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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温泉-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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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上楼,楼上是我跟我姑娘住的。我家小姑娘在生病……不要上楼,会传染的!”听说主人的令爱有恙,做客人的不免关切几句。村长只说不妨事,夏天毒气重,在山里头染了瘴疠,夜里做梦又着了恶,一直见不得光,见不得生人,过了这几日就好了。村长说完这些话,便要出门。
  “村长,”我喊住他。
  “哪样事?”他回过头问。
  “你晓不晓得……”望着那副严肃得出奇的面孔,尤其那对凸起的眼珠,我忽然一阵烦恶。我改变主意,胡乱扯了两句闲话。他疑惑的看过我两眼,一步迈出门槛,迈着军人一般持重威严的步伐走了。
  村长前脚一走,我们三个就一起把这位镇山村世俗领袖古板的做派,和乡气十足的拘谨多疑取笑了个够。
  陈新把村长家里鸡零狗碎的新鲜玩意——凡是主人没有交代过不能动的,都一一翻遍;舒薇叫他别乱翻,却一样不拉的看过,然后向我提出从未下过乡的城里人才会问的问题。时间尚早,也有些倦怠了,大家决定先休息,试试镇山村的温泉品位如何——也就是说,跟别处的温泉相比,有没有特别独到的地方。
  浴室同火堂相连。火堂位置在正堂后面,相当于厨房和饭厅,那里有着一只很大的火塘,全家人可以围坐烤火吃饭。火塘里冷僻秋烟,象很久没开过伙。从火堂后墙紧靠柴房的一处空隙打破石壁出去,在吊脚楼后面新砌起来的那间屋子就是浴室。这种难看的违章建筑,我们早从外面参观过了。
  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那浴室的格局,很有点阴森的气氛,曾在我心头产生过一些不快的联想。石屋狭小,四壁严丝合缝砌着青灰色石板,不见天日。引人注目的是那只浴缸,不是见惯的家用式样,也不是舒薇想象中的古色古香的木桶,那是用五块有长有短的石板——同此地的一切石板一样,只是更大,更厚实——镶拼成的一个长方形的灰白色石缸,大小足以直挺挺的躺下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缸底凿出排水的通道,石头表面被精心的打磨过,看得见上面如皮肤褶皱般的纹路。
  主人要让客人,师弟师妹却尊请师兄先用。师弟师妹胜利了。
  我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从里面轻轻关上。屋里没有照明设施,但是却有光,抬头一看,原来天花板中央的一块石板上开着三个圆洞,组成品字形状,光线就从孔中透下。
  怎么也没想到,我回到镇山村所做的第一件事会是洗澡。
  洗去天南海北的尘埃,用似一个婴儿初生沐浴后的身体,去沾染此间的烟火,尘垢,八仙桌上厚腻的油迹。
  再没比这更妙更恰当的安排了,冥冥中真有天机。
  水龙头长满铁锈,象很久没人用过,费了很大劲才拧开。起初却没有水,龙头里发出一阵类似人的喉咙咯咯作响的声音。接着,仿佛一只尖嗓子嘶喊着从远处疾驰而来,突然“噗”的一声,一股红褐色的水流猛的喷泻在缸底,灰白的缸壁顿时溅满了红泥样的水点。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的流出逐渐清澈的水来。
  水愈发大了,白闪闪的那道水柱,在不断高涨的水面搅起团团浪花和雾气,哗哗的水声在斗室里回荡,就象地下泉流在溶洞幽暗的石厅里奔泻。满室水汽,被头顶的天光照射出三根明亮的烟柱,数不清的颗粒蜂拥般朝那柱顶飞升。地底深处的热泉被那一股沸腾蓬勃的劲力驱赶着,挤进狭长曲折迷宫似的铁管,又引来这间四壁封锁的石室。却仍不能脱离黑暗,直到化身为汽,才从石顶上凿开的狭窄孔洞得见了天日。
  我关上龙头,水声停止,一池白水静静的冒着白气,散发出类似中药的苦味,轻微刺鼻的硫磺味。我站在浴缸边上,象面对的某种未知属性的化学溶剂,竟胆怯起来,踌躇了好一阵子,才脱衣下水。
  水好极了。水温适中,水质粘,厚,重,包裹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舒服得人忍不住想要呻吟几声。石屋幽暗,显得泉水格外晶莹澄澈,从白雾间不时闪耀出光芒。万籁皆寂,只有偶尔撩起的水声,和水龙头象钟乳石那样滴下残留的水滴的声音。
  我长时间的,一动不动的躺着,仰望那三个圆孔。因受了水汽的干扰,略微有些晃动。这样的采光,这样的浴室,一定会让风花雪月的小资女人满意到十分。我心想。
  光柱在身上照出光斑。品字顶端的那一个,正好覆盖了胸前的那件护身符——那枚明朝的古钱。幼年的时候,当父母第一次将这个价值不菲的古董挂在我脖子上时,他们告诉我:它是有灵验的古物,它能为我阻挡一切邪物;直到将它放回它该去的地方之前,不要摘下它。
  我遵照了父母的叮嘱。
  水的温度,热汽的熏蒸让我朦胧起来。阖上眼睛,逐渐沉入梦乡。
  那是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回到创世之初,洪荒年代。那时日月星辰刚刚诞生,有天空,却没有大地,只见一片蒙蒙的大水。后来水面下降,大地从水底升起,又从地上长出茂密的森林,从此走兽奔逐,飞鸟翱翔,溪流潺潺,湖泊宁静……我仿佛走进“文明”游戏的画面:人类出现了,森林里传出伐木声,河畔的茅屋里有了婴孩的哭声;人们挖来泥土,筑起窑炉,投入薪禾;炉火熊熊,铁汁流出,流进一个个的铸模,变成刀,斧,镰,锄……土地被开垦出来,电闪雷鸣,大雨如注,稻麦黍稷迅速生长……画面突然一变,大地裂开巨大的缝隙,到处是地火爆发,滚热的喷泉,毒雾弥漫。森林被点燃,冲天的黑烟如一群怪兽在空中徜徉,吞噬遇到的一切……后来一切都安静下来,没有人,也没有鸟兽,天寒地冻,大雪无声降落。我孤身一人在森林里砍树,生锈的斧头粗糙如石,斫在树干上没有一点声音。碎木纷纷掉下,一旦落地就化为灰尘。一间窗户映着火光的茅屋出现了,我跑进去,想烤一烤火,烈火猛旺的炭盆却是冷的;我往里添柴,火焰着了魔似的高涨,屋里却愈发阴寒;我索性抓起炭火往衣服里塞,却犹如塞的一块块碎冰般冷彻心肺……景象瞬时换了,转到一座干旱的荒原:烈日当空,土地炙烤得开了裂,寸草不生。还有,看去那样干硬的土壤,踩下去竟如流沙般松软,每一脚都陷得老深。我走不动,站不住,又热,又渴……忽然发现一条清澈的小河,我挣扎过去,一头扎入。水没了顶,我却居然还能呼吸,我大口大口的喝水,可喝下多少,仍是口渴。水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不住的下沉,一股潜流将我拖入一个深洞,洞里一片血红光亮,迷离景色。我浑浑噩噩,不知是喜是悲,身不由己的坠落。就在被吸入洞中的一刹那,有一只手突然横截过来猛拉了我一把,又将我推向远处……梦境又换了。我好象在苏醒,恍惚回到白雾弥漫的浴室。坐在水底,仰望水面上那三个幽芒浮动的圆洞。
  象佛光出现于云海,三个圆洞中的一个,被一道光束照耀,瞬时间明亮了数倍,周围映出一圈彩虹样的光晕。那光里有形象,是一座石头屋子,雕着瓦顶,托着双鳌持瓶的雕像,被地上嶙峋的乱石包围着……好象是,寨神庙。神秘的光束移开了,移到另一个圆洞。洞里出现一座山,不,不是山,那是一座坟。坟前耸立着一块碑,碑前点着两盏长明灯……坟和碑都黯淡下去,最后一个圆孔明亮起来——品字顶端的那一个。隐隐绰绰,象一片树林,又象不是树林,是人群。人头耸动,黑暗中有火光闪耀……突然,从哪里冒出一股汹涌的潮水,人群惊慌逃散。好奇异的景象!火遇见水,不但不熄,反而越烧越旺,后来漂浮在水面,最后飞了起来,化成一片血雾,扑过来,扑过来……是真的,没有错,那张牙舞爪的血雾,它冲出了圆洞,它朝着我嘶叫着扑过来了!……我浑身冰凉的坐起,冷水泼溅了一地。我完全的醒了,手心里紧捏着那枚古钱。一缸的水都已冷透。雾气还在袅袅飘荡。头顶那三只魔镜,变成三个远去的太阳,象从另一个世界返照进此间幽冥。四壁被热气蒸得出了汗,水顺着石板的纹路流下,安静的在壁脚汇集。天花板一滴,一滴往下滴着水,朝浴缸里投出丁冬,丁冬的响声。
  我穿衣,下地,放水,收拾妥当,然后走出浴室,穿过火堂,走进堂屋,告诉那里的陈新和舒薇:我要独自出一趟门,大约一个钟头以后回来。
  前六部分 第六章温泉(6)我相信冥冥中蕴藏的天机。但我不迷信,我不会把路上和村中发生的这一系列状况,看作不祥之兆,或者某种神秘力量的提示——草标,惊马,令人压抑的景色和天气,寨神庙前的恍惚,浴缸里的怪梦。
  也许人进入这样隔绝的世界,受到天地自然气息的蛊惑,心灵也会变得异常敏感,脆弱吧。
  我不是一个神神道道的人,但我的旅伴可未必。我说的是舒薇。我猜,她在洗温泉的时候,多半也会做梦的。梦最爱找上的,就是她这种气质敏感、又爱想入非非的,小资女人。
  看起来,他两个并不怀疑我是布依族:一个靠教社会学混饭吃的人,对某个民族了如指掌算得了什么?我所以来这个村寨,无非考察,采风,回去拼凑论文。试想,若是真有不一般的隐情,我又怎会捎带上两个局外人,碍手碍脚呢?
  我来这个地方,当然不只为了论文。不过,我的身份,和我此行的目的,没有一样不是正大光明。我不想那么快透露,一方面,不愿败坏了他们的游兴;另一方面,那仅仅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的家庭自己的事情。
  现在,我独自一人了,该是我做我的事情的时候了。
  去哪里都绕不开场坝。我经过时,见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各人拿着鼓,锣,布幡,水桶,芦笙,月琴……场坝中央搭起一副空着的木架,象要悬挂什么东西。
  这就是为迎接旅游团准备的吧,今天是六月六的正日,应该有扫寨、赶鬼、泼水的活动,很可以教外乡佬开开眼。照说这些活动一早就该开始,却耽搁到现在。旅游团还没有到,已经将近下午三点,居然还没见他们的影,真是件蹊跷事。
  村长也在场,一手托着烟杆,一手背在背后,正和众人交代事项。
  我不想被那老古板看见,掉头钻进迷宫般的巷道。
  村子最早是驻军的营盘,至今保持那种慎密严整,步步设防的格局。有些拐角处房屋的造型,活脱就是盘踞的碉堡。还有一段极长的甬道,两边尽是高大的石墙,敌兵到此将两头一堵,就成了瓮中之鳖。当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的盘蛇谷,就是这种地形。
  穿过险恶的盘蛇谷,我找到了那棵四百年的大榉树。
  这镇山村在世的最年长的居民,开山始祖李将军亲手栽下。高,大,粗,壮,树股伸出去十数米远,枝叶茂盛抵得上一小片树林。树底下插了一圈香烛,熄着,够的着的树枝上都挂满写着字的红布条。我走进大树西北一条小巷,按一位坐在门口搓麻绳的老人的指引,找到了我要找的那所旧屋。
  起先我心怀忐忑,筹算遇见人该如何开口。等走到面前,顿时呆了,那房子墙破壁损,屋顶塌陷了一半,根本不能住人。窗户全被木栅栏封死,门上挂了一把锈透了的铁锁。
  搓麻绳的老人把板凳和放麻线的篮子一起挪过来,坐下一边继续干他的活,一边同我说话:“这家早没得人了噻!好多年了。年轻的,跑了,老的,死了。剩下点桌椅板凳,盆盆罐罐,都着亲戚们跑来分光搬尽罗……年轻人,哪个是有良心的,哪个会把爹妈放在心上,一走就没得音信,几十年……这家早没得人了,你是他们的亲戚?找他们有事?”我默默的摇了摇头。
  “房子烂了没人修,一直空着的。前些时,村里要刨温泉,缺个啥子引水用的水泵站,村长他们一商量,就拿来当水泵站了噻。”果然,一根粗大的铁管穿墙而出,途中分出稍细的分支,蛇一样的顺着墙根游走,爬进各家各户。原来温泉就从此地流向全村。
  “年轻人,哪个是有良心的?我七十岁了,没几年活头了,还得搓麻绳做活路。唉,也难怪他们,他们自家光景也恼火噻,唉!”那老人许是难得有人说话,絮絮叨叨自顾自的说着,埋怨着。
  我百感交集的望着那所房子。我来的太晚,它已早不住人。可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在里面住过!每一代婴儿的第一口呼吸,每一代老人的最后一口呼吸,都被那些多褶的,爬满藤绊和苔藓的石板记录着。石头的记忆力是无限的。但记忆却中断了,从那一天,某年某月某日(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当老人的咽气没有伴随婴儿的哭泣,只有远亲近戚来分走无人继承的家当,中断了。也就中断了。他们的后人将接收一座破朽的空宅,公家的水泵站。
  总会剩一个地窖吧,总有一个地窖可以埋藏两只漂泊半世的坛子吧。他们想要回来。他们不是没良心,他们是不得已。
  搓麻绳的老人告诉我,地窖做了蓄存温泉的水池。
  水池,原来如此……那,你们愿意住在水里吗?那水一点不冷,很温暖,很适于休息,那水好极了,我才试过的。
  不,你们不会愿意。布依人,同世上的一切人一样,只愿归于泥土。水是生命之源泉,土,才能给予灵魂安眠。
  我离开蓄水的空屋,按那老人的指引,径直向村外走去。那里有土,有的是土。
  村子的西头是大朝门。规模形同城门,两侧用大石块砌成围墙,古时用于防御盗匪。大朝门外的山坡上,有镇山村合族人的墓地。那里也是村子通向外界的旱路,导游曾说省城修过来的公路直铺到了村门口,指的应该就是这座大朝门。
  我走到那里,却愣住了。
  根本没有什么公路,只有一条坑洼的黄泥土路通向村外的荒山。路上印着很深的牛车辙印,仿佛回到古代,其间杂生蒿草,显然并不常有人走。越到远处,越看不见文明的迹象,只有云雾苍茫的深山老林。
  没有公路,旅游车从哪里来?我想起那辆大巴,载满一车游客,被它自己扬起的烟尘吞没,只剩一对尾灯闪烁不定。久而久之,我几乎发生幻觉,看见它竟真的从这荒村古道的尽头出现了,摇摇摆摆开过来……我打了个寒噤。莫非……我忽然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怪不得,他们迟迟不到,原来是这么一层缘故。必然是这样,只有这种解释了。
  荒山坡上到处是坟,比村里的房屋还要拥挤。象泊满了船只的傍晚的河港,一时竟找不出一处空挡,可以安插得下一座新坟。我茫然而又盲目的走来走去。
  今天是来不及了,赶明儿,得去个阴阳师来看看,选地方,还得找一班村民打墓。在那之前,还得先探探寨老们,和村长的意思……一想到这个不能缺省的关节,我心里就说不出的烦乱。村长那对呆板无神的鼓眼睛又浮现出来。我看看表,离跟他俩约定的时间还早。我照原路回到村里,四处信步走走看看。路过场坝的时候,我看见那副木架上挂已经上了东西。
  那是一只铜鼓。黑乎乎的,一动不动阴沉的悬着,形象多少教人毛骨悚然。鼓身硕大沉重,压得粗大的横梁都有点弯曲,倾斜的鼓面从侧面看去有一种锋利感,很象是一把斧头。配上那副狼亢的木架,这整个儿全套的造型,就活象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断头台。鼓架周围摆满先前见过的那些物件,唯独没有一个人。演习迎客的人群都散了,街巷里安安静静,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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