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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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之下,你们再也不必为他担心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你什么时候可以接收图里·吉里亚诺?”
迈克尔答道:“我明天一早就到特拉帕尼,然后,随时可将图里送到我那儿。”
突然,吉里亚诺的母亲老泪纵横。“我可怜的图里现在谁也不相信,他不会到特拉帕尼去的。”
“那我就无法救他了。”迈克尔冷冷地说。
吉里亚诺的母亲似乎彻底绝望了。这时,皮西奥塔出乎意料地走上前去安慰她。他吻了吻她,轻轻将她扶住。“玛丽亚·隆巴多,别担心。”他说,“图里还是会听我的话的,我跟他讲我们都相信这个从美国来的人。你们说是不是?”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见他们都点了点头。“我一定亲自把图里送到特拉帕尼。”
看来每个人对此都感到满意。迈克尔意识到正是他那冷冰冰的回答才赢得了大家的信任。西西里人往往会怀疑一个太热心、太慷慨的人。就迈克尔本人而言,他对他们那种过于谨慎而打乱了他父亲计划的做法早就感到不耐烦了。既然唐·克罗斯是吉里亚诺的敌人,那么吉里亚诺大概不会很快到他这儿来,也许压根儿就不会来。说到底,吉里亚诺与他迈克尔有何相干?想到这,迈克尔又感到难以理解:吉里亚诺跟他父亲唐·科莱昂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他们将迈克尔引进那间小客厅。吉里亚诺的母亲一边端来咖啡和茴香酒,同时请他们谅解家中没有糖了。他们说喝点茴香酒会使迈克尔在夜间前往特拉帕尼的长途旅行中不会感到冷。赫克托·阿道尼斯从他那精工制作的马夹里面掏出一只金质烟匣,拿着让了一圈烟,然后抽出一支,放进自己那小巧天成的口中,随后忘我地往椅背上一靠,弄得两脚不着地,乍一看活像个线拉木偶一样滑稽。
玛丽亚·隆巴多指着墙上的巨幅照片说:“你看他长得多帅气!他不但长相好,而且心肠也好,他做了亡命徒,我的心都碎了。你还记得那可怕的一天吗,阿道尼斯先生?还记得人们谈论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的流言蜚语吗?我儿子是绝做不出那种事的。”
在场的人都面露窘态。迈克尔一天中第二次想弄清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不想贸然发问。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图里做我学生的时候,可真是个爱读书的孩子。他熟知沙勒曼和罗兰的传奇故事,而现在他本人也成了传奇人物了。他做了亡命徒,我的心也碎了。”
吉里亚诺的母亲痛苦地说:“他要是能平安地活下来,那他可真是交了好运。唉,为什么我们要把儿子生在这儿呢?哦,对了,我们想要他成为一名真正的西西里人。”她痛楚地狂笑一声,“他确实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西西里人。现在,他的生命毫无保障,而且警方已巨额悬赏,要他的头颅。”她停了停,继而信心十足地说:“可我的儿子是位圣人。”
迈克尔注意到皮西奥塔的微笑不一般,是人们听到溺爱的父母过分夸赞自己孩子的优点时露出的那种微笑。连吉里亚诺的父亲也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斯蒂芬·安东尼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皮西奥塔动情地开了腔,但却不失冷静:“我亲爱的玛丽亚·隆巴多,不要把您儿子想象得那样修。他给别人的多,自己拿得少,很有人缘,而且他的敌人现在仍然很怕他。”
吉里亚诺的母亲情绪平静下来,她说:“我知道他多次杀人,可不公正的事他从来不做,而且他总是给他们时间去净化他们的灵魂,向上帝作最后的祈祷。”突然,她拉着迈克尔的手,穿过厨房,来到阳台上。“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真正了解我儿子,”她对迈克尔说,“他们不知道他有多善良,有多温顺。也许他在别人面前一个样子,可他在我面前完全是真实的他。他很听话,从没跟我顶过嘴,他是个招人喜爱的孝顺儿子。刚做亡命徒的时候,他从山上向下望,但是看不到我;我向山上望,可也见不到他。然而,我们相互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对方的爱。今晚我又感觉到他了。我一想到他孤身呆在深山中,几千名士兵正在搜捕他,我的心就碎了。现在您是唯一能救他的人。答应我,你一定要等他。”她紧紧握住迈克尔的双手,泪流满面。
迈克尔望望外面夜幕下的景象,蒙特莱普镇依偎在群山的腹部,只有中央广场上露出一丝亮光。天空中缀满星星,街道上偶尔传来小股部队的步伐声以及巡逻的武装警察的粗声大气的吆喝声。小镇上显得阴森森的,静谧的夏夜,空气中弥漫着柠檬树的气息,无数的小虫低声吟唱。小镇中似乎到处都是幽灵。
“我会尽量等他,”迈克尔彬彬有礼地说,“可我父亲在家也很需要我。你要设法让你儿子尽快来找我。”
她点点头,带他返回客厅,皮西奥塔正在屋里来回走动着,显得很紧张。“我觉得我们还是呆在这儿,等天亮宵禁解除后再走。”他说,“黑夜里好多警察特别爱开枪,很容易出事。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吗?”他问迈克尔。
“没有。”迈克尔答道,“只要别让主人感到太为难就行。”
他们觉得这根本不成问题,以前有好几个晚上,吉里亚诺带人偷偷溜回镇上看望父母,他们都是在家过夜的。更何况他们今晚有许多事情商量,许多具体问题要解决呢。时间有的是,他们索性安下心来。赫克托·阿道尼斯脱掉马夹,解下领带,可看上去仍然显得衣着雅致。吉里亚诺的母亲重新给冲了咖啡。
迈克尔要他们尽量多地给他介绍有关吉里亚诺的情况,他觉得他有必要了解这个人。吉里亚诺的双亲一再跟他讲图里是个乖孩子。斯蒂芬·安东里尼谈了那天图里·吉里亚诺对他的不杀之恩,皮酉奥塔讲了些图里如何勇敢过人,如何幽默诙谐,又如何心慈手软的趣事。尽管他对叛徒和敌人毫不留情,但他从不侮辱他们的人格,折磨他们的肉体。后来,他又讲起在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发生的惨案。“那天他哭了。”皮西奥塔说,“当着大伙的面哭了。”
玛丽亚·隆巴多说:“他绝不会杀害那些人的。”
赫克托·阿道尼斯安慰她道:“这我们都知道,他生性温和。”他转过头来对迈克尔说:“他很爱读书,我原以为他会成为一名诗人或者学者的。他也发脾气,可他一点也不冷酷,因为他的怒气是因打抱不平而起。他痛恨世有不公。他憎恨警察,恨他们对穷人凶残有加,对富人则俯首贴耳。他小的时候,每当听说农民自己种的粮食不能归自己所有,自己酿的酒自己不能喝,自己宰杀的猪自己不能尝,他都义愤填膺。可平时他却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
皮西奥塔大笑道:“现在他可没那么温和了。赫克托,你别再摆你那老师的架子了。骑在马背上,你的个头才和我们差不多高。”
赫克托·阿道尼斯严厉地看着他:“阿斯帕纽,现在可不是你耍贫嘴的时候。”
皮西奥塔冲动地对他嚷道:“小个子,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迈克尔注意到皮西奥塔的绰号叫“阿斯帕纽”——毒蛇。看来两人都很烦对方;皮西奥塔不断挖苦对方个子矮小,而阿道尼斯对皮西奥塔也没有好声气。事实上,在座的人全都处在一种互不信任的气氛中。大家似乎都与斯蒂芬·安东里尼保持着一段距离,而吉里亚诺的母亲则好像对所有人都存在戒心。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有一点是越来越清楚了,那就是:大家全都爱着图里。
迈克尔小心翼翼地说:“图里·吉里亚诺写的那本证据,现在在哪儿?”
长时间的沉默。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猛然间,大家对他失去了信任。
终于,赫克托·阿道尼斯打破了沉默:“他是在我的提议和帮助下着手写的。每一面上他都签上自己的名字。里面记载的全是他与唐·克罗斯,与罗马政府之间的种种密约,还有最后查出的有关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的真相。一旦公诸于世,现政府必将倒台。一旦形势恶化,它将是吉里亚诺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
“我希望你们能把它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迈克尔说。
皮西奥塔说:“是啊,唐·克罗斯也想染指那本证据呢。”
吉里亚诺的母亲对迈克尔说:“适当的时候我们会安排把那本证据交给你的,也许你能将它和那姑娘一起送到美国去。”
迈克尔诧异地看着他们:“哪个姑娘?”大家全都避开他探询的目光,好像是感到为难,或是感到担心。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提问,都担心他听完解释后的反应。
吉里亚诺的母亲答道:“我儿子的未婚妻,她已怀孕了。”她转向大家说:“她不会在空气中消失。他能不能带她去美国,让他现在就表个态。”尽管她强作镇静,但很显然,她对迈克尔将要作出的回答很是担忧。“她会去特拉帕尼找你的。图里希望你先送她去美国,等她捎信回来说她平安无事了,图里就会去找你。”
迈克尔小心谨慎地说:“我没有得到这方面的指示。关于时间问题,我要和我在特拉帕尼的朋友们商量商量。我想,一旦你儿子到了美国,你和你丈夫也将跟着去。能不能让那姑娘等等跟你们一起走呢?”
皮西奥塔厉声说道:“送姑娘去美国是对你的考验。她将捎回密信,然后吉里亚诺才能知道他在与诚实、精明能干的人打交道。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才会相信你能安全地把他带出西西里。”
吉里亚诺的父亲气愤地说:“阿斯帕纽,我早就对你和我儿子说过了,唐·科莱昂已经答应要帮助我们的。”
皮西奥塔圆滑地说:“这可都是图里的命令。”
迈克尔急速地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我看这办法不错。我们正好以此检验一下逃跑的路线是否安全可靠。”其实,他并不想让吉里亚诺使用同一条出逃线路。他对吉里亚诺的母亲说:“我可以把你和你丈夫同姑娘一起送出去。”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吉里亚诺的父母,他俩都直摇头。
赫克托·阿道尼斯温和地对他们说:“这个主意倒也不坏。”
吉里亚诺的母亲说:“只要我们的儿子还在西西里,我们就不会离开这儿。”吉里亚诺的父亲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点头表示同意。迈克尔完全理解他们的想法:万一图里·吉里亚诺在西西里遭到不测,他们更没心思呆在美国了。他们要留在这里埋葬他,悼念他,给他的坟墓送鲜花。他们无法避免这最终悲剧,姑娘可以一走了之,因为她与图里只是恋爱关系,不是血缘关系。
当天夜里,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拿出一本剪贴簿给迈克尔看,里面全是剪报和罗马政府标有不同价码的悬赏布告。她还给迈克尔看了一则刊登在1948年美国《生活》杂志上的图片故事。那上面说吉里亚诺是当今世界最了不起的侠盗,是意大利劫富济贫的罗宾汉。那上面还附有一封吉里亚诺以前致报界的公开信,信中说:“为了西西里的自由,我已经战斗了5年。不错,我是将富人的财物拿来分给了穷人。我要请西西里人民来评判一下,我究竟是一名盗匪,还是一名自由斗士?要是他们不赞同我,我将主动自首,听候审判;要是他们支持我,我就要战斗到底。”
这哪像一个在逃的土匪说的话!迈克尔想。这时,玛丽亚·隆巴多骄傲得满面生辉。迈克尔对她有一种认同感,觉得她很像自己的母亲。她那满脸的皱纹记载着过去的悲伤,可她那闪闪发亮的双眼流露出她已做好充分的准备,要与命运做更强烈的抗争。
黎明终于降临了。迈克尔起身向大家道别。出乎他的意料,吉里亚诺的母亲竟热烈地拥抱了他。
“你让我想起了我儿子,”她说,“我相信你。”她走到壁炉前,从上面拿起一个木刻圣母玛利亚像。雕像呈黑色,五官似黑人一般。“把它拿去吧,就算是我送你的礼物。我只有这雕像还拿得出手。”迈克尔想拒绝,可她硬是塞给了他。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这种雕像在西西里已不多见了。样子很奇特是吧?可我们这儿距非洲并不远啊。”
吉里亚诺的母亲说:“不管她是什么模样,反正你可以向她祈祷。”
“对,”皮西奥塔说,“她和白色圣母像一样灵验。”话音中流露出轻蔑的意味。
迈克尔看着皮西奥塔向吉里亚诺的母亲告别,看得出来,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种很真挚的感情。皮西奥塔吻了吻她的两颊,并轻轻拍拍她,让她放心。她头在他的肩膀上靠了一小会儿,说:“阿斯帕纽,阿斯帕纽,我爱你就如同我爱自己的儿子一样,不要让他们杀死图里。”她泣不成声。
皮西奥塔的冷漠消失了,他的身体似乎要崩溃,他那张瘦骨嶙峋的黑脸变得柔和起来。“你们大家都会在美国养老的。”他说。
接着,他转向迈克尔说:“我本周之内把图里带来交给你。”
他默默地快步出了门。他自己有一本红边特别通行证。他会再次融进大山之中。赫克托·阿道尼斯虽然在镇上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但他决定还是留在吉里亚诺家。
迈克尔和斯蒂芬·安东里尼两人上了菲亚特车,车子穿过中心广场,驶上了通往卡斯特维特拉诺和海滨城市特拉帕尼的路。安东里尼小心翼翼地慢慢开着车,路上又有无数军事哨卡的检查,直到午后他们才到达特拉帕尼。
第二章
1943年9月,赫克托·阿道尼斯在巴勒莫大学做历史学和文学教授。由于身材特别矮小,他没能从同事们那儿得到凭他的才智应得的尊敬。按西西里文化,注定会是如此结果。当时,人们纷纷残酷地根据生理缺陷给别人起绰号。唯一了解他真正价值的是大学校长。
这年9月,赫克托·阿道尼斯的生活将要发生变化。因为意大利南部的战争已经结束,美国军队已经占领西西里岛并已登上大陆,法西斯主义已经消亡,意大利又重获新生。西西里岛没有真正的统治者,1400年中这是第一次。然而深知历史会嘲弄人的赫克托·阿道尼斯对此并不抱多大希望。黑手党已开始在西西里强行取代法律统治。其不可救药的统治与任何一个自治政权一样糟糕透顶。透过办公室的窗户,他能看到下面的学校的场地,和那构成可以称之为校园的几幢建筑物。
西西里没有必要设宿舍,这儿没有美国和英国熟知的学校生活。这儿的大多数学生在家学习,在规定的时间里来向教授咨询。教授们讲课,学生们完全可以坦然地不予理睬。他们只需要参加考试就行。这项制度一直对西西里人起作用,赫克托·阿道尼斯觉得它既有失体面又非常愚蠢,他认为西西里人应有比其他国家的学生更严的教规。
透过那教堂式样的窗子,他能看到来自西西里各大区的黑手党头目们的季节性汇聚,前来拜访游说大学教授们。在法西斯分子统治时期,这些黑手党头目们曾一度谨小慎微,恭顺谦卑;现在,美国人恢复了民主的仁慈统治,他们像蠕虫从雨水浇松的土壤中破土而出一样,恢复了本来面目,再也不卑躬屈膝了。
黑手党在当地被称为“联友帮”,在西西里许多村落都有它的地方小组。这些大小头目们今天身着节日盛装前来为学生求情。这些学生要么是他们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