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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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月亮捣鬼啊!”舒薇抢到陈新头前,用身体阻挡住窗栅栏射来的月光,我和三哥各拽住他一条腿把他拖进墙壁的阴影,这一招果然生了效,一离开月光,他便稀软下来,不再挣扎,又一次沉陷入昏迷中去了。但他塞着布巾的口中仍在发出含混的呜噜声,隐约可辨是“晒太阳”三个字。
我们来不及多喘一口气,迅疾奔向门边,检查门确已闩死,又把东墙根下一只大石水缸挪过来抵住门,缸里恰好扔了几只漏底的木盆木瓢,我们便一起动手,从水池里舀水倾满石缸以增加重量。西墙根下堆着一堆废铁水管,各人抽出一根作武器,隐蔽在东西两扇窗后,透过窗上钉满的木栅栏缝张望外面的动静。院坝里空荡荡,地面被月光照得好似铺了一层白沙,对面的石板街墙也象被镀霜染雪。我家吊脚楼位于这条曲曲折折的街巷最后一个拐弯的末端,背靠陡峻的山岩,因地制宜,整个楼的后部便直接以山岩为墙,因此只在楼的前部开窗,直面街墙围成的空阔院坝,形势隔绝有如盲肠,敌人来攻,便无路可逃。我们怀着侥幸心理,期望陈新的喊叫不曾引起村民的注意,毕竟到处都有人在喊“晒太阳”,他们未必便分辨出了来自水泵房的这一声。良久,没有异常的动静,“晒太阳”的喊声已经逐渐的稀落,村里的嘈杂比之刚才似乎也减弱了许多。我们稍微心安,这些村民,不过是做着他们日常活路的温良的山民吧,把他们当作神兵、驱谴他们行凶作怪的村长,或许还没有醒吧……但是,另一种声音立刻让人们的心脏几乎停跳:
就在这条街巷上,传来了脚步声!许多人的,整齐一致的,密如雨点响如鼓槌急行军般的脚步声,正从坚硬的青石板地上连珠弹起,合着夹墙的回声铿铿锵锵朝我们这边踏响过来。
对面的石墙被另一种光芒照亮,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鱼贯而入,个个头缠白布裸上身,人人腰间束一根红腰带,果然是一队神兵!每个神兵都拿着武器,不是铁枪铁矛,而是一块块形似刀斧的石头,用粗绳绑扎在木棍上。他们人数有好几十,默默无声的在院坝中央列阵,中间留出一条宽路。随后,一个从头白到脚的人风一样的出现在那条宽路上,白袍白冠白鞋,手擎一根高过头顶的白色石杵,正是村长!
村长醒了,他又发动了神兵……三个人蹲伏在窗下不敢抬头,只听见村长走近吊脚楼前,推了推紧闭的大门,又挪动脚步,慢慢的从西走到东,又从东走到西,在两扇窗前都停留一阵,而在我和舒薇蹲伏的东窗格外停留得长。水面月光的倒影里清楚的呈现出一个被窗栅栏割断了的、戴方帽子的头颅。舒薇的手在我的掌心中一阵阵发着冷汗,我紧捏着它。我顺着月光的延长线,从水里看到对岸去,当即绝望的闭上了眼:我看见了陈新。我们刚才只想着要把他拖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却忘记了月光会走路,无意中弄反了方向,现在月光追上了他,又重新爬上他的身体了。
头顶上清楚的发出一声冷笑,水中的头颅倏的消失。一秒种后,便听见村长的尖喉咙可怕的高喊起来:“里面有人!逮倒,逮倒!”
“逮倒!”“逮倒!”院坝里腾起一阵巨大的喧嚣,神兵们呼喊着一涌而上,大门惊天动地的撞响起来,窗栅栏上也同时响起石块砍砸的破裂声。
“难不成等死!跟***拼了噻!”三哥大吼一声跳将起来,“拼了!”我热血沸腾,拳头捏得脆响,“拼了!”舒薇也喊道,她早从身上不知何地摸出一根橡皮圈,飞速的把长发往脑后一扎,又捡起扔在地上的铁管子。四面隔绝的吊脚楼是死地,可也是据险搏斗的堡垒,石墙坚厚,门上有闩,窗上有栅栏,他们人虽多势虽大,要攻进来,也没那么容易!何况,还有三个手持武器的战兵呢!五行隔绝,不再坚硬的铁已失去致命的杀伤力,但重量还在,还可以敲断人的鼻梁打破人的脑袋!
这象是一场古代的攻城战,满院坝皆是绿焰黄烟的火把子,满院坝皆是杀气腾腾的敌人,月亮高悬天际,为这战场照亮。他们高喊“逮倒,逮倒!”一些神兵抱成团轮番向大门冲锋,却被大石缸牢牢抵住了冲撞不开,石缸发出振振的嗡鸣,盛得太满的水不断泼洒到缸外面来。另一些神兵挥动石头武器向更薄弱的窗户进攻,窗外挤满雪白的裹头巾和涂抹油彩的脸庞,我们便将铁管子从窗栅栏的缝隙伸出去乱戳乱砍。
“这边我一个人守就够了,你过去帮三哥吧!”我对舒薇说。
“我帮你!”
“你们两个娃儿守一边,你们杀仗不如我!”那边西窗下的三哥喊道。
我们用尽全力,毫不留情,铁管触及肉体的手感真实而强烈,可那些失去痛觉的人们根本浑不在意,窗栅栏一根接一根被砸断了。一个瘦小的神兵纵身一跃巴上窗台,敏捷的从破洞往屋里钻。我迎头一棍敲在他天灵盖上,他倔强的扬起一张尖瘦的凶脸,舒薇却横扫一棍将那张脸打歪,随后又拿铁管的尖端狠戳他巴住窗边的手背,小个子神兵失去重心,被我飞起一脚踹了窗去。第二个神兵是一个大块头,他抗打击力惊人,龇牙咧嘴往里硬钻,很快将一个硕大的上半身挤进屋来,可是他更加臃肿的屁股却被窗栅栏的残桩卡住了,他拼命挣扎,吼叫发力,没有用,那些锋利的残桩根扎在石墙缝中,象两排尖牙死死咬住到口的肥肉。进不来他便想往出退,也不成!外面的同伴哇呀乱叫着帮忙,皆不顶事,他一个人堵塞了整个进攻的通道,累赘的肥肉上被割出道道血流,懊丧得直用拳头锤打墙壁。
胖神兵爬进屋时我和舒薇已经绝望,见到戏剧性的一幕不禁喜出望外,我捏了捏衣襟里的古钱,一定是天眼显灵保佑了我们!
“兄弟,你该减肥了!”我不无同情对那可怜虫说,对方则报以愤怒的咆哮。原本再多一刻这危城就要失守,却被胖神兵堵住东窗的意外改变了局面,我和舒薇赶去增援三哥时,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三个人合力守住一窗,堪堪能和神兵势均力敌,我们一次一次将神兵打落下窗,神兵又一次一次的攻上来——他们人太多了。三哥除去头巾的花白脑盖被汗水濡湿浸透,舒薇气喘得象才从水里捞上来,我也开始头晕眼花手臂酸麻,体力早已透支,全凭胸中一股凶恶的杀气在支持,三哥每击必喊“***滚出去!”舒薇似乎天生就有做战士的素质,她眼中滚动一种令我全然陌生的凶神恶煞的光芒,起初她砍斫敌人还略显不忍,很快便克服了心理障碍招招要害“杀人”如麻。我们均挂了花,神兵的石头远比我们的铁要有杀伤力,每个人的胳膊、肩头、乃至胸腹、头脸都不同程度被砸伤,砍伤,挫伤,刮伤……神兵永不疲倦无穷无尽,这些白头赤膊红腰带扎身的怪物脸孔扭曲变形,眼睛放射狼似的绿光,口角大张滚落涎水喷吐热气嗷嗷怪叫……我愈来愈恐怖的感觉到,这不仅仅是一群疯人,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是一群山魈鬼怪,被月光唤醒,倾巢出动。这也不是一场攻城战,这是一场阴世的狩猎,我们这些阳世的人误闯地府,落入鬼魅的陷阱,他们直要冲进这孤城,把落入陷阱的猎物都捕捉吃尽了才肯停手呢……绝不能落在他们手中,绝不能……神兵攻不进窗来,更多的人便轮番去撞门,但他们撞不开门!这真是个奇迹!照说以一口石缸的分量,即使加上一满缸水也根本不足以抵挡那么多神兵疯狂冲撞,可石缸却象从地上长出来的纹丝不动,似乎注满它的不是水,而是水银。正是这缸水帮助我们支撑了更多时间。月亮不断的向西天偏斜,天上的云洞追随着它,阴柔的月光此刻竟象阳光一样的白亮刺眼。从水池的对岸传来不祥的动静,我们百忙之中回头一看,顿时惊骇万状:只见对岸的陈新在扭动,在翻滚,被捆绑的手脚在奋力挣扎。天哪,他又快要醒了,因为月光已经照到了他的脸上!假如他醒来,假如他又变成神兵……我们恐惧到极点,但是毫无办法想!面前的敌人进攻急迫,谁也不能离开窗前一步!我们只能尽量用身体阻挡月光,不让它照到那个人的脸,可做不到!月光绕过我们,从洞开的窗户投泻入水池,把水面做成它的反光镜,屋里到处都是它的反光,每一个暗处都有白幽灵在舞蹈,墙壁,天花板,陈新的脸……他似醒又未醒,塞了布巾的嘴里反复的呜噜着一个字,听起来象是:水,水。他为什么要说水,他说给谁听?水,温泉……难道,温泉又要爆发了吗?一池荧荧,清辉荡漾,似乎又在搅动波涛,蒸发白气,硫磺的味道似乎也逐渐浓烈,假如温泉爆发,假如身后这口开水锅又一次煮开……院坝里的积水,在退。
先是水中冒起白气,白气渐起渐浓,向空中发散,然后,好象平地突然倾斜,远处的水头便开始向吊脚楼这边倒流,又从楼前开挖的阴沟哗哗的淌走,把被它淹没的土地不断的退让出来。三个人都惊呆了,这场平地退潮的奇观比之月亮的消失更令人骇异,我突然怀疑:地上流淌的那根本就不是水,那明明是一个活的生物!一个身体扁平、白色透明、无定形的巨大软体动物,它本是来自地下,却被不知谁人引到了地上来。现在,它要回去了,似乎有某只手在拉扯它,似乎又是它自己在行动。它象章鱼,把分散在院坝的身体各个部分收缩归拢,它又象蛇,一面喷吐白气,一面咝咝发声,肚腹贴着地面滑溜而行,一节一节,一段一段的钻进阴沟,钻回到地下去……舒薇倚靠在我身上,我倚靠在门框上,三哥倚靠在另一边门框上,一齐失神落魄的望着这一幕恐怖的奇观。当门前剩余的水洼越来越小,越来越窄,当眼界里赫然现出一群白裹头红腰带的半裸男人,低沉,整齐的喊着“逮倒”,“逮倒”,举着火把,踏着退水后潮润的土地步步走来,我们才猛的清醒:水退了,护城河没了,神兵又来了!。
“泼他***!”**起扔在地上的木瓢,尽气力向石缸中一舀,谁知瓢边撞在缸底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缸里竟连一滴水也不剩,“快从水池里舀水呀!”连喊两声没有回应,我一转身,正对上舒薇三哥惊恐失神的眼睛,两个人端着空盆呆站在黑洞洞的门里,声音颤抖、结结巴巴的说:“水,没有了。”
我象听见一记焦雷,猛一步抢到水池边,弯腰放煤油灯下去照。冷汗一层层冒上来,水真的没有了,满满荡荡的一池水,不知何时跑了个干干净净,灯光照亮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坑底滴水不存,铺满砂石和碎瓦砾,坑的中央有一个直径约两柞的圆洞,显然那正是引入温泉的井眼,这么说,水就是从那井眼里流走的了……一缕白烟袅袅绕绕,有模有样,象一匹白绸,一截白尾巴,从黑黝黝的井洞缓缓隐没。
它走了,就在我们转脸去看天,看乌云覆盖月亮的当儿,温泉悄没声的退去。我们只顾注意院坝中的退潮,却想不到身后的堂屋里也在发生退潮,而后者才是真正的策源。温泉走了,它不再做我们的武器,它收回了护城河。它不是没有灵性的死物,它在为害怕它的神兵让路……神兵鼓噪而来。吊脚楼只剩一座无门无窗的空城,再没东西可以阻拦他们。“你们上楼!我有天眼,我来挡他们!”我又想起先前未能实行的计划,赶叫着舒薇跟三哥上楼翻窗逃走,可这回舒薇根本不容我多一句话,她从来没那么凶过的死拽住我的膀子,眼睛都红了,恨声恶气的嚷:“要逃一起逃!要死一起死!”我还在挣扎,不提防三哥突然出手,他使出惊人的气力把我们两个一起推上楼梯,自己返身冲向门口:“有我老三这把老骨头,要死也轮不到你们两个娃儿家!”他一脚踢翻空了的石缸,挥舞铁管忽忽生风,拿出古时打仗断后死战的勇将架势大喝一声:“***你们来噻!”
一个神兵冲到门口,轮起石棒只一回合就把三哥的铁管打飞,唬得三哥急忙撤退,我和舒薇接应他退上楼梯,预备居高临下再抵挡他一阵。神兵们蜂拥而入,沿着干涸的池边向我们冲来,抵抗是完全徒劳,楼梯的地利毫无用处,三个筋疲力尽的凡人,哪里是几十鬼卒的对手!我们且战且退,上了二楼——早已有几个神兵在二楼等候,亏我还教舒薇和三哥翻窗逃跑,他们正是叠罗汉翻窗上来的!
我们背靠着一堵墙,横举武器准备最后的搏斗。舒薇凄凉的笑了一声:“你预言真准,这下真的是温泉关了。”我无奈的苦笑:“我现在相信镇山村闹鬼了,人说话都有鬼在头上听着,说什么都会应准。”
三哥却反驳:“不是鬼,是神,头上三尺有神明!”“那我们就赌个咒,请神明下凡来救命吧!”
神明没有见到,神兵可来了一大堆,又有七八个手拿石棒、擎举火把的神兵上了楼,他们不再进攻我们,都排列在楼梯两厢等候着,火把绿焰熊熊照得走廊通明,却没有丝毫热量,穿堂风吹透的走廊冷得出奇。一条瘦长的白影从黑暗中现形,村长飘然上楼,一股阴风随之逼近,又为走廊增添了几分冷意。村长手握那根沉重的石杵,这样近的距离下,我清楚的看见在他八角法冠雪白有棱的边沿下面露出一截浸染血污的绷带,那正是破地狱给他留下的纪念。我同时又看见,和所有神兵一样,也有一条血红的丝带系在他的腰上。
刚才与神兵大战我满心只顾豁出去了拼命,并不觉得怎样恐惧,此刻见到村长我却忍不住恐惧起来。
他要对我们做什么?舒薇越来越紧的贴住我,我感到她的身体在抖。
村长走近我,向我伸出那只瘦骨支离的巴掌。
“交出来。”
“什么?”
“天眼。”
哦,他是要天眼!这个疯子领着一群疯子进攻我们,并不是打算拿我们当夜宵,而是要他想要的东西,这是显然的,这才符合逻辑……“你不交,我就自己来拿了喽。”村长不紧不慢的威胁道。
我突然生出一股横劲,飞快的从头上摘下古钱塞进嘴里,一口吞了下去。舒薇和三哥同时惊叫起来,硬邦邦的铜钱梗得我发噎,我狠命直脖强咽下去,舔舔嘴唇:
“你来拿吧,要是你还找得一把够快的刀。”我轻蔑的、尽量满不在乎的说,同时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村长勃然大怒,后退一步将石杵指着我的头,死鱼眼中凶光大盛:“你以为我找不到?镇山村铁生了锈,石头磨尖了也一样能当刀使!给我上,给我剖他的肚子,取天眼!”
村长大声召唤他的神兵,然而奇怪的,没有一个人响应,村长连喊数声,神兵们仍站在原地不动。“你们聋了,喊你们做活路没听见噻?”他凶恶的挥动石杵,仍然没有人理睬他,仿佛那些睁着眼睛的人实际却是在睡熟,或者,是他们的注意力被另一件全新的事情吸引了去。走廊上的光线在发生变化。不知何时,神兵的火把差不多都熄灭了,剩下一两支也萎缩成只有小孩拳头大的一团绿绒球,人们脸上荧荧的绿火已经消失,脸色却反倒亮起来,走廊各处都在变亮,一切都变得清晰有形,墙,梁柱,楼梯,地板,人……都镀染上一层言辞难以形容的奇特光辉,虽不太亮,却明朗而稳健,好象某种光明的、安全的、良善的力量在源源注入这栋房子,而原先那些阴暗的、可怕的、邪恶的东西则因它的到来不得不退走了,令人本能的感到安全和振作,令人心向往之。
那种光辉来自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