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力小丑-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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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春的跟踪有什么意义呢?你其实每天都在跟踪他吧,一年到头都在跟踪吧!”
“是的。”她理所当然地点头,我隐隐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也不是一直都能够完美地完成任务。因为我没有车,有时如果拦不到出租车的话,那么就只能放弃了。”
“那好像谈不上是全力以赴嘛。”我登时起了挪揄之心。怎么会有这种半途而废的跟踪?没有车,跟到哪儿算哪儿,这种做法实在是太粗糙了。我下意识地想起那个叫黑泽的侦探,他的水准就很高。恐怕乡田顺子花一个月辛苦得来的消息还远远比不上他用几天收集到的情报。
“你跟在他后面,然后就起火了?”我加快话题的进程,不时地瞄着手表。今天上班绝对不能迟到。
“正是。”
“你不是纵火犯吧?”我又一次强行地掷出手中的球。
我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双眼皮、高鼻子,让人不由联想到年轻时候的奥黛丽·赫本。真的很像。就是那个常在电影海报中出现的赫本。我想到赫本的拼法是“Herburn”,而其中的“burn”同样有着燃烧的意思。我突然之间觉得,这世界上到处都是与火有关的事物。
“我不是犯人。”
她并没有因为被冤枉而动怒,更没有嘲笑我是“说话不知轻重的白痴”。她回答得很冷静。
“你问春就知道了。”
“问春?”
“春应该明白我是不是犯人。”
“确实,春说犯人是男的。”
我再次看了眼手表,没时间了。我的工作并不是和美女斗嘴,我是一个普通的白领。“我还要请教你。你说你在起火以后就离开了,是吧?但是,你的目的是调查春。理由不能说。没错,你因为某个不能说的理由而在进行调查。那么,你不是应该继续留在现场吗?春还在那里。为什么你竟然会在那时离开呢?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其实我并没有很兴奋,但因为没有时间了,自然地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有一个男人从现场逃跑了。”
“哎?”
“所以,我就去追那个人了。”她的口吻淡淡的。
“因为那是犯人?”
“我以为那是犯人,所以才跟踪他。”
“你看见纵火犯了吗?”
“没有看见他点火的瞬间。”她并不像是在说谎,“我追着那个男人到了这座公寓。”
她伸手指向我刚从那里出来的公寓。
“等、”我有些结巴,“等一下,你是说这座公寓?”
她微微点了点头:“因为我很介意,所以今天早上又来了。结果没想到泉水哥竟然也在,我真是大吃一惊。”
我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惊讶。美女大概只有在察觉到自己逐渐老去的时候才会吃惊。
“是小偷?”我突然这么问道。
“什么?”
“昨天晚上这公寓里有小偷,你看到的大概就是那个小偷吧。”
“怎么说呢。我觉得他的样子是回自己家。”
“那你是小偷?”
“我才不是。”
“我近期会联系你的,一定会的,到时候你再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我。”我强行跟她约定后骑上了自行车。虽然这不过是口头之约,但时间已经容不得我多想。再不赶紧就要迟到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又看了一眼公寓。
葛城的身影在我的脑中浮现,而躺在双人床上那个裸女的妖艳动作也同样一闪而过。我感到一片混乱。摇了摇头,我用力踩下踏板。
仁RICH
屁股才沾到椅子,社长便上了楼。真是千钧一发。五楼的西侧是我所在的部门,营业局的第二营业部。将近五十个公司成员纷纷起立,像社长打招呼。我的座位比起上司们要离得更远,因此只能在最后一排瞻仰社长的风采。
“有人迟到吗?”社长的声音十分嘹亮,即使没有麦克风也能让所有人都听清。听说他还在做研究的时候,如果要跟别层楼的人联系,往往不使用内线电话,而是打开窗户大声呼叫,可以想像得到那光景。
“没人迟到,但是有一人病假。”部长诚惶诚恐地汇报。在听说是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后,仁RICH呵斥道:“让他以后说谎也说得像点!”社员们纷纷苦笑。我不认为会有人为了不上班而谎报病情。谁都可以请有薪假,而且就算是说谎,盲肠什么的也过于夸张了。
社长总是会动怒。有疏忽他会怒,没疏忽他也会怒,如果做得天衣无缝无可挑剔他还是会怒。这都是为了让职员能够紧绷神经。
我不讨厌社长。他也不过是希望公司是一个有序的整体而已。先不论这在当今社会上是否必要、是否有益,社长自己所推崇的,就是公司内部的“同伴意识”。从他把给员工的薪水称为“零用钱”这一点来看,社长应该是把公司当成了一个大家庭。而他随时都保持着作为一家之长的意识。所以,他才会动怒。而“家庭”这个概念,对于一个基因公司来说倒是十分相称。因此,我喜欢社长的做法。
“公司是公司、家庭是家庭、隐私归隐私。”也有同事是这么说的,社长听了火冒三丈地说:“这些人到公司上班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薪水。”
而这种人平时对公司要求诸多,牢骚漫天,但是一到公司运营产生问题的时候,就像被父母背叛一样火冒三丈,我真是无法理解。
“你们有在好好地解读基因吧?”社长的声音宏亮。
“人类基因组计划”是为了破解人类基因中所有碱基对序列的庞大的国际性研究计划。即破解存在于23对染色体中30多亿个文字列。
“前段时间,不知道哪个电视台的傻瓜竟然胡扯说:‘这样就能一举了解生物所有的秘密’。简直是开玩笑。”仁RICH的声音愈发响亮。
而我们也因为社长的说话方式而笑出声。
“我是在说,生物还有生命的秘密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被了解?连对基因的了解都还是一片空白!就算破解了所有的序列那又如何,这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是吧?难道了解了序列,把材料混在一起扔到试管里就能造出人来?”
仁RICH用手指着部长,部长一脸诚惶诚恐:“不、不会。”他回答道,“这是不可能的。”
“没错,这是不可能的。生物不可能从零诞生,只可能由已经存在的生物基因重新组合。而我,则把公司里的员工视为基因。”
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比喻。
“我们假设公司就是存在的生物吧,这样就可以把员工看成是基因了。基因的作用,是根据需要而制造出所对应的必须的蛋白质。员工也是这样,在必要的时候,做出必要的工作。有担任经理职位的员工,有进行业务销售的员工,有接待客户的员工,也有研究新技术的员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职能。只就是一个一个的基因。然后,我们想象一下一个优秀企业,嗯,就当是一个食品公司吧。一个生产稳定的食品公司。”
说到这里,社长咳嗽了几声,又继续说下去。
“别的公司里有人企图探究这家食品公司的秘密。他们想知道为什么这家公司会如此成功。然后,他们把每个员工都调查了一遍,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能力与职务。这就跟研究基因一样,不过调查的是全部员工的能力。这方法并没有错误。最后他们发现:‘这家公司拥有优秀的技术型人员、善于处理各类文书的女性员工、还有德高望重的管理者以及能够圆满处理客户投诉的客服。’将这些要素综合起来,得出的结论就是‘所以他们会成功’。这样的结论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偏差。而证据就是,如果将那优秀的技术型人员安排到别家食品公司,搞不好同样可以提供那家公司的销售额。而如果能够辞退消极待业的员工,招聘认真勤劳的人来工作,那么公司说不定就能不再亏损。这跟对基因进行操作又是类似的。更换员工,就是更换基因。应该是能有成效的,但是,这样你就能说了解了这家公司的所有秘密吗?”
这次他指的是课长。课长是个不论何时都冷静认真的男人,此刻他不慌不忙地用沉稳的声音回答道:“不,不能这样说。”
“没错,不能这样说。如果把这家公司的所有员工招集起来带到一个像是体育馆的地方,然后对他们说:‘好了,开始工作吧’。他们是无法生产出食品的。没错吧?这就跟在试管里投入材料也无法制造出人类一样。公司的确是由员工所组成,但是,公司还有着更重要的其他要素。像是一个作为载体的箱子,或者说是各种构造——如公司的方针、公司的场所、工厂里的设备以及除此以外的各种规范和系统都是必要的。这就好像破解了基因的序列,却也不能说完全了解生命一样。过去的科学家曾经误以为只要改变DNA生物就会有变化。因为进化就是由于DNA发生了突变所引起的,所以他们相信只要更换了大肠杆菌的DNA,就会诞生出别的生物。而因为这样的认知,他们以为只要更改大猩猩的基因,甚至可以制造出人类。但是,人类的基因只存在于人体,大猩猩的基因同样也只存在于大猩猩体内。大肠杆菌就是大肠杆菌。就算过个1000年,估计也依旧是大肠杆菌。无法通过改变基因来制造出其它动物。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难道把保险公司的所有员工一股脑儿地改为‘食品公司员工’,他们就能成为食品公司了吗?或许那会是一家优秀的公司,但一定还是保险公司。因为,他们的载体——即外部的箱子还有系统都是保险公司。”
仁RICH之后依旧用他的大嗓门聊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很惊讶他竟然不觉得厌。
“但是,”最后,仁RICH说,“基因是非常重要的。不要对此有所疑义。我们每个人都无法违背自己的基因。”
不管他如何扯东扯西,仁RICH仍然是一个基因至上主义者。所以他才会成立“基因株式会社”这样的企业。
很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员工诚惶诚恐地对仁RICH这么说:“如果决定不要小孩,不就可以抵抗基因了吗?”那个人就是我。事情发生在一次社长与员工们的座谈会上,当时我说着说着就认真起来。
基本上,仁RICH把他手下的员工当成他可爱的孩子们,因此对于我反对意见也视为孩子叛逆期的顶嘴而已。
“这就像是一个乘客逆走在一条巨大轮船上一样。”他游刃有余的轻松模样令人不爽,“如果甲板上只有一个行人逆走,对船的行进并没有影响。不管这个人会有什么行为,船都会继续前进。而要沉船的时候也照样会沉。在基因巨大的力量面前,任何个人的行为都不具备任何影响力。毕竟是在船上。”
我虽然想反驳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由于我们从事的工作与基因有关,因此我们比一般人更了解基因里所包含的信息量以及单纯与复杂并具的战略。而当我们了解得越多,也越为其巧妙完美的构造所叹服。
但对于我来说,却始终无法完全认同基因的力量。如果我屈服于它,那我的父亲和弟弟会变成什么样?那没有半点基因相关的二人是否就只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而春的身体里难道就刻画着强奸犯的基因图吗?
我常常会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注'。他们因为身体里流有父亲的血液而不安。而兄弟中看上去最为知性的次男曾经这么说:
“是卡拉马佐夫的力量,是卡拉马佐夫那低俗的力量!”
'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之一《卡拉马佐夫兄弟》,小说内容为,老卡拉马佐夫贪婪好色,独占妻子留给儿子们的遗产,并与长子德米特里为一个风流女子争风吃醋。一天黑夜,德米特里疑心自己的情人去跟老头儿幽会,便闯人家园,一怒之下,差点把老头儿砸死。他仓皇逃离后,躲在暗中装病的老卡拉马佐夫的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悄然杀死老爷,造成了一桩震惊全俄的扑朔迷离的血案,从而引发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事件。作品展示了错综复杂的社会、家庭矛盾和人性悲剧。'
这番话真真切切地嘲笑了自己身上流淌着的父亲的血液——即基因。我还清楚地记得三男曾被骂过:“你也是卡拉马佐夫家的人,这个荒淫得无可救药的家族。”而这番话几乎像是对春的批判。按照他们的理论,那春的身上是不是也有着“强奸犯的低俗力量”,甚至可以说:“你也是个强奸犯”、“你的父亲荒淫得无可救药”。
所以,我不愿意承认基因是绝对的。这世界上不应该有“卡拉马佐夫的力量”或者“强奸犯的血液”,就算我的胜算微乎其微,我依旧坚持这样的主张。
在我恍惚思考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仁RICH的讲话已经结束。我们回到座位上,像平常一样开始工作。
我从包里取出带来的文件,走到课长桌边请他盖章。
然后我听到,仁RICH正对部长说:“那么,告诉我一下那个阑尾炎住院的人的医院吧。”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害羞,“我想去探望他。”仁RICH是个让人无法憎恨的家长,我不讨厌他。
心电感应
课长并没有怎么仔细核实文件便帮我盖了章。这实在是太棒了。我所在的第二营业部的主要客户是政府机关,每一个营业社员都有自己所负责的公家单位。而以上市企业为主要客户的是第一营业部、负责一般个人客户的则是第五营业部,每一个部门都各司其职,一般不会越界。那么,我们第二营业部的人在收到一般客户委托的时候需要怎么做呢?
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把客户介绍给专门负责个人客户的第五营业部,由于每个部门都有跟自己同时进公司的同事或者认识的人,一个电话就能搞定;第二种,则是自己亲自负责。当然,由于这是越部行为,因此必须走一些流程。只要办完手续,就不会再有问题。
因此,课长的印章是必须的。
课长粗粗地翻了下文件,问我:“是个人客户?”我回答:“是的。”他也没说什么,便直接盖了章。搞不好我如果回答“不是”或者对他比起中指怒骂一声:“无能上司!”,他同样会给我盖章。
我把早上从葛城那里取来的样本以及锁在抽屉里的另一份检查与试管放在一起交给了检查课。
申请检查的表格上需要填写的项目有很多,按照规定,这些都必须由申请者亲自填写,但我都一并代为填之,然后盖上从文具店买来的便宜印章。
坐在检查课窗口的正是跟我一起进公司的朋友,英雄。
他是一个十分优秀的男人,如果生于乱世,或许真会人如其名地成为领导民众的英雄。
他有着无可挑剔的学历却丝毫不显张扬,入社考试的成绩也是公司成立以来最高的,但他却从不为此目中无人。他有着丰富的基因以及化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却同样饱览群书,不乏幽默感。
和我们同期进公司的人都很不理解为什么这么优秀的他竟然会来这个“基因株式会社”,也有人盛传他是被仁RICH强行拖来的,但是英雄对此予以了否认。他常常会开玩笑地说:“我选错了未来。”但我们却笑不出来,因为我们很想跟他说:“你的确是选错了未来。”
英雄注意到了我,对我露齿一笑:“唷!”然后,我坐立不安地等待他核实完资料是否有所缺漏。
“泉水,这个人,跟你的姓一样呢。”他指着春的申请书说。
“是我弟弟。”我苦笑着回答,“他拜托我检查有一阵子了,但我总是忘记交过来。”
“嘿嘿。”他并没有继续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