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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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狂欢节(1)
男人关上身后沉重的密封门。
门精确契合进金属门框,悄无声息地关闭,与墙溶为一体。和潜水艇舱门构造相似的转轮在他手下轻易地转动着。男人很有力,不过他也知道这些机械需要定期加油、润滑,他对它们加以精心保养。男人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的所有物。这个地方一切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他独自一人,封闭在他的秘密小屋。这里人群、白昼的光线和逻辑那单一的流动均被排除在外。他像动物返回自己的巢穴一样鬼祟而急迫,像已经找到猎物的猛兽一样全神贯注。鲜血和夕阳的殷红、尖叫的声音和喃喃低语,和平和死亡,全都在他的脑海中汇集一堂。
屋子是一个相当宽敞的长方形。左边的墙整个为一个书架所覆盖,架子上放满电子设备,包括由两台连在苹果计算机上的爱丽斯牌美国著名音响品牌Alesis。匣式录音机组成的一整套音响系统。这个音响系统还包括堆在墙右侧的音响设备,有增压器、富卡斯瑞特著名音频公司Focusrite,一系列扬声器等世界顶级音响设备和软件的设计厂商。的Pro Tools软件著名音效编辑软件。控制的过滤器以及一些罗兰和科格牌均为世界著名电子音乐合成器品牌。音效设备。另外还有一台无线电搜索器,可以用来收听所有频道的节目,连警用无线电系统也能收到。男人喜欢听收音机中传出的声音。它们来自看不到脸或者身体的人们,在空中从一处传到另一处。它们充满想象,可以自由地加以幻想。它们是他录音带上的声音,是他脑海中的声音。
男人从地板上拾起先前放在转轮附近的密封盒。屋子右边,两个木架上有张小木桌,桌子一头抵着金属墙。男人将盒子放到桌上。他在一把有滑轮的椅子上坐下,这把椅子可以任意滑到对面墙前,让他轻易地够到音响。他打开台灯,灯光和屋顶挂下的日光灯的光线融汇一体。
男人一个一个地扳开盒子的铰链,因为激动,心跳渐渐加快。这一晚没有虚度。男人微笑起来。外面,一如既往地,有人正在追逐他。在那个世界里,装着玻璃眼睛的猎犬标本在闪闪发亮的橱窗后面愚钝发呆。空中还有其他声音彼此徒劳追逐,结果也和猎犬的追捕一样,一无所得。
幸亏有阴影庇护,这所房子又像家了。品位重新找到内容,脚步再度听到回声。久经磨难,初衷不改。他更愉快地笑了,双眼星星一般闪闪发亮,宣布古老的预言终成现实。一片死寂中,他缓缓抬起盒盖,仿佛听到空中响起恢弘乐章。
在这片小小的秘密空间里,血液和海水的味道蔓延开来。男人突然愤怒了,胃部一阵抽搐。心脏胜利的搏击瞬间转变为死亡丧钟。他跳起来,手猛地捅进盒子,小心翼翼取出约肯·威尔德的面部残余,鲜血和盐水滴答淌下。盒子的密封盖没有盖紧,海水渗了进去。他将残余物在手中翻来覆去,检视它遭到的破坏。皮肤上接触到海水的地方都已粗糙发白。生气全无的头发又硬又乱。
男人将战利品扔进盒子,仿佛这才觉得它恶心。他跌坐进椅子,用沾染鲜血和海水的手揉着头发。他漫无目的地用手梳理头发,脑袋耷拉下来,心情因失败而沮丧。白忙一场。
男人渐渐愤怒,恼怒穿过高高的草丛迤逦爬来,渐变为大声喘息,扩大为强烈的雷电,在恐惧的喃喃低语中击碎屋顶。怒火爆发了。他跳起来抓过盒子,将它举过头顶,朝着金属墙狠狠砸去。墙壁发出一声回音,音叉一样敲出男人心里听到的丧钟。盒子弹回来掉在屋子中间的地上。它翻了个身,侧躺在地,盒盖被撞击的力量摔裂开来。约肯·威尔德和亚利安娜·帕克可怜的残余物落到地上。男人轻蔑地看着它们,仿佛这是一团错扔到地上的垃圾。
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的呼吸渐渐恢复正常,心脏也平静下来。双手耷拉到身边,触碰着裤子的纤维。他的眼睛又变成虔诚教士的双眼,默默倾听只属于他的先知教诲。还会有另一个长夜。还会有很多长夜。还有上千张人脸上的微笑可以被掐熄,仿佛被掏空的可笑南瓜里的蜡烛被熄灭。
第三个狂欢节(2)
他坐下来,滑到有音响的墙那里。他从房间里到处都是的CD和唱片箱子里随意摸出一张,几乎迫不及待地塞进播放机。他打开播放机,弦乐从扬声器里倾泻而出。这是一段忧郁的乐曲,仿佛凛凛秋风拂过地面,轻柔地卷起片片蜷曲落叶。
男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再次微笑起来。失败已被抛诸脑后,他陶醉在甜美的乐声中。还会有另一个长夜,还会有很多长夜。音乐在房间里诱人回旋,那个声音随之响起:
是你吗,维波?8
“去他妈的!”
尼古拉斯·于勒把手中的报纸丢到桌面上乱七八糟的报纸堆上。所有这些法语和意大利语报纸都在首页刊登了双重谋杀的新闻。尽管警方尽量保密,大量细节还是被捅了出去。离奇的犯罪像份大餐,令新闻界摩拳擦掌,激动不已。更何况受害者都是名人。难怪乎报纸大标题个个离奇古怪、耸人听闻。一名F1方程式赛车冠军和他身为世界著名棋手的女友。这简直就是个金矿,记者们恨不能赤膊上阵,狠挖一通。
有两个胆识过人的记者煞有介事地把事件解释得有头有尾,想必是给发现尸体的水手支付了大笔酬劳。记者们在文章中天马行空地添油加醋。每家报纸都推出自以为是的阐释,并且老练地留出空间任读者想象。
我杀……
警察总监闭上双眼,然而眼前的情景一切照旧。用鲜血写在桌上的记号萦绕在他心头不去。这些简直不像生活中的事。它们应该是作家们故弄玄虚的故事,或者成功的剧作家们啜着饮料,在马里布海滩好莱坞附近的明星聚居地。的别墅里随手写出的耸人听闻的剧情。它们应当是布鲁斯·威利斯或者约翰·屈服塔式美国侦探们调查的事件,他们个个有副好身材,随身携带轻便手枪。这根本不是一名快要退休、平庸寻常的警察总监会遇上的事。
他站起身,迈着仿佛漫长旅途后疲惫不堪的步子走向窗子。电话从四面八方涌来。既然所有人问的都是同样的问题,所以他也就统统用同样的回答来打发。他看了看表。工作会议很快就要召开。保安局的头头鲁克·隆塞勒要来参加,首席检查官阿兰·杜兰德也会来,后者作为负责调查的官员,宣称要亲自负责领导调查。内务部议员也计划与会。唯一缺的看来只有亲王本人啦,按照国家的规定,他可是警察力量的总指挥,尽管谁也搞不清楚……
现在他拥有的只有一丁点信息和大量外交辞令,他打算用它们来对付所有人。
有人敲门,他转过身回答,“请进。”
门开了,弗兰克走了进来,表情看起来一百个不乐意。于勒看到他,既意外又宽慰。他知道弗兰克是出于对他的感激,在他焦头烂额之际赶来表示一点支持。弗兰克·奥塔伯,从前的弗兰克,正是对付这类事件的高手。尽管他知道他的朋友已无意再当警察。
“你好,弗兰克。”
“你好,尼古拉斯。近况如何?”
“近况如何?”于勒觉得弗兰克这样问他,是为了避免他先向他提出同一个问题。“你能想象得出。我面对的压力远远超出我能承受的限度,完全没有指望了。所有人都在逼问我。好像一群把我错认成狐狸的猎狗。”弗兰克一声不吭,坐到桌子前一张扶手椅上。“我们在等待验尸报告和法医的测试结果。但是他们还没有什么进展。他们在船上1厘米1厘米地搜寻,仍旧一无所获。我们对桌子上的字做了笔迹分析,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愿不要像看上去那样没有希望……”
他看看美国朋友的脸,琢磨他对自己的话是否感兴趣。他了解他沧桑的过去和承受的痛苦。失去妻子后,弗兰克任自己自生自灭,仿佛全世界的问题都归罪于他。于勒见过因为酒精或者更糟的东西失去自我的人。他也见过绝望自杀以减轻悔过之情的人。弗兰克与他们正相反,他始终头脑清醒,身体健康,仿佛他想阻止自己忘却,宁愿日复一日地接受残忍的惩罚,不容许这种苦役有丝毫减免。
第三个狂欢节(3)
于勒坐了下来,胳膊肘撑在桌上。弗兰克沉默地坐着,没有任何表情。于勒颇为艰难地继续着谈话。
“我们什么线索也没有。凶手可能自始至终都穿着潜水服,包括潜水鞋、手套和帽子。换言之,没有头发或者任何东西留下。他的手印和脚印都属于正常体格的人,这样的人有成百万。”于勒顿了顿。弗兰克的眼睛像两块黑炭般空洞无神。“我们也展开了针对受害者的调查,像那样的两个人,总是各处旅行,你可以想象他们在生活中接触过多少人……”
警察总监好像突然有个念头一闪。
“弗兰克,你来帮助我吧,怎样?我可以给你的老板打电话,请他跟上面打招呼,安排你来调查。你已经对情况非常熟悉,再说过去你干的就是这行……受害者之一又是美国公民……你是调查这个案子的最佳人选。你能说流利的法语和意大利语,又了解欧洲警察办案的风格和他们的思维。真是天赐的帮手。”
“不行,尼古拉斯,”警察总监的话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大风一般抵达弗兰克,不过他眼里的乌云属于另一种暴风雨。“我们不再有共同的回忆。我不再是从前的我。再也没有可能了。”
“你难道从来没有想到过,”警察总监从椅子上站起,“哈瑞娅特的遭遇并不是你的错?”他绕过桌子走到弗兰克面前。他向他微微俯下身子,好给说的话增加分量。“或者,至少不全是你的错?”
弗兰克把头扭向窗外。他下巴往外撅着,好像想用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一个回答反驳他。他的沉默令于勒更加愤怒,警察总监提高了一点声调。
“去他妈的,弗兰克!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亲眼见到了。这里有一个杀手,他已经杀死了两个人,很可能还会继续杀人。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但是你难道不认为帮我阻止这个疯子,可以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吗?你难道没有想过正好可以通过帮助别人来帮助你自己吗?帮助你自己找回自我?”
弗兰克以无家可归,失魂落魄的眼神看了看朋友。
“不。”他机械地吐出了个单音节词,这像堵墙横亘在他俩当中。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俩都知道那个故事,对结局却都茫茫然。
敲门响起,摩莱利不等应答便走了进来。
“总监大人……”
“摩莱利,什么事?”
“有个蒙特卡洛广播电台来的人要找您。”
“告诉他我现在不接见记者。过会儿等头头定个时间,会开个记者招待会。”
“他不是记者,总监……他是个晚间节目主持人。他们的电台经理也来了。他们看了报纸,据说有点关于港口那两个受害者的消息要报告。”
于勒迟疑着。任何有用的线索都是天赐宝藏。只是他担心总有不少疯子自以为知道所有关于谋杀的情况,甚至愿意承认他们本人就是凶手。不过,现在任何机会都不容错过。
“带他们进来。”
摩莱利走出门,弗兰克像收到事先安排好的信号一样,顿时站起来走向门口。他正要开门,门就打开了,摩莱利又走了进来,带来两个人,一个是名30岁左右,留着黑色长发的年轻人,另一个男人年纪大些,大约45岁。弗兰克看了看他们,侧身让他们走过,顺势从半开的门中溜出去。
“弗兰克,”尼古拉斯·于勒叫住他,“你确定不想听听吗?”
弗兰克·奥塔伯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随手带上门。9
弗兰克离开保安局,向左拐上苏弗瑞·雷蒙得路,又走上阿尔贝特一世大道,这是一条沿海滩而建的公路。蓝天中有个起重机懒洋洋地工作着。人们还在忙碌着拆除比赛台,将它们装上卡车。
周围一切都有条不紊。他穿过大道,走到港口前的散步区看船只抛锚。码头上发生的事故已经毫无痕迹。贝内特船已被拖走,想必停到了什么安全的地方,以便警察随时调查。“巴里亚图号”和其他被撞到的船仍停泊在原处,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漂浮在水面,它们被波浪簇拥着,互相轻轻撞着护舷索。障碍物已被拆除。看起来一切正常。
第三个狂欢节(4)
港口酒吧恢复了寻常的热闹。这场事故可能引来了更多顾客,百无聊赖的人都喜欢赶到事故现场凑热闹。也许发现尸体的那名年轻水手也在,在众人簇拥下,一遍遍重复故事。也没准他正一声不吭坐在一杯酒前,试图忘掉噩梦。
弗兰克坐在一只石凳上。一个男孩正飞速溜冰,身后还追着名小女孩,她的溜冰鞋可能坏了,正呜咽着央求男孩停下。一个牵着黑色拉布拉多犬的男人耐心十足地等狗方便完毕。他掏出一只塑料口袋和一把小铲子,把狗粪收拾起来,好丢到垃圾箱里。
普通人。像许多别人,像所有人一样生活的人,比别人多一点点钱或者多一些幸福,或者自以为能比别人更容易得到它们。或许一切只是演戏而已。就算是金子做的,囚笼终归是囚笼,每个人都是自身命运的炮制者。所有人都依据自己制定或者拒绝制定的规则,构筑自己的生活或者毁灭它。谁都无法逃脱。
一艘船驶出港口,一名穿蓝色游泳衣的金发女人站在甲板上朝岸上什么人挥手。朦胧中,同样的海水,同样的倒影,回忆交叠现实。
他出院后,和哈瑞娅特在佐治亚海岸租了幢小屋。一幢建在沙丘当中的木头房子,倾斜的红瓦屋顶,距海边大约100码。它还有个走廊,装了巨大的玻璃滑门,夏天把门打开,就成了个阳台。
夜里,他们听着刮过稀疏树林的风声和海浪拍击海滩的声音。他们躺在床上,他感觉到妻子睡着前紧紧搂住他,仿佛她需要反复确定他的存在,仿佛她几乎不能相信他真的活着,就在她身边。
白天,他们躺在沙滩上,游游泳,晒晒日光浴。海滩空无一人。喜欢热闹的游客不会选择这里,而是纷纷赶到那些时髦海滩,欣赏仿佛要参加《救生员》美国流行电视剧,演员多为身材性感的俊男靓女。试镜似的肌肉俊男和丰满美女们。弗兰克躺在毛巾上,可以尽情露出消瘦的身体,不必羞愧有人看见他满身的红色伤痕和他们在他的心脏附近做手术,取出那块差点要了他命的弹片后留下的可怕伤痕。
有时候哈瑞娅特躺在他身边,用手指沿着伤疤上敏感的皮肤划着,泪水涌上双眼。有时候他们不说话,两人默默想着同样的事情,回忆过去几个月的痛苦以及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这种时候,他们没有勇气看对方的眼睛。他们各自将脸转向大海,直到其中一个人找到力量,默默拥抱另一个人。
时不时地,他们到奥涅斯特买些东西。这是离他们最近的渔村,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在美国,倒更像苏格兰什么地方。这个宁静的小镇没有任何成为旅游点的奢望。木制的房子看起来全都一个样,都沿着一条与大海平行的街道修建,岩石上建着一道水泥堤坝,冬天它阻挡着暴风雨掀起的海浪。
他们在码头对面一家有大玻璃窗的饭店吃饭。饭店修建在混凝土桩子上,铺木头地板,侍者走过时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