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6期-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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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上,扇面大的一摊汗迹在夜色中依稀可见。
五
刘湾镇人在秋天和冬天里依然每天过暮紫桥去杂货店买东西,但很少有人会在桥头停留。人们在杂货店里拷酱油买肥皂草纸的时候,偶尔还能看见李煜从桥上匆匆走过,只是不再见他趴在桥墩上长久注视着杂货店二楼的阳台。但还是有几个经过暮紫桥去毛巾厂或者镀锌厂上夜班的人看见,入夜后的暮紫桥和杂货店之间,常常有李煜走动的影子。那时分,杂货店已经打烊了,运河发出沉重的浪涛拍击声。年轻的李煜独自出现在漆黑的南街,常常让上夜班的人吓出一身冷汗。待看清楚是李煜,就有人开始骂起来:好你个大胆鲤鱼,三更半夜跑出来吓唬人是不作兴的,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李煜也不辩解,只对路人嘿嘿笑两声,笑完便继续走自己的路。夏天那夜独自上杂货店二楼探险的故事在刘湾镇上传开之后,人们又在鲤鱼的称号前冠以“大胆”二字。“大胆鲤鱼”常常在夜晚的运河边独自行走,他的行为在人们的眼中既是怪异的,又十分在情理之中。自打李煜来到刘湾镇工作之后,他一贯以他超常的举动令人们对他不甚理解,比如五月运河的游泳壮举,比如夜晚独闯易家老楼探险。几年下来,人们已经习惯了李煜的怪异,这怪异并未改变刘湾镇人对他的好感,人们看着他从一个一米六十都不到的小孩长成了像模像样的小伙子,除了一些奇怪的行为以外,李煜这个人,待人还是很热心的,工作也是很认真的,所以他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肉庄里的老宋预备请一个媒人,宋红花到了找对象的岁数了。老宋有自己的打算,他要把女儿宋红花许配给李煜,这个小伙子,他是很看得上眼的。那时候,李煜正沉浸于站在暮紫桥上对杂货店二楼阳台的午后观望中不可自拔。老宋的女儿宋红花依然在李煜冒雨来上班弄湿了鞋子时,替他把臭烘烘的湿鞋挂到办公室外的房檐上去晾着。
老宋请的媒人就是刘湾镇商贸社主任毛根勇,他是李煜和宋红花的领导。老宋提着一条猪后腿去毛主任的家里请求他替自己的女儿做媒,毛主任点燃一根飞马牌香烟,猛吸一口,然后在他那张四方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点了点硕大的脑袋说:老宋,你是我们商贸社的老职工了,红花是商贸社的出纳,你们一家都在为商贸社做贡献,所以你家里的事情就是商贸社的事情。红花是个好姑娘,她工作很努力,李煜是个好小伙子,他算盘打得响当当,为我们刘湾镇商贸社争得了不少荣誉。红花和李煜都做财会,以后他们结合了,对工作是有帮助的。所以,把他们两个撮合起来我是十分赞成的。当然,真的成功了,其中一个人的工作还是要调动的,会计和出纳不能是一家人。
毛主任一边说,老宋一边频频点着他肥嘟嘟的脑袋:是的是的,主任说得是,我也是这么考虑才请您做媒,您做媒人是保险能成事的。
毛主任哈哈一笑说:那没问题,不过现在不能叫做媒,现在叫介绍人,我只是介绍一下男女双方认识,当然红花和李煜本来就认识,我的作用是鼓励一下他们,让他们进一步认识对方,是不是老宋?
老宋的头点得像剁肉的斩刀一样有力,介绍人的事情就这样说定了。第二天,毛主任果然找李煜谈话了。李煜知道毛主任郑重其事找他谈话是为了给他做媒,便用很不屑的口吻对毛主任说:我是不会在刘湾镇上呆下去的,我还有很多要干的事情,我要是在刘湾镇上成家了,还能离开这里出去干我想干的事情吗?还有,宋红花身上有一股生肉气味,要是和她一起过日子,我会以为自己每天和一个女屠夫生活在一起,这就比较难受了;还有,宋红花说话声音太响了,还有,她太瘦……
总之,把宋红花介绍给他,李煜是百般推托,毫无积极性。可是后来,李煜与宋红花谈对象的消息还是在刘湾镇上不胫而走。虽然李煜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有些勉强,但刘湾镇人却认为这姻缘还是颇为门当户对的。至于毛主任与李煜谈话的内容,除了李煜,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毛主任居然成功了,他让不想在刘湾镇久居的李煜与土生土长的宋红花谈恋爱了。有人说,那是因为毛主任答应李煜,只要留在刘湾镇商贸社,将来他就是主任的革命接班人。尽管这是他们的猜测,但人们都看出来,毛主任对这个业务上很拿得出手的小伙子的确是十分喜欢的,以这条“鲤鱼”在工作上的出色表现,日后当上刘湾镇商贸社的一官半职,那完全是有可能的。老宋凭他商贸社老职工的经验找毛主任做媒人的确是英明之举。
杂货店的姜来娣为此郁闷了好多天,她的师傅王福弟劝她说:鲤鱼这个人,你是压不住他的,你就不要有什么想头了,他压根就不是配给你这样的姑娘做官人的。
“我什么时候有过想头了?这种男人是嫁不得的,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往运河里一跳,替他担心都来不及,要不就是往别人都不敢去的地方一钻,你都不晓得他在干啥,他的心不在刘湾镇上,他可是一心要往外跑的人,这种男人怎么要得,太不稳定了。”
姜来娣的话讲得不是没有道理,但姜来娣还是因为李煜有了对象而心生窝囊气。那段日子,她站在油酱柜台前的身体总是趔趄着,脸也拉成了驴样,为顾客拷酱油称萝卜干甜酱瓜的时候,也不再翘起她的兰花指,可她身上的油酱味还是一如既往的地道。
肉庄的老宋看中李煜也有他的道理。这个小伙子看起来很是与众不同,老宋断定,他是一定会有与众不同的未来的。李煜一来刘湾镇就拿下了珠算比赛的第一名,至今没有人能夺下他的冠军宝座,后来他又成了刘湾镇上的游泳冠军,游泳能游得那么好,表示他的身体是很健康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也是传宗接代的本钱。膝下只有一女的老宋强烈地希望,李煜能担负起宋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况且李煜是外乡人,一旦在刘湾镇上结婚,等于是入赘了这家人家了。
可是李煜的心不在焉还是让老宋有些担忧,他反复上媒人家小坐,送去肋条肉、猪下水、或者咸脚爪,以此表达他对毛主任毫不怀疑的信任。毛主任当然是重任在身,找李煜谈话的机会越发多起来。
李煜终于在这一年快过春节时,提着香烟和老酒上了老宋家的门。屠夫出身的老宋家在刘湾镇边的宋家宅里,占据着单门独户的两间瓦房。走进低矮的屋子,光线并不充足,但李煜还是看到发黄的石灰墙壁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是年轻的宋阿大在屠宰场上班时拍的照片,宋阿大站在一爿爿倒挂着的猪肉前,脸上堆着灿烂的、幸福的微笑;还有染着彩色颜料的一个女人的半身照,脸蛋红而圆,是因了风吹日晒积攒起来的那种红,照片里的女人脸上的笑,便像某一部战争影片里的解放区姑娘了。李煜想,这大概就是我已经死去的未来丈母娘了。镜框旁边是几张大小不一的奖状,有宋红花同学光荣获得红小兵标兵以资鼓励的小奖状,有宋阿大于县年度屠宰比赛中荣获剥猪皮第一名的大奖状。
老宋家里的简陋陈设显出这家人的日子并不十分富裕,但毕竟老宋是在肉庄上班的,所以他们家的吃食还是很有点油水的。这一天,老宋和李煜在一张木头矮方桌边相对而坐,他们各自喝着一瓶三两装的小炮仗,桌上的红烧肉和咸猪脚炖酥豆在小炮仗浓烈的酒香中显得美味无比。老宋喝了两口酒,便开始回忆起年轻时在屠宰场里面对成群结队的生猪呼风唤雨的豪迈往事。据他自己说,他能用短短六分二十五秒把一张猪皮毫无破损地从一头猪身上剥下来。他伸出油汪汪的手,指着墙上的奖状说:我就这样得了全县的剥猪皮第一名。我就是刮猪毛不拿手,掏猪肠、剔猪骨什么的我都行,如果我刮猪毛也行的话,我就可以拿全能冠军了。
李煜听着老宋的回忆,脸上有些不以为然的表情,但他还是举起酒盅说:您老人家的技术可真是称得上庖丁解牛啊。
老宋是不懂什么叫庖丁解牛的,他更正李煜说:不是牛,是猪,我是杀猪出身的。你还别说,我们是有缘分的,你是珠算冠军,我是剥猪皮冠军,我们都是冠军,所以我们是前世有缘啊!
李煜就说:珠算冠军不算什么,我小时候是少体校游泳队的,要不是生了一场病,我早就是市游泳队的人了,说不定已经是全国游泳冠军了。
老宋连连点头说:是是,你要是进不去市游泳队,那整个上海就没有人能进了。你小时候得了一场病也不能怪你,只能怪命。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你还是冠军,你是珠算冠军。不管是游泳冠军还是珠算冠军,讨老婆养孩子还是要的。再说,讨了老婆还是可以游泳的,这没什么影响,游泳这件事情,我是支持你的,你就大胆游吧,结了婚还可以游,你可以一直游到老,游到死,完全可以。来,喝酒!
这一老一小在饭桌上畅谈着,本有些飘摇不定的亲事便显出了成功的征兆。李煜发现老宋是刘湾镇上唯一理解他的人,他居然支持自己一直游泳到老、游泳到死,这无疑让李煜感觉心头潮热激动无比。
三盅酒过,李煜便告诉自己,这门亲事,是可以考虑的。想想每次去肉庄买肉骨头时,老宋总是多称半斤或者四两给他,老宋对他的好,他是铭记在心的。宋红花无怨无悔地在每个下雨天替李煜晾那双臭烘烘的布鞋,也让李煜感激万分。虽说宋红花瘦了点,整个人像平板车一样毫无玲珑的曲线,说话也是粗声大气的,但宋家父女对自己的关照和在乎,让李煜感觉到,也许这就是他应该接受的生活。
李煜订婚了,现在,刘湾镇人已经很少能看到李煜在暮紫桥南边杂货店门口走动的身影。他没空干那些事了,他忙着打家具、攒布票油票,他要结婚了。就是不知道他结婚后还会不会再在每年的五月跳进运河里去游泳。如果不再游泳,那鲤鱼可就有些荒废了他的才能,可惜了一身好本事了。
六
又是一个将近尾声的春天到了,李煜自然没有提过要下水游泳。刘湾镇人看见李煜频繁地出没于丁木匠家里,据说,五斗橱已经做好了,樟木箱马桶箱夜壶箱也做好了,就差一张四尺半的双人床了。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又发现李煜常常带着一身油漆味从沈漆匠家里出来,大家就知道,家具已经开始上漆了。
老宋家那两间矮平房门口堆满了晒干的肉皮,房檐上挂着一条条风干的咸肉和咸鱼。那些天,宋家宅里的猫和狗被老宋家门口丰富的肉食气味勾引得神魂颠倒,整日在老宋家门口徘徊漫步,害老宋晚上睡觉都不敢关门。猫狗们在老宋的严防死盯下始终没有下口的机会,于是,五月前的那些夜晚,老宋家的屋门口场地,成了宋家宅乃至方圆十里内的猫和狗们良好的交流或者斗殴场所。它们聚集在堆挂着肉皮和咸鱼肉的地方低声鸣吠,在多次意欲去探询那些散发出腥臊气味的肉食时,它们总是挨到石
头或者棍棒的袭击,但它们又不舍得离开这个充满诱惑的地方,于是无聊至极的动物们在老宋家周围陷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多角恋爱、争风吃醋、以及繁衍后代的性情之战中。老宋的女儿和李煜要结婚了,那些猫和狗也借机完成了他们的春末交配工作,想必,这是一个适合结婚或者繁殖的季节。
五月就这样到了,李煜结婚的大喜日子挑在五月一日。宋家宅离商贸社集体宿舍不过一里路程,这一里路程贯穿了刘湾镇最热闹的南街,李煜必须要经过商贸社办公室院子,走上大街,路过豆腐店、公共厕所和厕所旁边的胜利饭店,一路到桥北的陶瓷店,然后上暮紫桥,过桥南的杂货店,再一路往前走,宋家宅就到了。
风和日丽的五月一日正午时分,李煜穿着一件深蓝色中山装走过南街,从宋家宅里接了宋红花一路往回走。新郎喜气洋洋地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大前门香烟和双喜奶糖,不断抛洒给围观的人们,引起阵阵抢夺喜烟和喜糖的哄闹声。宋红花穿着紫红色两用衫和哗叽呢裤子,一张脸红扑扑粉嫩嫩的,显得分外娇美,原本瘦削的脸庞今日显得圆润水灵了许多。围观的人们争相议论着,这门亲事的确是美满而令人羡慕的。
李煜在人群的簇拥下走到了杂货店门口,姜来娣站在油酱柜台里看了一眼新娘子,酸溜溜地对她的师傅王福弟说:老宋是肉庄里做的,宋红花一定是吃着猪油长大的,所以才把一张脸养得这么滋润。
王福弟师傅笑嘻嘻地看了徒弟一眼说:新娘子总是好看的,我当年结婚的时候,你师娘那才叫好看呢,不过女人是经不起结婚养小囡的,你看着吧,只要一养小囡,红花吃了二十多年的猪油也没法保住她那张油光鲜亮的脸蛋。
姜来娣撇嘴笑笑说:那我就不结婚了,要是结婚了,我也不养小囡。
王福弟就呵呵地笑出声音说:小姑娘下巴托托牢再讲话,我看你是讲昏话,女人哪能不结婚不养小囡,不结婚不养小囡的女人哪能叫女人。
说话间,柜台上就有一支香烟和几粒糖扔了进来,王福弟笑着向店堂外的新郎官挥手点头,点着了烟,姜来娣剥开糖纸把喜糖塞进了嘴巴。接亲的队伍就这样过了杂货店门口,向着暮紫桥头走去。
五月的江南,风吹在身上暖洋洋的,暮紫桥下的运河里,黄色的水流有些湍急,两岸的房子挨得紧紧的,房子间夹杂着几棵苦荆树和枇杷树,在风里摇摆着稀疏的绿叶,那景致看上去有些萧条,却是将近复苏的萧条,并不荒凉,只是没有初入夏季的葱郁,这萧条,也因李煜接亲队伍的热闹和庞大显得微不足道。
就在李煜走上桥头那一刻,忽然,他转过头向刚刚经过的杂货店小楼望了一眼。没有人注意李煜瞬间的回头张望,人们只看见李煜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拨开人群走向他多次站在上面跃下运河的桥墩,趴在桥墩上看了看桥下滔滔流动着的运河,接下来,李煜做了一件刘湾镇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
新郎官李煜用两只手掌撑住桥墩,一跃跳了上去,他穿着中山装的身体在五月阳光下的桥墩上,忽然重现历年来遨游运河时令人难以忘却的姿态。
李煜开始脱他那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和同样颜色同样料子的长裤,他动作十分迅速,以至于当人们刚刚反应过来,发出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时,他已经脱下了中山装里面崭新的棉绸白衬衫,露出了像穿条鱼一样黝黑的身体了。
人群中有人开始吆喝起来,人们回忆起了昔日李煜遨游六里运河的壮举,他们纷纷为这条“大胆鲤鱼”在结婚的当日脱掉新装将再次跃入运河而兴奋无比。李煜就这样在纷杂的人声中站立于桥墩上,他仔细系牢裤带,然后弯下腰背,做了一个起跳预备动作。李煜低头看着脚下的运河,水面因太阳的照耀闪烁着粼粼的波光,眼睛被光斑炫得疼痛无比。闪动着的水面强烈吸引着他,此刻,他似乎忘记了他正充当着新郎这个重要角色。他就那样站在桥墩上弯着腰背,轻轻摇晃着赤裸的身体,好似随时都会一跃而下。
自然就有人充当起了发令员:一,二,三——
李煜在纵身跳入运河前抬头看了一眼桥南杂货店二楼的阳台,他看见一个女子的红色身影在阳台上晾晒着的衣物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