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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温泉-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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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这就是你父母的骨灰盒吗?”她望着桌上,放轻声音说。
  “是的。”“都没事吧?”“都没事。”“那,你有什么打算呢?我是说,安葬他们的事……你不要介意,我觉得,其实下寨也不错的,风景一样好,风水也好,而且,下寨的人比上寨开明,他们多半能接受……”她还记着我父母被开除出籍不能归葬的事,委婉的替我出主意。
  我说不出话,只含混的点点头。
  她轻轻叹了口气,离开桌子,走到门边。
  “我们要走了。”她回过头说。
  “恩,稍等一等,我马上来。”“我是说,我们要离开镇山村了。”我心里哆嗦了一下,抬起头看她。
  “陈新说这里太诡异,太不安全,决定提前走了,回下寨以后,我们就搭乘旅行团的车回省城。”“哦……”我沉默了一会儿,有点艰难的问她:“那,那你们不去大瀑布了吗?”“不去了……时间来不及,暑假快完,我们也要返校了。”“哦……”我象从一个梦中一点一点的醒来,一半人在梦里,一半人在现实。
  省城,暑假,返校,这些多陌生,多可憎的字眼。但这同样是我的生活轨道。几天以后,了结完此间的事,我也将回到省城,我的暑假也快结束了,我也将返回我的学校,继续误人子弟的营生。
  那根纤细的纽带到此为止。一切恢复到从前的秩序。命运的车轮继续向前,把这个短暂停留  过的小站抛弃在崇山峻岭的深处。
  她站在门口,半晌无语,却并不走出去,就那么扶着门框站着。昨夜的情景重现了:那阵震撼人的狂风过后,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坟前发呆发痴,而她站在祭亭门口,手扶着墙,远远的看我,没有说话,眼神和表情都朦胧不明。
  我忽然间悲哀并且惊慌的意识到,这就是告别了,我努力想找一句象样的告别话可以说给她听的,却找不到,心中堵得说不出多厉害,脑子里思绪变换打闪一般。
  最后是她对我说:“昨晚的事,谢谢你。”她用那种我曾听过的、睡梦中呢喃的语调说完这句话后,并不等待我的响应,转身走出了屋子。
  我闭上眼睛。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忍不住流泪。
  前六部分 第三十七章温泉(37)一行人离开村长家,迅速,谨慎的走向河边。
  布杰还想留下来等丫妹,被三哥喝骂着拉走了。但他必定要给丫妹留个信,我从包里找出纸笔,由他飞快的写了几行字,从门缝塞进丫妹的卧房。
  我放了一张百元钞票在八仙桌上,作为昨夜住宿的费用。
  一路都没有遇上阻挠,很快的,就到达了我们昨天反复经过的河边码头。
  眼前的情景使人人都惊疑了:大雾弥漫在水面,浓得异乎寻常,象水中央砌起一堵灰蒙的厚墙,连天蔽日,不要说河对岸、半边山看不到,就连河心以远的景物都完全不可见。世界消失,只剩了半条神水河,河中半点水波也不起,河水仿佛凝固,绿得发墨,渗透着苍灰的雾色,不像是水,倒有几分象铁,围绕河岸的那种形象就宛如一整条弯折的铁箍,箍住了这座隔水的孤岛。
  大家都被这奇景弄得心惶惶,忐忑不安的走到码头,栈桥——意外的状况再一次发生:三哥的船不见了。
  “我明明把船栓在这里的噻!”三哥朝布杰瞪起眼,指着栈桥上系缆绳的圆石墩,“是哪个砍脑壳的又把我的船偷走了噻?”
  “这回可不关我的事,你莫瞪我!”布杰急忙分辩。
  “咋个不关你的事——快点帮起找噻!”
  大家分头沿河岸两边找船,三哥布杰往西,我,舒薇陈新往东。三个人走出很远,直走到村子尽头,无路可走了,也没有找到失踪的船。
  “有人是安心不让我们过河。”我说。
  “是啊,我们去不了下寨了。”舒薇说。
  “那就不去下寨,”陈新干脆的说,“走旱路,从骑马的那条山路走回石板哨,再找辆驴车去火车站,直接搭火车回省城。”
  我心中一沉,最后的分别提前了。舒薇叫道:“什么,直接回省城?那李度呢,他还有事情没办完呢!”
  “他可以从石板哨去下寨呀,你忘了吗,有公路通,还有马骑,那里的马本来就是要去下寨的。”
  “咱们还得把这里的情况通知下寨呀,还有,也许李度需要我们帮忙呢?”
  “李师兄,需要我们帮忙吗?”陈新转过头问我。
  舒薇也看着我。
  我一万个想说需要,却又很知道那不需要,内心几秒钟的激烈斗争,终究是骄傲的本性占了上风,我摇了头。
  “谢谢,不必了,你们帮不上我的忙。这里的情况,我通知下寨就可以了。你们走你们的吧,我自己从石板哨,和三哥他们一道去下寨……咦,他们过来了,跑得那么急,莫非找到船了不成?”
  三哥和布杰两个慌慌忙忙的朝这边跑来了,我们赶忙迎上去,三哥气喘吁吁,脸色煞白的连说:“出怪事了,出怪事了!”
  三哥和布杰带来新的坏消息,不但船找不见,我们从石板哨骑马来镇山村的那条小路也走不通了。大树断路,昨夜席卷坟山的狂风照样光临了河边树林,才走到树林子的边界,便看见狂风肆虐的遗迹:比大朝门外破坏更烈,树木十倒七八,横倒的大树和泥石堆塞如山,完全阻断了道路。村外的树林被毁灭了,而临近村庄以内,生长在石屋之间的树却都基本完存,只被吹折了几根枝条,吹掉了一些叶子。三哥的话没有错,真象是曾有一座顶大的罩子,在起风时把整个村庄遮蔽住的。被毁灭的树林中亦是浓雾弥漫,十几步远处的景物便不可目见了。
  “看哪,雾在动!”布杰突然喊起来,雾真的在动!乳汁样浓稠的苍白气团从树林中向这边逼迫过来,沿途不断吞没或倒或立的大树。很快的,整座树林消失了,浓雾移动到树林边界便不再前进,砌起一堵厚实的雾墙,同河中的浓雾连成一体,雾墙往上延伸,又与空中的积雨云连成一体。仅仅片刻功夫,天色黯淡了许多,如暴雨将至,那团厚重欲坠的积雨云团浓黑如墨,从天空下压,仿佛一朵巨大的黑伞撑开在周遭苍白的雾墙,和底下村中与浓雾同色的密匝的石屋之上。这形象令我又一次想到了那朵阴世之花——生长于白骨缝隙吸取死人血肉的毒蘑菇。
  陈新面如土色,三哥和布杰也慌了神,不知吉凶,周遭皆是浓雾,唯独村中雾气淡薄,并且一如既往的宁静,只偶尔传出人声。陈新说:“怎么办?回村长家?请村长帮我们找条船?”三哥说:“你还做梦,怕就是村长指使人偷我的船噻!村长不让我们走!”陈新害怕了:“他干吗要这样,我们又没招惹他,我们又,又没有钱……”三哥希奇的说:“你当他要谋你的钱财?哪里的话,他是要……”三哥吞了口唾沫,“你们来得不巧,赶上我们镇山村闹鬼,而且是四百年一遇的鬼!这个村长,还有村里的人,怕是,都被鬼上身了咧……”陈新更害怕了:“被鬼上身……不会有这种事吧,不会有这种事吧。”他看着舒薇,又求助的看着我。
  我当然不相信什么鬼神,但水陆隔绝,我们无法离开镇山村上寨却是铁打的事实。没有船渡河,冒险涉足雾锁路断的树林无疑更是不智之举,何况那浓厚异常的雾气天晓得有没有毒害。当然没有被鬼上身这一回事,可温泉的蛊惑力着实不浅,这一村人自村长以下看来找不出一个正常的了,他们在白天也在梦游,他们藏起所有的船只,两个月不离村一步,过上与世隔绝的古代生活,此刻又偷了三哥的船不许我们离开,他们究竟想……昨夜坟山上扮成神兵的村民被焰火照耀得形似鬼魅的脸浮现了,村长阴沉的面容和嗓音浮现了:“李老师,你很行噻……”
  我望着水面上的、和村子里的浓雾,凭记忆该是下寨那座中有刀疤似的一条深隙的山坳、和对面半边山的位置,均是一片茫茫。或者,船并不是村民们偷的,是昨夜那场大风刮断缆绳把船吹跑了,那些雾气、还有蘑菇云,看来是出自温泉的蒸发了,两个月来,它们昼伏夜出由地下上升至空中,酝酿成这一团可观的蘑菇雨云,又在昨夜厉害的喷发中酝酿成周遭的浓雾,团团实实的包围了镇山村。这一场气象的灾害,着实罕见,或者真的是四百年一遇呢……不论是人,还是天,总之一件事,我们被包围在这中古时代的孤岛上,一时半刻出不去、走不成了。不论从下寨搭旅行团的车、还是从石板哨向火车站搭火车的计划,都成为了泡影呢……“我们走不成了。”舒薇声气平淡的说,这一夜的风波已教给她需要时时面对新的意外。
  “是呀,走不成了。”我说。
  我把镇山村四百年一遇的邪鬼出世看作一场符合自然道理的气象灾害,坚持不逾的固守这信念直到很久以后。说实话,被困上寨这件事并未让我感到太大的恐慌和紧张,相反的,我起初倒对这场气象灾害的罪魁——温泉怀着不小的感激:它帮我留下了舒薇,它帮我做了决定,而即使到后来,当这场“气象灾害”越来越暴露它狰狞的真相,温泉搅动起漩涡和巨浪要将我们吞没入另一个世界,当死亡,甚至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来临的时刻,在我内心深处,对它依然是怀着一份感激之情的。
  大家望着河面,期盼看见一条船或几条船从浓雾中航来,三哥断定:那边下寨布杰妈必然已向布摩村长报告他们整夜不归的事,村长结合昨晚三哥带三个外乡人见他、讲述上寨古怪情形一事必然猜到我们失踪的原因,事关本村村民和外地游客安危,他再不能推委搪塞。必然要派出人船来上寨搜寻。这是十分合情理的。但河面长久保持着静默,浓雾中没有一丝生物活动的迹象,好象那雾不是水汽凝结而是一整块无法穿透的石灰岩。盯得久了,那静固不动的乳白气团真的仿佛有了岩石的质感,而村庄中一排排瘦骨嶙峋的石板房延伸到高坡顶端,快要与天空低压的云层镶接,令人错觉连那黑沉的云天也是层层错错的岩石的峰峦。
  真象一整块石头雕刻出来的,我暗想,真象在一个坟墓的内部呢……我想起这生动却不详的譬喻的原创者,不禁浮起一缕“一语成谶”的隐忧,忍不住偏过头去又看了一眼舒薇。
  沉寂突然间打破,背后一个清锐的女声在喊布杰的名字:“布杰,布杰!”一个穿灰蓝衣衫的布依少女步履轻捷的迈下石阶,从村子里走出到河边来。布杰喊了一声“丫妹!”快步迎上去拉那少女的手:“你一夜上哪里去了?你见我字条了?你快来看,你看,今天这雾大得希奇,往天从来没得过这大的雾噻!”少女甩脱布杰的手,轻声骂他:“不要拉拉扯扯的这么多人。”她显是和三哥认得的,向他随便打了声招呼,又把一双光光的凤眼轮番打量我们三个外人。
  原来这个名叫丫妹的少女便是村长的女儿,布杰的同学兼女朋友,她十五六岁年纪,瘦瘦的身个子,脸上有一点村长的影子,却长了一对好看的凤眼,内中蕴积一汪浑朴未琢的灵秀,又似猫眼一样带点深邃神秘。我见她看我便也盯着她看,她毫不避让我,眼光却不象她老子那般咄咄逼人,她的眼圈黑着,显然她这一夜也和我们,和村里人,和她村长老子一样不曾得到安眠。
  三哥曾说过“村里人人都被鬼上身”,对村长女儿的突然现身却似乎并不怎样忌惮,他走近她,先和她打个招呼,接着便用一种恭恭敬敬的口气问候起另外一个人来:“丫妹你来了,雅温,雅温她老人家还好?
  ”
  “还好。”
  “哦,……那你们村的事情,雅温都晓得了噻?”
  “都晓得了。”
  “哦,”三哥的脸色凝重而迟疑,“那,为啥会有这大的雾?……莫非,真的是……出世了?”
  丫妹微微点了点头。
  “……出世了。”
  “哦,哦,”三哥重重点头,“哦”了两声便不再开腔,怔怔的眺望河上的雾气。
  我们三个外人面面相觑,都知一对老少隐去名谓的“出世”者乃是何物。我听二人谈到雅温,触动起那件该了结却未及了结的心事,仿佛这个人小鬼大的小丫头和那位神秘的女布摩关系不一般,正要向她问话,一旁的陈新却大惊小怪的先开了口:“出世?你说什么出世?是布摩家四百年前预言的邪鬼吗?”丫妹专注的瞅了陈新一眼,又仔细的打量他,点头说:“是。”陈新脸色苍白,不相信的又问:“何以见得,鬼在哪里?”
  “你要看鬼吗?那好,你跟我来。”
  丫妹说毕一扭身,蹭蹭蹭几步走上栈桥,往水里一指,回头说:“鬼就在这,你来看吧。”
  前六部分 第三十八章温泉(38)丫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人人都大吃一惊,陈新犹豫了一下,拔脚跑上栈桥,布杰,三哥,舒薇和我也纷纷走上去看个究竟,六个人肩并肩站在栈桥的一边,顺着丫妹的手指伸头弯腰往水里张望,我明知世上无鬼,此刻心中也不免打鼓,我刚才明明仔细观察过河水,难道水中真有某种异常状况逃过了我的眼睛?栈桥下水面无一点波澜,水色沉凝青黑如铁,似深达无穷。可是水里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六个人自己的影子,除了……一群鱼。
  六个人的目光都被那一群鱼吸住了,鱼有许多条,种类,大小不一,却都有着这样一种古怪处:它们一动不动,保持游泳的姿势,悬浮在水中。我记起来昨天和舒薇看见过这情况,鱼在睡觉,一天一夜过去,它们还在睡觉。丫妹蹲下身,手指尖触到了水面,一圈水纹荡开。没有一条鱼游走开,或者动弹一下。丫妹的手腕浸在水面下了,鱼们依旧一动不动。为什么不游开?鱼是很警觉的,没道理睡得这么死的,……“难道,它们就是鬼……”陈新轻声咕哝了一句。丫妹掳起衣袖,逐渐往深处伸,“小心,小心哦。”布杰和三哥都说。丫妹的手向一条鱼慢慢伸去,受了光的折射丫妹的手显得扭曲变形,青黑的水中象有了一条雪白的蛇蜿蜒游向猎物,鱼无动于衷,瞪着一只没有眼皮的白眼睛。我感到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肋,喉头下似有东西要呕出。丫妹的手指尖触碰到了鱼身……岸上一片惊呼,鱼动了!然而鱼并不曾甩摆尾巴逃开,或者做出任何受惊的反应,鱼身微微一颤,朝一旁歪斜翻倒了,把一个白白的肚皮完整的呈现出来,那情景,就犹如一个站得笔直的僵死的人被轻轻一推,然后失去重心颓然摔倒一样……鱼是死的!原来那条保持游泳姿态的鱼,其实早就死掉了呢……所有的鱼都死掉了,丫妹一条一条触碰附近的鱼,皆和第一条一样,一触即倒,把一个白白的肚皮翻出来。栈桥下的水中浮满鱼尸。丫妹抓起一条鱼湿淋淋的掷上栈桥,死鱼向天空瞪着没有眼皮的白眼睛,身下的水慢慢在石头粗砺的表面浸染开一圈水渍。“它们咋死的,它们死了咋不浮上来,还能那么稳的浮在水里象活着时一样……”陈新脸白得象一张纸,眼光迷茫的从河水从脚下的死鱼又转移到丫妹脸上:“这,这个就是你说的鬼吗?”三哥布杰也都盯着丫妹:“鬼在水里头?”丫妹的回答依旧沉着而简断:“鬼不岂止在水里头,鬼还在岸上……”说完一扭身又下了栈桥,蹭蹭蹭走过布满卵石的河岸,向村边生长树木和荆棘丛的土地走去。陈新三哥布杰尾随丫妹去看出世邪鬼的别种存在形态了,栈桥上只剩下我和舒薇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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