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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重力小丑-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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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会把他生下来呢?”女评委继续说着。年幼的我觉得她很狡诈,竟然随便搬出一个泛指的“大家”来为自己撑腰。
  “没有什么为什么。”父亲的表情依旧很从容,甚至可以说是温和坚毅,我只记得他是这么说的,“父母与即将出生的孩子见面需要什么理由吗?”

  之后的事情都是父亲告诉我的。
  “那个评委实际上也不是坏人,后来我们才知道,她跟她老公离了婚,女儿还得了肾病,一个人压力很大。”
  “自己压力大就可以讽刺别人吗?”我毫不留情地说。
  “另外,她似乎自己也开了绘画教室,大概春画得比她的学生要好得多,让她感到不爽了吧。”
  “虽然值得同情,但我不会原谅她的。”
  “所以那时春也生气了。”
  当时,春挺着胸膛站到了女评委的面前:“我跟我哥哥还有爸爸长得不像不行吗?”
  “当然不是。”女评委耸肩。
  “那就是说你对我和哥哥有什么不满咯?”春抓住挂在墙上自己作品的画框,坚定地取了下来。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只能在一旁傻站着,春已经拎着画回到了女评委的面前。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挥起手中的画,狠狠地砸向了那个女评委的屁股。“啊!”只听到一声惨叫。
  就像是在砸棉被一样……当时的我没能反应过来,在一旁不知所以。而母亲却早已高叫着“住手”,一边用力按住春。
  春继续用画砸了好几下,女评委失去平衡,一下往前摔倒在地。而这时,母亲也终于抢过画框,对着春又呵斥了一声:“住手!”
  但母亲似乎并不像是她表现的那般生气。她举起画框时对着父亲的莞尔一笑便是证据。当时我正“咦?”感到不可思议时,母亲却已经拿着从春手上抢来的画框再度砸向趴倒到在地面上的那个女评委的屁股——这次竟然轮到母亲动手了。
  “不可以这样做!”于是春则扮演起阻止的角色。
  最后,我们被县厅内的工作人员带到一间小房间里,进行了好一通教训。而春所获得的大奖也被取消。但我们没人对此感到丝毫惋惜。
  春负责带回自己的作品。“这种东西我随时都画得出来。”他小声地说。

  回家的车上,春频频问我:“我们是兄弟吧?”而我却未能领会到他的不安从何而来,反而坏心眼地捉弄道;“不知道耶,我的画可没你那么厉害。”而他听了,则呜咽着“什么鬼画”纵声大哭。那之后的好几年里,春连在出墙报等班级工作或者美术课上都拒绝再提笔作画。
  弟弟或许在那时就隐隐察觉自己的生父问题了吧。当我这么问父亲的时候,他回答:“应该是不知道的,但可能有了某种预感——跟你可能只有一半血脉相连,这种讨厌的预感,八成是这样。”
  “但是,”我突然笑了起来,“妈妈竟然会拿画框砸那个女人,真是太令我吃惊了。”
  “我也很吃惊啊,这对母子真夸张。”父亲说这话的时,眼角闪现着泪花,脸部和嘴角的神经都在微微抽动,旋即便呜咽起来。但他却又立刻裂开了嘴,给了我一个很勉强的笑容。然而最后,却依旧流下泪水抽泣起来。这段对话发生在母亲的葬礼之后。父亲举起杯中的啤酒对我说:“干杯!”——父亲很喜欢说“干杯”这个词语,就像他也很喜欢握手这个说法一样,我也举起杯,回应道:“干杯。”


纵火事件的规律Ⅰ

  现在,我那二十多岁的弟弟正在我面前为了涂鸦而义愤填膺:“根据现在的研究结论,尼安德特人应该不会作画。而相较之下,克罗马农人所留下的壁画则显得美轮美奂。像留下这种拙劣涂鸦的家伙,明显就是尼安德特人嘛。”
  春兀自喋喋不休,然后再次擦拭起墙壁。
  “真是稀奇。”
  “怎么了?”
  “你一直都是同情弱小的,我还以为你会支持已经灭绝的尼安德特人呢。”
  “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样。”春大方地承认了,“从感情方面来说,我的确是支持已经灭绝的那一族。”
  “但牵扯到美术的时候就有例外了?”
  “这种事我自有分寸。”
  在拖把的反复擦拭下,用喷漆完成的涂鸦画渐渐溶化,进而像是从墙壁上蒸发一样消失不见。
  “再等我十分钟左右好吗?估计应该快清理干净了。然后一起去看爸爸吧。”
  于是我便耐心观察起弟弟在墙前工作的身影。其实在我眼里,他有节奏地挥动着拖把,时而将其浸到桶里,时而移动身姿,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表现。有时候走过一两个看上去像销售员的男人,或者是一群高中生,大家都会不由自主地被春的动作所吸引。一开始往往会皱眉,似乎认为春的样子过于嚣张,但在发现他其实是在清除涂鸦之后,却又会露出佩服的表情。
  “刚才你说吧,街头涂鸦的规则里有一条是‘不得在比自己优秀的作品上作画’?”
  “是啊,这是基本守则。如果连这条都不能遵守的家伙,那真是没得谈了。”
  “那样的话你去画不就好了?虽然这话可能你不爱听,不过就算你这次擦掉了,早晚还是会被人再画上的吧。说不定他们还会说‘哇,擦得真干净啊,太感谢了。既然给了我一块新地方,那就再画一幅新作吧。’既然这样还不如你去画呢。”
  “大哥你真犀利。”春转过身,“基本上我已经得到许可了,他们同意我在这地下道作画哦。”
  一瞬间,我的脑中突然浮现起十年前的那幅风景画,摇摇欲坠的黄沙与收割后的稻穗至今充满着栩栩如生的立体感,而那台风的威力也依然不灭。
  “政府居然会同意……”
  “勤勉的人就能得到报酬、机遇还有信任。他们很相信我。而且还跟我达成一致:万一我画的画他们不喜欢,我就得自行清理掉。我还真是自私,一旦轮到自己,就丝毫不介意这样会弄脏公共财产。”
  “自私的家伙。”
  “是啊,我是这么说的。”春一笑起来眼角就会弯弯的,显得很温柔。以前,只要春一笑,全家都会觉得很幸福。
  “你呀,还真是个过分的家伙。”我忍不住从一开始的戏谑转成了唠叨。
  “其实我是个坏人。”听起来春很认真,“请不要忘记这件事,绝对不要。我是货真价实的坏人。”他细细叮嘱后又说,“等这里弄干净了,我要好好地画一整面。”
  春张开双臂,那一片狼藉的墙壁瞬间似乎变成了洁白的画纸。
  “打算什么时候画?”
  “今晚也可以啊。”
  “一晚就能画好?”
  “一晚足够了。”
  “是哪个年轻男人刚才还在为‘尽快完成’这话发怒的?”
  “大哥,可不要相信年轻男人所说的话哦。”
  一群女高中生推着自行车走入地下道。她们刺耳的嬉笑声直窜入耳,我不由皱起了脸。而春则站在一边闭上双眼,仿佛在静候暴风雨过去的那刻。她们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瞥了一眼春,然后心领神会地互相点头。不用说我也明白,春的外表是十分具有魅力的,可谓玉树临风。能见到他都足以令人感到幸运。
  等到她们身影消失,我终于进入主题。我们兄弟,不,或许应该说我们全家都有着这种习惯,一旦有非常挂心的事情,往往都不会开门见山地提出,而是会在一番迂回寒暄之后,才假装顺带一提地问出最关心的话题。
  “你前天打给我的电话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们公司会起火?”
  “因为我注意到一件不得了的事。”春走近我。
  “你注意到不得了的事?”
  “你也知道最近在仙台频频发生的连续纵火案吧?实际上我发现了其中的规律。”
  “规律?”我眯起眼,似乎想要在这昏暗的隧道中寻找光亮。
  “嗯,纵火的规律。”
  “那是什么啊?”
  “虽然还不能完全肯定,但我觉得那附近建筑起火的可能性很高,这才打电话给你的。”
  “因为哪个规律?”
  “在连续纵火的现场附近,一定会有街头涂鸦。”


23

  春走向通往西侧出口的楼梯。涂鸦已经被清理干净虽然还留有若干淡淡的残影,但基本上已经问题不大了。
  “喂,你解释下那个规律。”
  春看了看手表,将扛在肩上的桶还有拖把塞到后车箱。
  “等到了爸爸那里再详细说吧。”
  走到外面,耀眼的日光和适才那昏暗沉闷的隧道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用手盖住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喂,别卖关子啊。”
  “卖关子可是知情者的特权。”
  “对你逼供可是不知情者的特权,不,应该说是大哥的特权。”
  “大哥不就是比我早生那么点时间嘛,不要说得很伟大似的。”
  “迈克尔·乔丹小时候可从来没在篮球上赢过他哥哥哦!他之所以穿23号球衣,也是因为他哥哥的球衣号码是45,他希望能够至少比他哥哥的一半要强那么点。”我搬出这个著名的故事。
  “问题是,这故事的结局可是弟弟比较优秀不是吗?”
  我看了看手表,离十二点还差几分钟。春的车子停在附近的收费停车场。他按了好几个键之后,往收费机里塞了张一千日元的钞票,拉着发动了他的白色四驱车。车内散乱摆放着各种书本杂志,车顶上装有玻璃窗,可以一窥天空。
  “晚上从这里可以看见星星吧?”
  “一边看星星一边开车,自己也都会变成星星。”春笑着,似乎对自己原创冷笑话很得意。
  “可以让可爱的女孩子坐在副驾驶席上,然后赞美道‘你比星星都美丽’。”
  “因为这种话而高兴的女孩子还真挺恐怖的。”
  “如果有女孩子因为这种话而高兴,你应该感到幸运好好珍惜才是。”我摆出教训的样子。
  倒不是我要偏袒自己弟弟,春的外表的确十分出众。不要说是女孩子,就算是男人在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视线也会被他吸引——敏锐的眼睛、性感的眉毛、高挺的鼻子,他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白净文弱的美男子,相反,他寡言却不木讷,迅猛如豹。他有着俊逸的小脸,修长的手臂,这近乎不平衡的体型给人以超乎现实的感觉,散发着魅惑的气息。
  没有人相信他这样的人会交不到女朋友,但春似乎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我甚至还担心他的性取向是不是有问题,但如今看来他也并非同性恋。从小学开始,围绕在春身边的女孩子就多到数不清。曾经有一次,我打算清点在生日、圣诞还有毕业典礼的时候来我家的女孩子以及她们所赠送的礼物,但数到一半就放弃了。
  不论外表多么美丽的女子出现,也不论性格多么美好的女子登场,春都不为所动。不管对方是诱惑抑或是欲擒故纵,是指责抑或是大加赞美,春都绝不理会。对春而言,或许是因为怕麻烦,但却反而使他愈发显得有魅力。“这世界上没有男人会拒绝我。”——不知为什么,这世界上有不少女性抱有这样自大的想法,但她们却也陆续在春这里尝到失败的苦果。被无视、被伤自尊,最后兵败如山倒,落魄地消失在视线范围;当然,也有很多纯情痴心的女孩子被拒绝后一一退场。
  我在观赏这些好戏时可谓是乐不可支,但另一方面却也疑心弟弟在性方面是不是有缺陷甚至是大毛病。一次在跟春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借着酒意问出了心头的疑问。而春却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尴尬:“缺陷?你是说阳痿吗?”他说,“如果真这样倒好办咯。”
  甚至有女孩子企图利用我来获得春的垂青,那也是学生时代的事了。虽然当时我因为被利用而留下了痛苦的回忆,但却并没有为此而责备弟弟。

  用现在的话来说,那个女孩基本可以被称为跟踪狂,相当难缠。她跟春同级,时常跑到我家来,这让我跟父亲都不胜其烦。她长着一张圆脸,五官平凡,穿着打扮也很朴素,但她的执着与死缠烂打却实在罕见。
  除了坚持不懈地每天打无声电话到我家,她还对春亦步亦趋。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她自称是一个叫“节肢动物研究会”的兴趣小组成员。而当时的春正对昆虫有着浓厚兴趣。现在回想起来除了会心一笑以外,却也不由觉得她那不惜伪造身份登门造访,企图和我们一家形成亲密关系的心机以及意志,已经超越了令人害怕的层次,并且达到了神秘这一新境界。
  我和父亲都叫她“夏子小姐”,这自然是因为“夏”总是紧随着“春”的步伐。当时的母亲因为身体不适而常常住院,所以我和父亲成为了主要的受害者。我和父亲都是彻头彻尾的老实人,在与她无数次的会面里,总是尝试说服、安慰她。而她一旦混乱起来便习惯性地用手捂着耳朵,以至于我最后都差点染上这个毛病。最后,这场跟踪的闹剧到底是如何结束的至今仍然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一直到最后,春也并没有接受她的心意。
  总之,春自始至终都与“性”保持着距离。
  “不该讨论没有经历过的事。”春经常这么说,我也见过他朋友曾经数落他:“你就算跟女朋友在一起都不见得有多高兴。”那么他应该也不算是和女性完全绝缘吧?但我却从未见过春沉浸在恋爱中的愉快模样。
  “大哥,人类真的是受遗传因子控制吗?”以前春曾经问过我。当时有关“利己型基因”的说法非常流行——比如父母不顾生命安全地挽救孩子性命、雄性螳螂即使被吃掉也要与雌性螳螂交配,这些都是为了能够让自己的遗传因子能够继续延续下去的缘故。
  “可能吧。”当时我回答,“遗传因子为了延续而操纵着人类。比如男人想要获得女性青睐,想和她们上床等这类和性有关的行为以及从中获得的满足感,都可以说是由于遗传因子导致。如果做爱无法获得愉悦感,那么婴儿诞生的数量就会急剧减少了,从这点来说它们干的还真不错。”我时常感叹,生物的本能的确是经过巧妙安排后的产物。
  “那男人花心也无非是想跟各种不同的女人发生性行为。”春说道,“按照遗传因子利己性的说法,那也是因为想创造更多的基因组合以留下自己的子孙后代咯?数量总是越多越好。”
  “男人喜新厌旧说不定也是出于此。”
  “那像这样牵强附会,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可以解释为基因作祟了。”
  “你不喜欢这样吗?”
  “我不爽是因为觉得被这种力量操纵而变得惟命是从。”
  “这话够酷。”
  “酷什么呀。”春苦笑,“一点都不酷,逊毙了。但是,不爽就是不爽。”
  “那你就打算一辈子过着清道夫生活吗?”我几近揶揄地反问他,脑海中浮想起托尔斯泰的小说《克莱采奏鸣曲》'注',书中的主人公曾质问过一个厌恶性事的男子:“如果否定性,那么人类的香火又怎么能够传下去呢?”我引用起我依稀记得的句子,“那又哪里会有我们的存在呀?”
  '注:《克莱采奏鸣曲》是托尔斯泰最奇特的作品之一,发表于1891年,小说讲述“我”在一个火车上亲耳听了一个贵族讲他杀妻的前因后果,揭露了在贵族资产阶级社会中男女正常关系尤其是爱情婚姻的异化,道德的堕落所带来的人生悲剧。而本书中所引用的台词参考了孙笛的译作。'
  我知道春也看过那本小说,他的表情逐渐柔和,似乎也回忆起书中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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