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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福地 作者: 莱蒙特-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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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脸的父亲身上系一块台布,正把一个烟氤升腾的瓶子里的流质倒进孩子们吃用的盘子,他们以贪婪的眼色打量着父亲。

  母亲是个高大的德国女人,脸色明朗而带笑容,身上系一条蓝色的围裙。她把另外一些盘子摆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和一个同样上了岁数的男人面前。这个老人正在高声地说话,把他抽的烟灰往烟灰缸里抖去。

  “他们一定是过得不错的。”默里看到这个普通的场面后,喃喃地说。

  “是的,他们那里很暖和、他们的胃口也挺好,桌上摆的是午饭。”卡罗尔不高兴地唠叨着。他走的步子较快,英国人由于一直凝视着那些闪闪烁烁的窗子,走得很慢,落到后面去了。

  他害了严重的思乡病。

  博罗维耶茨基推推搡搡地和一群从旁边胡同里涌出来挤满了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人行道上的工人混在一起了,他毫无目的地随着人群前进。

  去库罗夫斯基家还太早,上酒馆又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他在住处感到百无聊赖才出来的,现在只好在街上闲蹓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几个钟头于是就这样度过了。

  他在贝内迪克特街逛了一阵后,又来到斯帕策罗瓦街,这里比较静,也没有灯光。他在这儿同样是从街头到街尾来回地踱步。

  他这是为了使自己身体疲劳,抵抗那由于良心发现而使他越来越感受到的奇怪的痛苦,同时消除他对艾玛的怀念。

  他开始重新考虑他和艾玛的关系,因为这个关系被她今天对他所表示的轻蔑和仇视给粗暴地拆散了,他不能不这样做。

  他不是一个没有经验和多愁善感的年轻人,他对人们的不幸并不经常关心,可在这件事情上,他总觉得他给别人造成了很大的屈辱。

  当他回想到她过去吻过他、爱过他、表现过高尚的品德,而现在他们在恩德尔曼家会面,她却对他不再表现热情的时候,当他回想到自己对她所能记得的一切的时候,他感到十分烦恼,因为在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十分强烈和不可克制的热望:

  他希望得到她对他的爱。

  他的心里不可能平静,因为他不能设想他和她就这样诀别,就这样再也吻不到她的嘴了,就这样看不到她是怎样把她的骄傲的头放在他的怀里了。

  他好几次想要到她家里去。他的心在不停地跳着,觉得自己也六神无主,他想到了他们的过去,当他来到她家时,她是如何一面叫唤一面迎接他的。

  可现在他并没有去她家里,依然在街上闲逛。

  他本想非得为自己辩解一番不可,但又觉得没有辩解的理由。

  后来他清楚地记起了不久前对她发过誓,保证永远爱她,可是现在却未能这样,为此他很感抱愧。

  他对他自己目前的无能为力也很感到羞惭。

  他尽管有做买卖的聪明才智和冷静的头脑,但他却有意做过许多坏事。他现在只好和人隔绝了,他不得不以自私的诡辩作为掩护,隐瞒自己的心思。

  他把生活中一切富于感情色彩、可以引起人们最平常和最自然的冲动的东西都抛弃了,把一切妨碍他的发财致富和宁静生活的东西都抛弃了。

  他对什么都冷酷无情,一心只顾做投机买卖,他欺骗那些爱他的女人,因为这些女人比那些要出钱买的妓女更容易到手些。他认为结婚也是这样,一切都得先算一算能赚多少钱。他有时感到自己是一个新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被家庭、学校、社会遗弃了的人,一个没有志向、期求和信仰的人。因为在他的身上,这一切都完全丧失了。

  他唯一感觉到的,是这个过去爱过他、现在却轻蔑他的女人、这个他所难以对付的力的化身,就象已被深深埋葬了的花朵重又钻出了地面似的,又在他的面前出现了。

  他对此感到十分恐惧,因为他发现他还没有把自己整个灵魂献给生意买卖,献给工厂,献给个人的事业,在他的灵魂深处仍然出现这个怪影,它甚至比以前更大,甚至要求自己生存的权利。

  只有在罗兹的工厂生活中,才焕发出了他的第一个新的青春,这是一个充满着新的信仰和幻想的青春。因此,他认为他对一切都得重新考虑。

  他感到他自己十分孤独。

  他急急忙忙来到了“侨民之家”,可是这里除了一个女仆外,没有遇见别人。

  女仆人告诉他,说太太们马上就会来,因为逢星期天,客人们一般都会在这里聚会。

  “卡玛小姐在哪儿?”

  “在客厅里。刚才我听到了皮科洛的吠叫声,卡玛小姐一定在那儿。”

  他在客厅发现卡玛睡在一个长沙发上。皮科洛在那里低声地叫着,打搅了她,它看见卡罗尔后,便把自己毛发蓬散的白脑袋藏到她的头发里,不再做声了。

  卡玛仰面睡着,把两只手放在头下。阳光从穿堂里通过开着的门射了进来,照在她孩子般的红扑扑的小脸上。这张小脸的周围还围着一圈黑发,发上插着一些白色的簪子。

  卡罗尔进来时步子很轻,为的是不惊醒她。

  “我没有地方可去。”他想道,因为他记起了他曾答应今天傍晚上露茜那里,可是他没有去。

  现在,当他想到艾玛时,他感到苦恼、忧愁,浑身就要发抖。对露茜的失信,使他受到良心上的责备。

  可是露茜对他的粗暴和愚蠢却是很使人生气的,因此他在她身上昨天还看到的优点,现在就一切都视而不见了。

  可以肯定,他现在如果说到她,就会完全否定她,事事都为自己辩护,这样他在精神上也可以得到一点自我安慰。

  他只好什么也不想,一个人来到旅馆里找库罗夫斯基,因为他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

  “库罗夫斯基先生在吗?”他登上一楼后,问一个侍者道。

  “我马上去问问,是不是起床了。”

  侍者过了一会,来请博罗维耶茨基和他同往。

  “卡罗尔吗?”第二间房里一个雄健有力、十分响亮的嗓子问道。

  “是的,你还在睡吗?”

  “没有睡。请你到小客厅里去,两分钟以后我就来。”

  博罗维耶茨基在这间摆设得很华美的、小巧玲珑的小客厅里踱步,耐心地等着。

  库罗夫斯基除了在城郊自己工厂的附近有一栋住宅外,这个旅馆是他在罗兹的第二套住宅。如他本人所说,这套住宅是“用于待客的”。

  他每星期六都来这里,一般是晚上应承一些要好的熟人,和他们一起喝酒、聊天、玩纸牌。整个星期天他都睡觉,晚上回到家里,从此便整个星期都不露面。

  多少年来他的生活就是这样。

  虽然他常接待和他亲近的人,互相称呼“你”,可是他却没有自己的知心朋友。

  这是一个阶级叛逆者的典型,他睡在这块“福地”上,在赚钱方面适应了它的气候的变化,但脱离了他所出身的世界。

  人们关于他是知道得不多的。

  十年前,他在罗兹出现时,已经抛弃了一大笔财产,自己身边所剩无几。然而他的心情却是高兴的。他当时和一个很坏的骗子手合伙办了一家工厂,一年之后,他一文钱也未挣到就退出来了。此后他想一个人干点什么,依然很不走运。后来他在布霍尔茨的工厂里找到了一个低等职务,他把他几年来在这里的艰苦生活叫作“学习干活”。

  最后他才和人合股开了一个化学加工工厂,这样的工厂他在德国开设过。这一次他不仅没有破产;相反的是,由于他的股东、这个过去的产业主后来到华沙去了,想在电车上找一个职业,工厂便为他一人所有。

  工厂在他的辛勤劳动,他的坚持不懈和具有深谋远虑的行政管理以及扎扎实实的内行知识的指导下,以疯狂的美国式的速度发展起来了,这只有在罗兹才可以看到。

  他没有破产,没有放火烧过工厂,也没有欺骗别人,但却很快地挣得了一笔财产。因为在他下决心要挣得这笔财产后,他是以拼命的劳动和坚持不懈的精神去奋争的。

  他是一个很古怪的人。

  他本来是一个道地的贵族却又仇视贵族,他本来是一个保守主义者却又狂热地信奉知识的进步;他本来是一个主张自由思想的人却又是一个绝对主义的极端的崇拜者;他本来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却处心积虑地嘲弄一切宗教;他本来是个讲究奢华的游手好闲者,吃不了劳动的苦,可同时又成了一个热情的劳动者。

  他讥讽所有的人和一切,但对不幸者却负有一颗同情的心,他的伟大的智慧表现在对一切都能容忍。

  这是在一个表里看来一致的人的身上表现出的真正的矛盾。

  “库罗夫斯基,这是一个波兰式的混杂体①。”十分尊重他的布霍尔茨曾经下过这样的定义。

  

  ①原文是德文。

  博罗维耶茨基在小客厅里打住了脚步,因为他仿佛听见了库罗夫斯基房间里女人的说话声和她们的裙子拖在地上的窸窸窣窣声。可是过了一会这声音就没有了,于是他往这间房里走去。

  他感到忐忑不安,和主人打了招呼后,心烦地坐在一张桌子边。

  “今天有谁会来吗?”库罗夫斯基用他的核桃样大的眼睛看着卡罗尔,问道。

  “据我所知,大家都会来。我们有整整三个星期没有见面了。”

  “你们在惦记我,是吗?”他随便说道。

  在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就是为了使你不至怀疑,我们也该如此。”

  “我不怀疑。可是我不能不把我这国王的高贵想法先告诉你。”

  “你不希望我们惦记你吗?”

  “我不会这样。我们且不谈这个。你今天的态度有点不明确,可是你的脸色今天却第一次象个大丈夫的样子。”

  “为什么不是一个消化不良的病患者的脸色?”卡罗尔感到在库罗夫斯基的这句话中点出了他的真实情况,便嚷了起来。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们当真来吗?”他看着钟问道。同时以鄙夷的、凶恶的眼光望着一幅遮住了卧室的门帘。在帘子的那边,又可以听到那响得十分斯文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马克斯、恩德尔曼和凯斯勒一定会来,因为马克斯已经睡够,其他两个在恩德尔曼家今天的娱乐会上已经感到很烦了。”

  “我也得到了邀请!好啦!那些可爱的小山羊去的多吗?”

  “你说得真妙呀!贝尔纳尔德对我详细介绍了她们的嫁妆,我按序一一都看了,可是没有一点醒人耳目的东西,没有。”

  他感到不愉快地摇了摇头,因为艾玛的面孔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又想起了她对他说过的话。

  “特拉文斯基夫妇也要去,他昨天在我这儿说过。”

  “他们去了。他在这个犹太人和德国人的汪洋大海中,感到很憋闷,而她的漂亮和十分讲究的穿着则引起了轰动。斯姆林斯卡也去了。”

  “她去了吗?这是一件大事。你从哪儿去找她这种古典美呀!”

  “你说得对。她的匀称的体态比她的漂亮的脸庞更令人赞赏。大家都议论着她的青年时代,说她在那个时候就很漂亮,这种看法也是从那个时候就没有间断地传下来的。”

  博罗维耶茨基歪着嘴笑了笑。大家都没有说话。

  “你好象在想什么?”

  “为什么你有三个星期没在罗兹?”卡罗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问他道。

  “为什么?”他将一把刀子往上一扔,然后象杂技演员一样,灵巧地接在手中,“为什么?就是为了这个。”他转过身来把胳膊伸给他看,指着那包上了纱布的左手说。

  “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被两块钢片切坏了。”

  “什么时候?”他很快地问道,好象他不相信似的。

  “两个星期以前。”他低声回答道。他的两道紧锁着的黑眉毛就象挂在他的一双严峻的眼睛上的两张弓。

  博罗维耶茨基这才看出他脸上显现出病态的苍白,他的眼睛已经塌陷下去了。

  “为了女人?”他与其说是对他说,还不如说是对自己。

  “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可以使我为她献出手指的女人。”他很快地说道,心神不定地抚摸着他的稀疏的黑头发和把他的衣领和胸脯遮住了的乌黑的胡须。

  “因为这样的女人没有,完全没有!”卡罗尔开始高声地说,“女人不是一些蠢猪,就是一群多愁善感的、好哭的鹅,在她们当中找不到一个人、一个完全的人。”

  他想趁机对女人进行报复,可是库罗夫斯基打断了他的话。

  “你在自己情人身上要找到的不是人性,而只是爱情。如果你不停止胡诌什么女人没有人性,如果你继续把女人看成是玩具和饲料,如果你要通过自己胃口——只是胃口——的三棱镜去看女人,你对女人就没有发言权。”

  “我感兴趣的是,在我们中,谁对年轻漂亮的女人能有不同的看法?”

  “这我不知道,可我不象你那样着。”他很随便地回答道。

  “仅仅由于这个原因,你就要剥夺我发表议论的权利吗?”

  他很生气地问道。

  “你难道可以禁止我说出我们之间虽然是表面上的这种矛盾吗?”

  他开始笑了。

  “这么说我们干吗要玩弄这些空洞的言词呢?”

  “我一开始就这么认为,而你在四十分钟以后才想到这一点。”

  “祝你健康!”卡罗尔生气地说完后,便朝门外走去,可是库罗夫斯基急忙拦住了他。

  “别古怪了,你对别人生气,却迁怒于我。留下来吧,我今天不让任何人再来了。”他把话说完了。

  卡罗尔终于留下。他坐在沙发上,以迟钝的眼光看着十几支在一些大银烛台上燃起的蜡烛。因为库罗夫斯基对在房子里点煤气灯、煤油灯和电灯都很不习惯。

  “你收回你今天不接待任何人的说法吧,我马上就走。”

  “我当然收回。而且我还想见一见贝尔纳尔德这个罗兹的小汉姆雷特,他在模仿我说的话、我下的定义,还有我的袜子的颜色时,把它们都丑化了。我想看一看马克斯这一块肉和凯斯勒这个德意志狼,其他的就不说了。这段时期,你们都没有来我这儿呀!”

  “在你病中没有人来让你高兴高兴吗?”

  “的确,老实告诉你吧!你们有时是很会逗笑的。”

  “你知道这一点很好,为此我要以大家的名义对你的诚实表示感谢。”

  “不诚实是很难的。”他开玩笑地吆喝道。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笑了起来,可是没有说话。

  库罗夫斯基走到第二间房里,过了一会,他又折了回来。

  卡罗尔瞅着他,觉得很有必要对他说几句话,哪怕是说半句都可以。但他没有说,面对库罗夫斯基脸上冷冰冰的表情和带讥讽的神色,他觉得还是不说的好,于是他退了几步,力图控制脸上表现的不满。

  “你的工厂怎么样?”过了一会库罗夫斯基问道。

  “就象我在最近的一封信中对你说的。莫雷茨再过一星期就来,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工作了。”

  “我忘了告诉你,我在华沙遇见了安卡小姐。”

  “我不知道她会在那里。”

  “她有什么必要说出去呢?你希望小姐们的世界就终止于情人身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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