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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温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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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要告它们超速,刚才颠得我都快散架了——过瘾哎!”舒薇只顾没心没肺的笑,反正背行李的重任轮不到她。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绿林吞没了快速移动的红白影子。
  群山腹地,绿水之滨,这样一座孤零零的古村寨遗世独立,连最迟钝的人也要萌发出诗情画意来。唯独畜牲不能欣赏,跑得那样快。那俩女人吹牛皮,不说不稳当,还半路撂蹶子。乡下毕竟是乡下,镇山村的对槽马,那能比得上北京城的对槽驴,它们的前辈同行?
  它们看见了什么呢,那么惊慌失措?一切都这样和平,安静。不过,对于一个人烟稠密的村落,这附近也实在太安静了些。周围山林中没有鸟声,没有虫鸣;水面上看不见一条打鱼的船,一个游泳的人,一只飞翔的水鸟。
  我独自走向水湾,从更近的距离凝望那孤悬水上的村落。那些密密匝匝的石屋牢牢吸着我,黑窗户象老人凹陷的眼坑,朝外面投出目光。似要为日渐苍老,行将分离的灵魂寻找下一个托生的躯壳。
  这就是镇山村吗?
  我呆呆的站了有几分钟,舒薇走到背后连喊了我几声,我才听见。
  “李师兄,李师兄……李度!”“啊?啊,相照完了?”“照什么呀,闪光灯不闪,啥也拍不成,”“闪光灯不闪,电池不够?”“才换的电池,明明绿灯亮着,却不闪,从没遇过这种情况,还是尼康呢,真逊。”“不能太迷信进口货。照我说,没有相机倒是好事,你大可以心无旁骛,好好欣赏风景。唐朝要是有相机,李白他们就写不出好诗。留得下的回忆,都在照片之外……这里美吗?我没对你吹牛吧?”“美。
  可是,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石头太多,太灰,太白。整个儿山坡上的房子象从同一块巨石上面雕出来的。
  象一座石雕。”“这正是此地的特色呀,你不喜欢?镇山村的房屋全用石板建造,屋基,墙壁,连屋顶也用薄石板盖合,不用粘合剂,水不漏,虫蚁不进。你见惯了砖瓦木料,对石头盖房子不太适应。”“恩,也许吧……我不能想象自己住在一间四壁和顶都是石头的房子,冷森森的,没有生命的气息。那种感觉,就好象被埋进了坟墓。”“那你很不走运,今晚咱们就要睡在这样的坟墓里面。”我笑着说。
  舒薇耸耸肩,表示她不介意,而且非常愉快。年轻人是最不怕谈到死的,死亡和不可预料的爱情,有着同等的诱惑力。
  舒薇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她今晚的栖息地真的是一座坟墓,一座真正的坟墓——不是里面,是旁边。
  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水,看着它们从指缝一滴不漏的流回神水河。水天同色,永远是这样。碧天下水面照出一汪青蓝,黑云笼罩下的水色,依然是黑云沉沉。越往村子那一边的岸,颜色越深。
  仅仅是瞬息之间,天色似乎阴沉了许多,这就是山区的气候,多变,捉摸不定。云层更厚实,蟹壳青色逐渐向黑的方面发展,积雨云的中心恰好团聚于古村之顶,如一只匍匐的巨兽,又高扬起一颗硕大无朋的头颅。
  “这该死的,烂东西!死活就是不闪,真他妈邪门!”陈新站在稍远的岸上,大声抱怨着,他还在拨弄那台出故障的相机。尼康相机精致的烟灰色壳盖上,红灯,绿灯,正交替闪灭。
  前六部分 第四章温泉(4)沿着水湾走不上半里路,就到了镇山村脚。继续往前,走到半岛西边的沙嘴,有一座简陋的码头:一截伸向河中的石栈桥。那里是进村的正道。
  码头没有泊着船,也没有等渡船外出的村民。
  “小心进村,打枪的不要!”尽管没了脚力,有我帮忙背包,陈新的担子减轻不少,还有心情开开玩笑。
  “太君,还是先拜一拜寨神吧,保佑你不要碰上八路。”离水边稍远的高处,耸立着一座孤独的小庙。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一个稍大的神龛:高宽不过数尺,台基垒砌严整,石顶浮雕逼真,四角探出飞檐,供奉一寨之神。地上寸草不生,尽是残损的石板岩材,使那小庙看去就如同白色大军围困中的一座孤城。
  “凡人进寨,都要拜一拜寨神。布依族建村的时候,先打下第一根石桩,表示请来了村子的保护神,在上面搭一个棚,就是神庙了。等到村子建成,再把庙认真的修起来——所以这寨神庙是镇山村第一座建筑,四百多年呢!”见是本地的头一个古迹,舒薇不禁肃然起敬,又对那庙研究了半晌,忽然发现了问题。
  “不对吧,你说这是寨神庙,为什么门楣上明明写的是武庙呢?而且庙里供的也不是石桩子,是个人,好象,好象是一个将军哎!”这小姑娘,眼可真毒,在她面前还一点不能大意。那的确是一位武将的雕像,仅有一尺来高,顶盔贯甲,头脸身形都模糊了,却散发出一股威严之气。
  “这是关帝庙!”陈新得意的说,“我知道少数民族也拜关二哥的,布依专家看走眼罗!”“谁看走眼了?我话还没说完,镇山村的寨神跟别处的不同。那个将军,他并不是关二哥。你们忘了镇山村的始祖是一位汉人大将军吗,为纪念他,也为借他的威武盖压邪魔,寨神就做成他的样子,起名武庙。你们只看见外头有字,你们可没看见庙里头还有字。”神像身后的墙上刻着四个字:偃武修文。字刻在那样深的位置,笔划又多破碎脱落,只有眼力很强的人才注意得到。我坦然接受舒薇对我投来的钦佩目光,肚里却好笑:
  若不是早知底细,以我老眼昏花,哪能看得见!
  两位大学生咬文嚼字,品匝话中涵义,联想起将军当年抛弃武功官职,扎根贫困山区,亲身促进民族和解的业绩,交口赞叹了一回。
  他俩都向寨神行过了礼。
  轮到我时,恰好起了一阵风,风很轻微,却恰好将一粒沙砾送进我的眼中。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神像变大了,随着我揉眼的节奏晃动起来,模糊的面目生出五官,嘴巴开合象在说话。风持续不停的吹着,将类似叹息的声音吹入耳廓,叹息中渐渐加入声调,变成一种有意义,却无法听懂的语言。那一瞬间我象被催眠,又象被梦魇,胸前的那件东西被吸住了,它牵扯着我不由自主的朝前走去。我走上台基,走进空空的殿堂,而那殿堂的主人也走下他的座位,以赳赳武夫的步态朝我迎来。他擎着剑,两把剑,他将双剑交叠托举过肩膀,象是要发力朝我投击……幻觉即刻消失。我眨眨眼睛,沙砾被泪水冲走,视界又恢复了正常。我仍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迈出过。
  “你行礼的姿势很特别呀,也是布依族的风俗吗?”舒薇大感兴趣的问我。
  我低头一看,自己一只手正按着胸口,按着衬衫里面那件扁圆的硬物。我多年的习惯,条件反射一样精确,每遇到紧张或者情绪激动,就要摸一摸它。
  我放下手,很轻松的吐一口气,冲她神秘一笑:“是啊,这是离乡背井的布依人回到家乡村寨的时候,敬偈祖先的礼节。”
  镇山村的格局:一条两米多宽的石板路,从河边码头通向山坡顶,与中央场坝相连。再往东通向大朝门,沿途分出蛛网似的深巷,百十户人家。村中有一棵大榉树,四百年。
  陈新警告过舒薇,本乡的村寨远看风情动人,一进村,气味可常要闷煞人,他们那边的苗寨就是这样,教她先准备好手绢护鼻。舒薇被他说的有些惴惴,现在发觉情况两样,由衷的高兴,方才信了我火车上的话——“布依族讲卫生。”可对一个村庄而言,这里的空气似乎也太干净了些。除了潮气,闻不到牛粪,鸡屎,猪栏的气味,闻不到人家烧柴薪的呛人烟气。(这是件好事,那些气味我也不喜欢)我深深的呼吸,换掉胸中吸自天南海北,唯独没有此间一隅的空气。我又感到如下车时踩在铁轨路基上那般酒醉的微熏,而且更强,更烈,连眼眶也不禁潮热起来。
  村寨显示出一种朴拙,静溢,和神秘的美。到处纤尘不染,印着有深有浅的水渍。雾气在街巷里弥漫,山上山下,见不到一只苍蝇在飞。一切都是石头,无须尽述,一个灰白的世界。我想起舒薇“石雕”的比喻果然恰当,没来由的感到一阵阴寒。
  村民来来往往,牵牛的,担东西的,各忙各的活路,很少听到说话声。路过的人都朝我们看,目光说不出是好奇还是警惕。
  我向他们回望,寻找能够显示某种渊源的特征。每一张脸各不相同,又都千篇一律。除了贫穷,我找不到别的特征。
  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贫穷。奇怪的是,在没半分现代化痕迹的古老村寨,却唯独通得有自来水。半空架设的铁锈的水管往来纵横,通向各家各院。原来每座房子的后墙都多出来一间无门无窗的小屋,看石材的颜色新修没多久,水管就从那里进出。那些古怪的凸起物样子很难看,破坏了原先的建筑美,放在城里该算违章乱建,理所当然受到了舒薇的批评。
  更古怪的是,村里有了自来水,村民却仍在井里挑水,洗衣服。
  “那不是自来水,”一个正在提水的中年男人这样回答我们的疑问,“那是温泉。”“温泉?”舒薇和陈新一起看我,我从没对他们说过镇山村有温泉的事——实在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闻。
  “你们不晓得温泉?”那人颇有点得意的用脚踩了踩地,“温泉就是地底下的热水噻——不用烧就是热的!才挖出来的,村长说的,还有地质队的人,村里头好多人都说,温泉水里面有矿物质。洗温泉,有好处噻。”怪不得,水管是用来引温泉的。那时天气阴凉,甚至偏向于冷,谁都没有泡澡的欲望,再说温泉这种东西也实在太过平凡。我想起首先该解决的问题,便问他哪里可以住宿。
  “村民家里头,各家都可以住。村长喊大家把空的房间腾出来给旅游团。”“哦,这么说你家也可以住罗?”陈新爽快的说,“那就上你家吧,好多钱?干净不干净?”“我家不行的,早就着旅游团包了噻。”
  那人脸上第二次显出得意的神色,他又进一步透露,不单他家,他所有的亲戚,所有的邻居家都被旅行团包下了,实在没办法招待我们,抱歉得很。
  那男人提水上来,倾倒在一只桶里,将扁担连同另一只盛满水的桶一起穿了,搭在肩膀上。我刚想起该要问他一些别的事,他已经离开井边,挑起水桶颤颤悠悠的走了。
  只好另寻住处。谁知,问到的每户居民都是一种回答:不行的,着旅游团包了,旅游团要来。人人都洋溢着一种奇异的兴奋之色,对那个规模庞大的旅游团即将光临本家一事显得莫大的荣幸。
  旅游团要来。看看这村子,哪里也找不到遭受旅游经济蹂躏的迹象。除了干净,山上山下,竟没有一间饭馆和卖特产的店铺,没有起劲招呼的店老板,没有游弋的私家导游。甚至没有游客。除了我们,镇山村就见不着一个外人。
  三个人坐在场坝的石条凳上歇脚,议论这古怪的情形。所谓场坝,就是山顶用长条石砌成的一块长方各十数米的空地,附近有几座宏大的建筑:西面是一座庙,东面是一所小学,南面是村公所。
  “他们说的旅游团,就是路上见的那一拨人罗?”舒薇纳罕的说:“奇怪呀,他们四个轮子的还跑不过我们四个蹄子的,怎么我们都到了半天,还不见他们的影儿呢?”陈新说:“肯定是被导游又拉到什么定点单位买东西吃饭了。虽说跟了旅游团不自由,起码食宿有保证,万事不操心——可他们怎么包得下整个村子呢,那一车人马也不过四十几号,这里的房子要一百间也不止啊。多半还有别处的团也要来。”我说:
  “等吧,等他们来了,也许会有办法。他们总是多订下房间,好腾挪的。”大家都往远处眺望,只见村寨周遭群山环抱,山上全是林深树密,望不到公路的迹象,也听不见汽车的声音。正懊悔着在石板哨不该拒绝那个导游的邀请,就在这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浑浊的喉音:“我家有地方,你们住不住?”原来是从场坝南面的村公所里,走出来的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那人亦是白布裹头,穿一身很旧,浆洗得十分干净,灰蓝布料的四口袋人民装。左胸口袋插着一支挺老式的钢笔,衣角有些起折,从下摆露出一截铜制旱烟杆脚。黑扎裤脚,圆口鞋。上半身的装束俨然干部模样,腰部以下却显示出农民的身份。
  大家都一跃而起,也不问价码就要跟他走。那人很威严的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一个“且慢”的手势。他先作自我介绍,原来这位仪态庄重的人物,乃是镇山村的村长兼支书。他对客人的到来表示欢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拔下胸前的钢笔,记录下我们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来此何干,到达和预计停留时间。这种曾经时兴而今已近绝迹的讨厌名堂,显然不能算作布依族的习俗。
  前六部分 第五章温泉(5)“来村宿夜的人都要登记的,”他说。村长古铜面色,颧骨很高,牙巴骨很突,足智多谋而又意志顽强的相貌。眼窝下陷,眼珠却凸起,而且总是盯着一个地方。他一笔一划的写完,走回村公所去,取了一串钥匙出来,把我们领到村子北面的一栋二层吊脚楼前。
  “你们从河那边走过来的吧,老早有人看见你们罗。”路上村长说,看来他是接到耳报神的禀告,专等我们送生意上门的。只不知为什么全村都包给旅游团了,唯独他家例外。
  “也许他家特别的宰人,要么又脏又乱,没人肯住,”陈新悄悄的说。
  “不会。布依族不但讲卫生,而且讲理,讲脸面。村长是村里头一个体面人,他的家,差不了。”果然我的话不错,村长开的价格十分公道,房屋也敞亮干净。开门进去是堂屋,正中间供着神龛,侧面的墙上却贴着一幅烟熏火燎的毛主席像。神龛上写有两个神牌:“先天教稼五谷神农之位”,供的是神农氏;“杜康先师北极紫微文卿之位”,供的是酒神杜康。神龛旁侧的应该是祖先牌位,不知何故用白布罩上了。神龛前摆了一张八仙桌,桌面起了很厚一层油垢,显示神农与杜康二位先师对这家的赐予丰厚。
  “难道他们从来不抹桌子吗?”舒薇小声问我。
  “这是风俗,八仙桌用来祭祀神明和祖先,宴请贵宾,照规矩平时是不能抹,否则会将全家人的'油水'抹掉的。只能每年过新年的时候抹一次。谁家桌上油垢厚,说明谁家油水足,对吧,村长?”我照例又递过去一支烟,村长却不接。
  “我从来不抽这种卷烟。”村长说,他说话声音总是那么硬梆梆,仿佛棒槌敲打在井沿上。
  村长领我们看过了客房,刚好两间,就在堂屋两侧,典型的一正两厢的格局。
  “男娃儿同男娃儿睡一间,女娃儿一个人睡一间,我就住楼上,晚上要查的!”他认真的嘱咐道。
  我心里暗笑,村长不知道,他这种安排若放在西方,很可能会被仇视同性恋的人用枪打的。村长又带我们看过洗温泉的地方,都安排妥当,便回村公所“布置迎接旅游团”去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必须交代的话,没有多同我们谈一句闲天。临走将钥匙留在桌上,象叮嘱毛头娃儿般的叮嘱我们:自家在村里玩,不要乱跑,不要出村外的山上去,不准下水游泳,不准坐船去对岸……又叫我们等他回来开饭。末了走到堂屋靠门一侧的那座木梯前,朝静悄悄的楼上望了一眼。
  “不要上楼,楼上是我跟我姑娘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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