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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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的断头台。鼓架周围摆满先前见过的那些物件,唯独没有一个人。演习迎客的人群都散了,街巷里安安静静,连狗,知了,蟋蟀也不叫出一声。
为酝酿即将到来的喧闹,全体镇山村的居民都在保持沉默。
可为什么要搬出铜鼓呢?我有点疑心,敲铜鼓,可不是迎客的礼乐。
守旧的镇山村,连搞旅游也透着不合时宜和古怪。
旅游团还没有来。
前六部分 第七章温泉(7)随后我又见到了另一样怪东西。就在榉树的东南,靠近甬道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二米多高,嶙峋多棱,和周围完全分离。这么一块宛如路障的怪石,上面却盖着一间小屋。全村都是石屋,唯独这间是木屋,多年的老木头,颜色深得发黑,顶着一篷枯黄的茅草。木屋和岩石之间的缝隙用碎石填满,开门的位置面对危险的悬崖,上下必须踩着石头上的褶皱。只有一孔极小的圆窗,里面垂下木帘,密不透风。
没来由的,我对这间特立独行的木屋生出不小的亲切。住在里面的人,想来必定是身手矫捷,而又性格怪癖,喜好标新立异之辈。守旧的镇山村竟有这等人物,事情办完,一定要去拜访。
屋里悄没声息,主人多半不在家。
我从村子北边的山坡走下河边。(来时是从南边进的村。)半边山在远处,隔着宽阔的水面。对岸是一座山坳,那山坳向里凹陷,弧度恰好同这边的凸起相合,当中神水河弯成一道绿色的月牙,将两岸珠联璧合的接上。
老远就看见舒薇在码头上。
她换了衣服,脱掉了旅行时穿的休闲服,换上一身适于居家和户外散步的,稍稍正式的衣裙。白上衣没有袖子,裙子是同河水一样的深绿色。我疑心那是今年流行的款式,我没有把握,我对女人的衣服基本不懂。她面朝外坐在栈桥系缆绳的圆石墩上,脚悬在水面来回晃荡。裙裾翩翩,随之波动,水中也有一团绿的,白的影子在动起来。
眼前的景象让我想起夏天江南横塘里,碧波绿叶上盛开的白莲,那是我记忆中水乡最美好的景色。没想到却能在我的故乡重见。
“你一个人啊,陈新呢?”我向她走过去。
她眼睛盯着河水,头也不抬一下。
“脚步轻一点,别吓跑了那些鱼。它们都在睡觉呢。”果然,岸边有许多小鱼,悬浮在碧莹莹的水中,一动也不动。
“它们多安静啊。”她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轻轻走过去,坐在另一个圆石礅上,乘她一心只顾看鱼的当儿仔细看她。陈新不在,我尽可以老实不客气。她长得的确很美,她仿佛是山水化成。不是此地的山水,本乡的山水美则美矣,多少渗透危险的野性:山是奇绝诡险,岩石峰峭如刀,不留神就会摔伤,刮伤,水中更暗藏致命的旋涡,她怎会有这等气质?
她是江南的山水,雅秀,温柔,恬静,而且安全。
但是这样的女孩,初一看眼亮,看久了也就如此。她的美过于单调,太往标准里靠,她所孜孜追求的“特色”,恰好在她自己身上体现甚少。何况她一言一笑,举手投足都难免刻意,眼眸当中那种小女孩的天真娇态,渴望引人注意又故作矜持的态度,同我已经很隔膜了。我如今看待她这种女孩子,就象看待小猫小狗,可爱,好玩,喜欢,仅此而已。
不过,假如放在陈新的年纪,没准我还真会为她着迷的。
还有一件事:她的性格在开朗之外,有一点点忧郁。一点点。
半晌没人说话,没有风,水面一朵涟漪也不起。
“温泉水好吗?”我问她,她的长头发还在湿漉漉的。
“好……就是太热,陈新一洗完就嚷累,头晕,回屋说要躺一躺,头一挨枕头就着了。我也觉得飘飘乎乎的,心里有点闷,走出来到水边透透气。”“你很喜欢水。”“恩……其实,我更喜欢的是山,水太多变,山才让人觉得心里安定。”她抬起下巴,望着对面的山坳,“我喜欢所有的山,从小就这样。我和山还是亲戚呢,你不知道。”她侧转过头来,狡黠的眨了下眼睛。
“哦,是堂亲还是表亲,父系还是母系呢?”“你该问,是娘家还是婆家。以前有个算命很准的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将来一定会嫁给一个山里人。”“他算得果然很准啊。这门亲戚倒也攀得妙,山里人确实都把山当作爷娘兄弟看待的。可惜陈新要离开家乡,去你们那儿做倒插门女婿,山里人投入水乡的怀抱,变成水里人了。”我打趣她,她笑得咯咯出声,又问我觉得陈新这个人怎么样。
“好啊,很不错,他人很实在,大方,又活泼……呃,我的意思是,开朗风趣……人长得也挺精神,别看他粗枝大叶,其实蛮细心的,对你那么体贴……呃,女孩子嫁这样的男人,是有福气的。”每到恭维别人的时候,我的口才就下降,特别是恭维一位漂亮女孩的幸运男友。这一番结结巴巴的套话没能让舒薇满意,她平淡无奇的说:“是吗,别人倒也都这么说……可也有人说他性格伧俗,气质差,老是嘻嘻哈哈大惊小怪,不稳重。你看呢?”我怀疑那所谓的“有人”就是她自己。这个年龄的女孩总爱求全的。我在肚里搜着词儿,在说真话和不得罪人之间寻找平衡点:“呃,怎么讲,体育运动出色的人,总容易给人留下这种偏见,他毕竟是足球队的后卫嘛,又不是诗人。只有你们这种还在念书的女孩子,才说得出什么气质不气质的话,等到将来毕业工作,结婚抱娃,你就不会嫌他气质不好,只会嫌他赚钱太少了!”我们说笑着,沿着河岸散了会儿步。话题从陈新,到舒薇自己,到大学生活种种,此时气氛同车上不同了,彼此相熟的程度愈深,谈话的深度愈深,态度愈随便。我们一起谈江南,谈那座长江之滨的名城,六朝金粉的古都。然后又谈到我。
“你还真不象个山里人,比陈新还不象。”她说。
“对一个山里人说他不象山里人,在外人听来是一种恭维,在他本人可不这么看。”“你比陈新还爱多心。我可没半点瞧不起宝乡的意思,这你该知道。”“陈新是爱多心的人吗?我没看出来。”“怎么不,别看他嘻嘻哈哈,心眼可多着呢……你们省人的脾气就是多疑,好多心。”“是啊,那是一种原始本能,来自遥远的狩猎时代。深山老林里危险重重,到处是敌人,不得不加点小心。只有你们江南人,才以为山是安全的。”“你不也是半个江南人吗?你在江南呆了那么久,不但气质,连长相都像我们那边的人了。火车上刚看见你的时候,我还差点当你是老乡,跟团来旅游的呢。”我大笑:“我可是正宗本地苗子!哪里有一点像你们江南人。我倒觉得我和这里的人长得挺相像,”我指了指高坡上面,“这里,镇山村。”“像吗,看不出来。”她仔细的打量过我,摇头说。
“要是我告诉你,我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呢?少小离家老大回?”我准备借此机会把我的身份来意说明。
彼此已经是朋友,再故作神秘就太做作了,何况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不,你不可能。”“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他们的那种,'气质'?”我忍住笑,她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
“不是气质。很简单,假如你真的是从这村里出去的布依族,你一定一进村就投奔你的亲眷,而不会跟我们一道去村长家挂单。”万没料到她会说出这话来,仿佛一记重锤,稳,准,狠的砸中了那颗暗处的钉子。情绪一下子泄空了,胸口堵得说不出多难受。
半晌无语。我掏出烟盒。很久没想起来要抽烟了,从骑马,进镇山村,到现在。
“可以吗?”“请随意。”我掏出打火机,这只烟蓝色的打火机可是我的爱物,随我走南闯北。
“Zippo哎!”她惊叹道,“你不是说你从来不认名牌的么,买衣服只买地摊货?这一款可不便宜,陈新想了很久,都没舍得买。”“陈新不抽烟,要打火机做啥?我就这么一点点嗜好,反正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偶尔奢侈一回。”我啪的打了下火,没点着。
“你一个人?也许我不该问——你,没有结婚吗?”她小心的问我。
“没有。”“女朋友呢?”“没有,” 我又打了下火,还是没点着,“目前没有。”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你的父母——”“都去世了。”我平淡的答道。我被这打火机弄得有些不耐烦:“邪了门了,怎么回事这是?”“不会是假的吧。”她不再问我的家事,话题转到出故障的打火机上。
“开玩笑,正版Zippo,托人从香港买的。难道没油了,才加过的呀?”“我们的相机也老不闪光。我知道为什么。我懂一点风水五行的知识,你看这里到处是水,说明镇山村是属水的,所以克火。”她颇为认真的分析道。
“镇山村克火!这个解释很妙啊,”我被舒薇的风水五行知识逗乐了,“那他们只好寒食了,怎么生火,煮饭?我估计是湿度太大,对精密仪器有影响。”“打火机也算精密仪器吗?”“一般的不算,但我这是,娇贵,所以算。”我笑着说。人在抽不成烟的时候最犯烟瘾,我烦躁的踱了几步,一眼望见对岸的山坳,忽然间引出一个念头来——对呀,应该去河对岸瞧一瞧的。
“舒薇,”“哎,”“你想不想到对岸,探一探险去?”“探险?”她眼睛一亮,“村长不准我们去河对岸啊,还有,你知不知道,对岸在闹鬼呢!”“对岸在闹鬼?你听谁说的?”我狐疑的看着她。
“听村里人说的。说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神水河对岸的山里面就要闹鬼,叫千万别过河去。”“哦,我怎么不知道?那更值得一看了——除非你不敢,那就算了。”这明显的激将令舒薇做了个“不屑”的表情,她拢拢还在滴水的头发,望肩上一甩:“谁不敢?其实我早就在心里盘算了,正想着怎么跟你说呢——可是船呢,你这水边的民族连条船都没有,难道要我们游泳过去吗?”“谁说没有船?是你眼力不够,那边不就有一条船吗!”十步以外的岸边,长着两棵大柳树,枝叶拖到了水面。绿荫间很隐蔽的露出一只船头。我老早就发现它了。
我老早发现了船,却没能发现船上的人。那是一个渔夫,天没下雨,他却怕冷似的浑身埋在斗笠和蓑衣当中,坐在船尾钓鱼。他听明白我们的意思,和许给他的五块钱船钱,若有若无的答应了一声,起来放我们上船。船是独木船,长而窄,船头尖尖,宛如一片竹叶,中间搁着三块横木,各自够坐下一个人。
舒薇想起陈新,打算回去叫上他。
“你叫上他,撂下谁呢?看见没有,这船只够三个人坐。”“倒是……那咱们回去以后,谁也别说啊,要不然他见咱们有得玩不带他,肯定会生气。”“有数有数。其实,陈新不在也好,否则,”我故意拖长声音,“以他那种'伧俗'的性格,老是嘻嘻哈哈,大惊小怪,多半会败坏探险的气氛,岂不可惜。”舒薇知道我在笑她刚才的话,也不在意。我扶她坐好,渔夫船桨一点,小船离了岸,无声的向对岸漂去。
前六部分 第八章温泉(8)这段河水的颜色,靠近岸边是墨绿,越往远处,颜色却越浅,到那一边的岸时已经变成了青碧。这种现象与平常经验相反,大概因为这半边河底水草茂盛的缘故。河水中央有一道明显的分界,那多半就是水草的边缘。
河面上起了一层薄雾,对岸的山坳有些模糊,可是依然能看清峭壁上的那道竖直的狭缝。一条羊肠小道从河滩爬上去,没入黑黝黝的狭缝底端。峭壁上头长满矮树林,整个山坳一眼看去,活象一张头发蓬乱,苍白多皱的人脸,而那道狭缝,就是从额顶直劈到嘴角的一记刀疤。
哪怕没有闹鬼的传闻,单把从那深不可测的狭缝钻进深山脏腑的行动说成是探险,也不能算太过分。
那时是下午四点钟,天色却已昏暗如傍晚,冷峭的山风贴着河水吹来。
“你冷不冷?”我问她。
“还好。”她回答道。她背朝船头,和我对坐,尽量的侧着身子,小心不让裙子起了褶皱。从这个角度看她的侧面,从额,到鼻,到唇,到下巴尖,象一带秀峰起伏,舒展有致的山脉。头发还半湿着,残留温泉水淡淡的药味,和香波味。一颗水珠自柔密的发丛淌下,从额头开始,走完一遍那道美妙的曲线,丁冬一声滴入河心。
船在水面滑行,渔夫一下,一下的划着桨。洗——哗,洗——哗。
我把手探进水中。水冰凉浸骨,随着船行的速度和节奏滑肤而过。我捋起袖子往深处探,当水刚没到胳膊肘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被什么拉了一下,赶忙抽手,“哗”的一声,水点淋淋漓漓,洒到了舒薇的裙子上。
“怎么了?水里有东西咬你吗?”她并不顾裙子,着慌的问。
“潜流,水面下有潜流。”我又将手浸入水中,仔细感受。果然,在正常的水流之下,稍深的位置,有一股更冰冷的水在流动。那水流得极迅速,使水象胶那样有了粘度,形成一股紧巴住皮肤的吸力,一下,一下的拉扯我的手,力道不大,象鱼在试探着咬钩。
“喀斯特地形,遇上潜流是常事。不过,一般只会在一定深度,想不到这一股潜流会升得这样高。这一带水底,地形一定复杂。别担心,地上河的潜流多半不危险,真正可怕的潜流,是在溶洞的地下水里面。
“我们家乡的水,古怪的地方多着呢。有的地方水还有毒性,特别趁在夏天温度高时挥发出来,形成毒雾,叫做瘴疠。”偏和我配合似的,才说着瘴疠,水上便恰好漂起一团白色的雾蔼,就在小船的前方,把对面山坳都遮挡得模糊了。我见舒薇有点紧张的样子,忙向她解释:“这条河没事的!从没记载过神水河有瘴疠。那只是普通的雾气。有瘴疠的地方比这儿可荒僻多了,都是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你知道诸葛亮渡泸水吗?”“知道啊。”“知道?说来听听。”我将信将疑,女人天性厌恶战争和阴谋,女孩子再爱看书,熟读三国的可也不多。
“诸葛亮七擒孟获,途中要渡过泸水。泸水有毒,先锋马岱领三千精兵过河,一下水就中毒晕倒。后来遇上当地人,给了他们草药,又指点他们,只有在每天的未、申、酉三个时辰,乘水毒性减弱的机会,才能渡河。”见我不住点头,她更来了兴致:“渡过泸水以后,大军进了深山,大将王平的部队又误饮了哑泉,两万士兵都成了哑巴。幸亏又是当地人帮忙,给了他们解药,才抢救回来……不错吧?其实这些故事都是陈新跟我讲的,他才是个正宗三国迷,成天把诸葛亮曹操关羽他们供在嘴上,近墨者黑,所以我也就略知一二。”“哦。不过,陈新那个三国通有没有告诉你,教马岱过泸水的本地人叫什么名字,救王平的那一位又姓甚名谁呢?”“啊,这种事情,三国里会有交代吗?”“有些东西,书上是读不到的。我告诉你吧,教马岱过河的,是一个小伙子,叫做马郎;救王平他们的,是一个姑娘,叫做罗斯。不是我吹牛,两个都是帅哥靓妹,而且都是布依人呢!”舒薇似信非信,问我典从何来。
“典从民间传说来,但差不多确有其事。当时南疆孟获领苗族造反,布依族不愿随从,因此多受孟获欺负,所以他们帮助诸葛亮平叛是合理的。后来得胜班师的时候,马郎和罗斯有功,受到册封,两个人本来就是一对情侣,于是火线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