哼唱的歌谣。
  也就只有这样一点宁静了。
  那时小雪儿仍整日趴在我的怀里。它如今变得越来越懒,经常好几个时辰也不肯动一下,我便也不去惊动它。它已经十岁了,十岁的猫已经是迟暮,也许有一天它就会在我的怀里静悄悄地死去,有的时候,会这么想。
  但,却想不到是那么快就会发生的事。
  那一天,指尖传来的感觉渐渐变得僵硬,才忽然感觉到不对。
  低头去看,依然雪白的一团蜷着,仿佛睡着一样。
  但它真是死了。
  后来我亲手把它葬在明秀宫的芭蕉树下。它安静地躺着,黄土慢慢地盖上去,那团雪白便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它从帝都来,终又回归在帝都。
  阳光照在皮肤上,有种刺痛的感觉。
  “快到时候了……”
  这时朝局又渐渐安定了一点。因为大家都知道该争的争了,该闹的闹了,剩下的只看天帝如何处置了。
  天帝下旨的那天,是七月廿五姤女祭,我正去了西山云林寺烧香。
  云林寺是皇族供奉香火的所在,所以香烟袅袅的大殿中,环珮啷响,衣香鬓影,来来往往的尽是皇族贵妇。虽然都是女子,却也别有一番矜持,偶然寒暄几句,便各自焚香,默默祝祷。
  祝祷之词,无非是“天下太平,家人安康”,然而真能天遂人愿,天下太平,家人安康?真能么?这么一想,也只有苦笑而已。
  身边不知哪家的一个小女孩在问她的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来给这个女人烧香?”
  “因为今天是姤女填海眼的日子。”
  “那她为什么要填海眼?”
  “因为她要救她的丈夫和儿子。他们都受了冤枉,被官府抓了起来。姤女就去求那个府丞,那个府丞想为难她,指着西边一个大湖对她说:‘你若能让那湖水一夜涨上三尺,我便放了你的丈夫儿子。’姤女左思右想一横心,便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湖底的海眼,湖水没有了去处,果真在一夜之间暴涨了三尺。后来府丞感念她的诚心,就依言放了她的丈夫儿子。”
  “她为什么不找块石头去堵?这个女人真是个笨蛋。”清脆的童音在大殿里响起来。
  孩子的母亲慌忙掩住她的嘴:“乖女儿,别胡说……”
  可是许多人还是偷偷掩着嘴笑起来,也有装着没听见的,眼里也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紧绷的空气仿佛一松。
  便在此时,听见某个角落隐隐地起了骚动。很多人都有觉察,一起驻足往一个方向观看,只见那边似乎有人窃窃议论,又见有人匆匆离去。片刻之间,这阵骚动便扩散开来,就好像有风突然吹来,由远而近地,带过一片惊乱之色。
  有事情发生了。
  念头一闪而过,消息已经传过来,如惊雷一般闷闷地在耳边炸开:
  “天帝降旨,向下界九州十六郡降下洪水——”
  谁都不明白天帝的意思。
  旨意里的说法是:“凡界糜乱,为示惩戒——”
  对臣下说的话是:“诸公不是一再地说,下界不服管束,不复礼敬天界,不严惩,不能重立天威么?”
  只字不提储帝。
  帝都变得有些人心惶惶。本来朝局最乱的时候,天帝没有出来为储帝说过一句话,众臣便都以为是天帝默许了的,如今却又不提,大家就又疑惑起来,不知道天帝想的到底是什么。就连那些一心要扳倒承桓的人也畏着天威难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天帝自己却好像对周遭的诡异气氛毫无觉察似的。他依然时常召我去下棋。下棋的时候也不大说话。偶尔说几句毫不相干的话,益发地高深莫测。
  那个时候,洪水正在下界泛滥。
  那是亘古未有过的严酷惩罚,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性命,更多的人失去了他们的家园。老人哭儿女,哥哥哭弟弟,妻子哭丈夫……悲泣的声音与肆意咆哮的水声充斥了整个凡间。
  有时,我会听见珮娥叹着气说:“真惨。”
  珠儿便会随声附和:“是啊。都淹了,也不知道他们的日子都怎么过的。”
  珮娥又说:“有些凡人虽然逃上了山,躲过了大水,可是没有吃的,还是挨饿。听说凡界很多山里的树都没有树皮了。”
  珠儿瞪大了眼睛:“啊?难不成都给吃了?”
  “可不是。有树皮都算不错了,还有人活活饿死了……”
  然而,她们这样谈论的时候,依然在平静地做自己的事情。我发觉我自己其实也一样。无论下界如何的悲惨凄凉,对天界的人来说,嗟叹之外,却总是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我想,真正难过的人也许只有承桓。
  他也是唯一敢去找天帝理论的人,有关他和天帝争吵的传闻越来越频繁,但是我想其实他自己大概也清楚那是不会有用的。
  有一天,被召去悦清阁,迎面正碰上他从里面冲出来。他看见我,依然停下来勉强地点一点头。我发觉他的脸上带着那样一种揪人心肺的悲伤神情,我竟不敢正视。
  走进里面的时候,看见宫人们正忙着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茶水流了一地,狼藉一片。天帝坐在一边,默默地望着窗外。
  我不敢问,也不敢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听到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恍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刚刚在这里,他说他不想当储帝。”那样苍老,那样落寞,我蓦然发现在天帝的眼中也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悲伤:“他说他从来就不想当储帝……”
  “看见下面那个小池子没有?他三四岁的时候,很喜欢在池子里玩小船,我怕他掉进水里去,就命人挖了那个小的……后来他大一点了,我就开始抱着他上朝听政,有的时候他听着听着就在我怀里睡着了……他进学了,为了给他选最好的师傅,我忍着吃闭门羹的气,亲下鹿州去请那个眼高于顶的贤者……这么多年,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心血,结果今天他告诉我,他根本就不想当储帝……”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溶进一声叹息当中。我默默地听着,只觉得窗边一个老人萧索低喃的声音,仿佛掐捏着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
  “你们是不是都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平白降这一场洪水?我实话告诉你,因为我下不了决心。到了这种时候,我忽然还想再看看。我常常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事情闹到这么大,总要有个收场,他如果肯领会我这一片苦心,就该知道怎么做。所以我还想再等等看,等着他自己回心转意……你们大概都不相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如果是以前,我早就下了旨意……我想我是老了,真的是老了……”
  “外祖皇……”我终于忍不住,我跪下来,跪在我的外祖父膝边。我抬头仰望着他,我说:“外祖皇,把洪水收回来吧,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把洪水收回来,承桓一定会好好做一个储帝,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
  天帝低头看着我,手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然而我发觉他的眼神却在慢慢地恢复原来的冷静和锐利,我的心也慢慢地下沉。
  过了许久,他说:“慧儿,你说得不错,但这样终归是不行的。他如果想好好地做一个储帝,他就要先学会忍受这些事情。所以,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洪水是他最后的机会。”语气安静,已经完全是天帝了。
  于是心底的柔软,复又变得寒冷僵硬。我想起他对子晟说过的话,想起那个凡人,想起洪水,我知道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承桓渐渐变得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我听到宫里的风言风语,说他如今已经不再料理朝政,每日里只是喝酒,喝醉了就胡乱拉着宫女作乐。那些宫人以前挤着盼着想有这样的机会,可是到了眼下,却是人人都躲之不及,这也是世态炎凉,无甚可说。
  有的时候,忽然就会想起刚到帝都时,见到的那个高洁出尘的身影。其实才过去了一年,却感觉像是已经换过了人间。便会忍不住地想,其实还是快点结束的好。
  转眼天气已经转凉。有天我站在廊下,看见一片黄叶从眼前悠悠地飘过,落在自己的脚边,不由感到讶然。因为那是一片槐树的叶子,明秀宫里并没有槐树。我的目光逡巡了一圈,终于看到由东宫墙头伸过来的枝桠。我朝着那个方向凝视了一会,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懒懒地移动脚步,转向回廊另一端。珠儿跟在我的身边,神情仿佛很担忧。
  午后天空飘起了小雨。雨丝很细,伸出手去几乎感觉不到雨的存在,然而树叶上很快就积起了一层水雾。挣扎在风中的黄叶承受不住,便一片一片飘落下来,很快地上就铺了金黄的一层。我看见宫人们拿着扫帚簸箕清理院子,很想叫她们停下来,因为我觉得这颜色很好看。但珮娥说:“要是不清理掉,烂在地上,以后就弄不干净了。”她这么说的时候,眼中也有一种担忧。
  我知道她们在担忧什么,但愁绪越来越深地积在心底,无法排遣,我连强颜欢笑的心情也没有了。
  细雨带来了寒气,第二天我又发起了热病。这次只几天就好了,人却变得懒洋洋的,整日倚在榻上,不愿意动弹。这一日,见珠儿进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翠绿的罗衫一闪,直挺挺地往地上跪去:“公主,绿菡求求你……”
  我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珠儿为难地看她一眼,对我说:“公主,她说一定要来,我只好带她来了。”又看她:“绿菡,有话你就好好地跟公主说。”
  “是。”我说:“你起来,有话好好地说。”
  绿菡却不肯起来,依然跪着说:“绿菡知道自己的身份,本来万万不该来跟公主说这些话。可是,绿菡已经没别的法子了,储帝,储帝他——”
  我霍然而惊:“储帝怎么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一连说了好几个“是不是”,却问不下去,悚然盯着绿菡,想要她快说,又生怕她说出害怕听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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