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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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知道,舒薇、三哥和布杰他们当时也都有此同感。
村里的情况正合三哥和布杰的探哨。人们各忙各,昨夜的疯狂荡然无存,对我们的到来视若无睹。从大朝门到场坝,到处干干净净,场坝上的铜鼓已搬走,铜鼓架子已拆除。只有小学校的一楼门窗皆毁,被村民们围攻时留下的创痕,无法在仓促间补全,遂成为昨夜那场风波的唯一补证。
村里的宁静气氛不特教人安心,倒处处渗透另一种不安的诡异。我们的心始终悬着,和人说话也隔着距离,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到处找不到陈新,也打听不出他的下落。人人都象失忆,全忘了昨夜自己和旁的人都干过些什么。心揪得越来越紧。忽然三哥一拍大腿说道:“嗨哟,咋这么笨,找他们村长噻!”一句话提醒了大家——怎么单把村长给忘了呢?留宿我们的是他,指挥村民抓陈新、追赶我们的也是他,陈新下落不明,当然先该找他说话。
眼前浮现出铜鼓旁侧,手持竹片的白衣人:他从容不迫的敲着鼓,他侧过头向这边望,他举起竹片朝小学校一指……我暗暗吐了口气,纵然昨夜当真有鬼附身,此刻他也该和别的村民一样,元神还阳了吧。
照村民的指点,我们先去村公所找他。村长不在那里,我们便直奔他的家。
村长家如昨夜动静皆无,门闭着,这回却没有挂锁。一接近村长家,大家都紧张起来,一行人悄悄挨到门边,我止住其余的人,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屋里悄没声的,我轻轻推门,推不动。
从里面锁上了?我稍微使了点劲,谁知那门只是关得很严,却并没有死锁,突然蓬的一声便朝里大开了,我收拾不住一步跨进门里,险些被门槛绊倒,等我站稳脚抬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只见村长衣服齐整,端端正正坐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旁。
村长看见我们,毫不吃惊,也不站起,继续坐着喝他的茶。
“你们回来了?”他不紧不慢的说,难得的在嘴角边挂出一抹笑意,“你们这一晚跑哪里去了,叫我好找噻!”我把门槛外的那只脚迅速抬跨到门里面,尽量挺直腰杆,多少弥补方才的狼狈。舒薇跟进来站在我肩后。我盯着村长的脸,那对凸出的死鱼眼中血丝满布,显然的,他这一夜的睡眠也并不甚佳。
“村长好健忘啊,昨夜你指挥你的村民把我们撵出的村子,现在倒问我们跑到哪里去了。”我冷冷的回说,一面扫视屋中的情形。西边的厢房,村长安排给我和陈新的卧室门虚掩着,显示内中有人的迹象。我的心跳加快起来。
“哦,”村长惊讶道,“那一伙人是你们啊!我隔得远,没看清,光听他们报告说有三男一女跑出村子去了,象有鬼追一样,撵都撵不上。我想你们只有两个人,就没往你们身上想,以为另外从哪里来的客人呐。——哦,还果然是有客人,”他瞥向门外:“原来是三哥啊,难得见你来上寨耍,咋个不进来噻?背后还有一个挺面熟的小伙子,你是丫妹的同学对不对?躲啥子噻?我家你又不是没来过。都进屋里来噻!”
布杰躲在三哥后面,这或许是他头一次受到这家主人的邀请,一老一少进了堂屋。都约定好了一般,谁也没去关门。
我直截了当的问村长陈新在哪里。
“那个小伙子啊,他在他屋里头睡觉噻。你们不信?自己去看噻。”村长镇定的表情显示他并非在撒谎。
一伙人全向西厢房涌去,我走在头里,挡在舒薇之前,以免她被某种可能发生的不幸状况突然惊吓,压抑住心跳,猛的把门推开。
陈新果然在里面!他仰面朝天,全身衣裤齐整,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被子滑落到地板;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鼾声如雷。
那样一副事后追想多少滑稽的情景,当时在我却只感到形容不出的诡异:他居然在睡觉!这一夜,围绕他,和他身边的人发生了多少事,我们离开他的时候,他被一群疯人围困,穿着鬼怪的行头神色凄惨跪在场坝上听天任命,而当我们在坟地里心惊胆战度过一夜,又走过那么难走的山路冒险回村抢救他时,他却毫发无损的躺在领头捉拿他的村长家床上呼呼大睡,睡得那么香甜。
我简直有一刻认为睡在床上的不是陈新,只是一具被换掉了灵魂的躯壳而已。
前六部分 第三十五章温泉(35)我上去摇醒他。这费了一点功夫。他哼哼唧唧的醒来,睁眼看见一屋子的人,显得十分诧异。
“你们,你们都起了?我,我也起了。”他撑着床沿摇摇晃晃坐起来,一开口竟喷出一股酒气,再看他眼神迷糊,面色潮红中间杂苍白,明显一副夜醉未醒的懒怠相。
“你喝酒了?”舒薇皱起眉头。
“啊,你们没喝吗?昨晚我上岸以后,等三哥过去接你们,这边忽然钻出来两个穿得很齐整的小丫头,捧着酒坛和碗,上来朝我敬酒……”穿得很齐整的小丫头?敬酒?我问三哥可曾看见,三哥摇头:“啥子小丫头,鬼都没得一个!要有我还不早告诉你噻。”“啊呀,头好晕,”陈新摸着额头继续说,“起先我不肯喝的……她们说她们在等旅行团的客人,喝酒是客人进村必须的仪式。我心想莫非旅行团真的到了?又想这布依族镇山村怎么也学起红枫湖苗寨的风俗来了,架不住她们粘缠,勉强只得喝了一口。
“我的酒量你知道的,可不晓得为什么,大概是太累了,才喝了这一口,我就头晕,身子绵软起来。她们又要我跟她们走,说旅行团都在场坝上集中,正在举行篝火晚会。我说我不是旅行团的,我还有朋友要等,可她们不依,说会有别的姐妹招呼我的朋友,然后一边一个架起我就往村里走。也不知怎么搞的,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我挣扎不过,糊里胡涂就跟她们走了。”原来陈新是这样失踪的。不用说了,酒里一定做了手脚。
“你怎么能随便乱喝来历不明的酒呢!”舒薇气乎乎的说:“你明明知道上寨不对劲儿,深更半夜,两个女孩单独守在河边等旅行团,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丢下我们自个儿跟人走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我不过稍微喝醉了一点,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后果嘛,你们不也都平安过来了吗?篝火晚会的时候你们呆在哪里啊,一直没找见你们……”陈新突然顿住,眼睛定在舒薇身上,上上下下扫视她一周:“你,你身上怎么这么脏啊,从哪弄来的泥巴?还划破了,还出血了!”当他发现我们四个人都是一般逃难的模样时,他真正的惊愕了。
“这是怎么回事情?你们昨晚上遇到什么事了?”他急促的先问舒薇,继而又问我。
“他们没得遇到啥子事,只是一点小小的误会,”所有人都回转脸去,村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不知从什么时候离开堂屋里的八仙桌,站到了西厢房的房门外。
“咋样,我没得骗你们嘛。你们自己多心了,误会了。小伙子昨晚玩得很开心,他还扮演群众演员,参加我们布依族传统风俗的赶鬼仪式。他很配合的噻!就是有点喝高了,散场的时候脑筋不大清楚了,我们把他送回来的。你还记得不,小伙子?”陈新盲目的点着头:“好象是,好象是,我头晕得厉害,就记得跟大伙儿绕着圈跑,他们给我戴头套,穿戏衣,他们还叫我跑到鼓那边去,说我个子大,专意选我扮演鬼首的。后来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怎么,不是舒薇李度你们把我送回来的吗?最后散场那一阵,我隐约听见你们喊我来着……”我和舒薇对视一眼:陈新并未完全丧失神智,他听见了我们喊他。
“跟起旅游团,参加篝火晚会,几多不好耍?”村长说,“你们跑啥子噻?逃啥子噻?还一口气跑到坟山上去喽,几多危险嘛,黑漆麻乌,荒坟野岭,毒蛇猛兽,有个闪失咋个办?”“什么!你,你跟他们三个在坟山上过的夜!?”陈新恐怖的朝舒薇叫道,“你疯了吗,你,你们都疯了吗?”“你自己才疯了呢,你不知道他们都是……”我用眼神提醒舒薇:村长还在旁边。舒薇会意,不再往下说。
村长看也不看我们,用他冷漠,生硬的腔调继续说:“我看,他们疯是没得疯,多管见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迷了心神也难说。我们深山老林的地方,邪物是很多的。所以我白天叫你们不要出村乱跑,尤其不能过河。你们不听劝,果然撞到鬼了不是?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村民追你们,是好意,怕你们在山上遭危险。你们误会了,李老师。那后山上坟堆堆里又黑又冷,又没个象样地方躲藏,你们就不害怕?你们这一晚上,想必过得不太安生罢?”你倾巢出动的追我们,甚至动用神兵,拿梭镖朝我们投掷,把马撵得活活累死,居然竟是“好意”?假如当时真被他们赶上,怕未必只是被邀请回去参加篝火晚会而已吧。
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平淡而冷漠的答道:“托你老的福,过得还不坏。”接着我想起另一件事,紧追一步问道:“村长,你说的旅游团,是什么时间、从哪里来的?他们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从昨晚到今晨,连一个人也见不到他们呢?”村长面不改色:“旅游团,从老远的地方来。他们昨晚上到达镇山村,今天一早就离开了。至于你们为哪样见不到——,”村长抬起阴沉的脸,死鱼眼中幽茫一闪:“我不晓得缘故。
不过,今晚上,还有一拨旅行团要来的,这一回,假如你们还呆在此地的话,你们多半就会见到他们了。
”我浑身一凛,紧紧的盯着村长,村长毫不避让的也紧盯着我,在那个短暂的时刻当中,我平生第一次逼真的感到有如同野兽对峙的紧张。
谁也不说话,挤满人的屋里鸦雀无声。
陈新完全傻了,呆望着对峙的双方。
“你们休息罢,各人家自己耍罢,我还要去村公所办公——都迟到了噻!”村长首先和缓下来,干笑了两声,移开脚步,“缸里有冷水,可以洗脸,壶里有开水,可以泡茶,各位自便。只是老规矩,不要上楼,我姑娘得了怪病,见不得光的。三哥是稀客,跟你的干儿子多耍一会好呐,”他转脸冲着布杰,“小伙子,以后来家还是从门里进来,不要老是翻窗子,把我的窗台踩上泥巴印,多难抹的噻!”三哥勉强笑着,布杰满脸通红,全体人目送村长走到大门边,他最后一次回转过头,对我投出深深的一瞥:“李老师,你很行噻!”村长一字一顿,从齿缝挤出这一句含义森冷的话。随后,他迈动他军人般的稳健步伐走出堂屋,走远了。
村长走了,可他的阴魂还在我们中间徘徊不去。空气中尽是他冰冷的嗓音,和令人窒息的眼神。
“这个老妖怪!说话阴阳怪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三哥的脸上有一种遭受羞辱的愤怒。村长挖苦说布杰是他干儿子,可见他身为镇山村的名人,风流韵事竟连闭塞的上寨都传遍了。
“他就是这样子,凶的很,连丫妹都怕他呐。丫妹不在家,也不知昨晚上她咋个样了。”村长前脚才走,布杰后脚就溜上楼,拍了一回门没反应,折下楼来担忧的说。
“也不见你关心一声你妈咋个样了,”三哥虎起脸,“你一晚上不回家,你妈还不着急死噻!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去跟上寨村长丫头谈恋爱,闹鬼也不怕,老妈也不管,我看你是昏了头!”布杰不吭声,只顾使劲拉扯蓬乱的头发,试图教它们平顺下去。
我从窗户直望到村长的背影消失,镇定心神,原原本本将昨夜从我们上岸起的一切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了陈新。只略去了我和舒薇单独在祭亭过夜的细节。
陈新瞠目结舌,头上渗出了汗珠,他终于明白昨夜的确出了怪事,那场他亲身加入的,自以为平常的演出实际凶险万端。他后怕了。他惭愧的向众人道歉,尤其对他的女友。在这凶险的一夜天里保护在她身旁的,本该是他的,可他却象一个被灌了迷汤的傻子和那些鬼魅上身的疯人联欢共舞。
他拉过舒薇的手,把它们合在自己的掌心,请她原谅他并信任他:从现在始,无论再有任何状况发生,他都将恪守自己的责任,再不离开她了。
我转过脸看着别处。
前六部分 第三十六章温泉(36)认什么错呢?他一点错都没有,他是被蛊惑了。昨夜蛊惑的气息那么强烈,人又是多软弱,多容易受蛊惑的动物。
陈新平安无恙,大家都平安无恙,这就是最好的结果。这一夜的风波,无论醒的人在受惊吓中度过,醉的人在混沌中度过,都过去了。纵然魔鬼的确在昨夜涉足了人间,除了死了的两匹马和他们的主人,谁也没受到伤害,谁也没损失什么。
就象,谁也没得到什么一样。
继续逗留在这闹鬼嫌疑的村子里明显是不明智的。趁时间尚早赶回下寨,把这边的情况让外界知晓,这回要是那位文人村长兼布摩再耍花腔,我们直接就向乡,向县,向区,向省里报告,请工作组,请地质队,请阴阳师,请精神病医生,各行各当的专家来会诊,这一块地面和这一块地面上的人究竟出了什么差错,——特别是那温泉,究竟含得有什么致人精神错乱的物质?现在差不多可以认定,村民的疯狂与温泉有关。还有柔软得象橡皮泥的铁矛头,还有单单绕开将军墓和村庄的怪风……尽管除了陈新,每个人都十分疲倦,我还是催促大家赶快走。村长的阴鹫态度和言谈中的玄机,尤其是临走丢下的那句话总让我惴惴的。村长神智清醒,条理分明,言谈举止都符合一个处世经验丰富的中年人,精明持重的村官,可他的眼神曾有一刹那让我感到,他也是疯的,就在我们对峙的一刹那,我清晰的感受到一种如同昨夜身处绝境,在焰火照亮的丛林中面对步步进逼的神兵一般的胆寒,甚至,还要胆寒。村民、神兵的疯狂是昏聩和麻木,而村长的疯狂,却是清醒,而且理智。但愿那只是我的错觉,否则,一个清醒的,能够控制别人的疯子,将比一切胡涂而受人控制的疯子更可怕百倍。
舒薇要求洗漱之后再走,我看着她几乎毁掉的衣裙和脸上身上的泥污,同意了。但我告诫大家,缸里的冷水可以用,壶里的开水却不要喝,为保险见,这村里的水和食物我们最好别碰。一夜水米不进都饥肠漉漉,口渴得冒烟,舒薇他们带的零食还剩两袋薯片,一包饼干和一条巧克力,给大家分吃了,另有两瓶汽水饮料也打开来喝了,仅留下一瓶矿泉水。本来陈新连这最后一瓶矿泉水也要打开的,三哥凭借饥谨年代打熬过来的节俭本能止住了他:“留倒噻!有多的时候不要吃光喝尽,说不准哪歇就得指靠它呐!”我随便洗了洗脸,回屋收拾东西,陈新已收拾完他们的行李,提到外面堂屋去了,西厢房里只剩我一个人。我把行包提上桌子,打开,见里面两只大理石骨灰盒安然无恙,并排紧凑的放着,没有挪动过的痕迹。我略放下心,取出一套干净衣服换了,一边收拾随身物品,一边又看着两只骨灰盒,神思有些恍惚,心中升起一股酸楚之情。
有人站在我身后。我回过头一看,微微吃了一惊。是舒薇,她几乎变了一个人:换了一件长袖的粉色上衣,淡蓝色的牛仔裤,长发不再披散,拢起来束在脑后;脸上洗得干干净净,昨夜的痕迹完全消失了;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点淡淡的,好闻的幽香。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这就是你父母的骨灰盒吗?”她望着桌上,放轻声音说。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