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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美丽新世界-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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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年轻朋友,”穆斯塔法·蒙德说,“文明绝对不需要什么高贵和英雄主义。这类东西都是没有政治效率的病症。在我们这样的有合理组织的社会里,没有人有机会表现高贵或英勇。这种机会只能够在环境完全混乱时出现:在战争的时候,在派别分化的时候,在需要抵制诱惑的时候,在争夺或保卫爱的对象的时候——显然,在那种时候高贵和英雄主义才会有点意义。可是现在是没有战争的。我们为防止对某一个对象爱得太深,做出了极大的努力。我们这里没有派别分化这个东西。你的条件设置又让你忍不住要做你应该做的事;而你应该做的事总体说来又是非常愉快的,能够让你任意发泄你的种种自然冲动,实际上不存在需要你去抵抗的诱惑。即使由于某种不幸的意外确实出现了不愉快的事情,那好,还有唆麻让你远离现实去度唆麻假;永远有唆麻可以平息你的怒气,让你跟敌人和解,让你忍耐,让你长期承受痛苦。在过去,你得做出巨大的努力,经受多年艰苦的道德训练;现在只需吞下两三个半克的唆麻就行了。现在谁都可以道德高尚,一个瓶子就可以装下你至少一半的道德,让你带了走。没有眼泪的基督教——唆麻就是这种东西。”
  “但是眼泪是需要的。你还记得〈奥塞罗〉的话吧?要是每一次暴风雨之后都有这样和煦的阳光,就让狂风恣意地吹,把死亡都吹醒了吧。有一个印第安老人常告诉我们一个故事。是关于玛塔斯吉的姑娘的。小伙子要想跟她结婚必须到她园子里去锄一上午地。锄地好像很容易,但是那儿有许多许多有魔法的蚊子和苍蝇。大部分小伙子都受不了叮咬,可受得住叮咬的却得到了那姑娘。”
  “这故事很好听!但是在文明的国家里,”总统说,“你可以用不着替姑娘种地就得到她。也没有苍蝇蚊子叮咬。我们好多个世纪以前就消灭了蚊蝇了。”
  野蛮人皱起双眉点了点头。“你们把苍蝇蚊子消灭了,把一切不愉快的东西消灭了,而不是学会忍受它们。‘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面对着苦海,拿起刀子做个一了百了。’可是你们两样都不做。既不‘默然忍受’,也不‘一了百了’。只是把毒箭取消,那太容易了。”
  他突然沉默了,想起了他的母亲。琳妲在她三十七层楼上的房间里曾经飘浮在一个弥漫着歌声的海里,那儿有光明和麝香的爱抚——她飘走了,飘到空间以外,时间以外,飘到她的回忆、习惯和她那衰老臃肿的身子的囚车以外去了。而汤玛金,以前的孵化及条件设置主任汤玛金,现在还在唆麻假期里——那摆脱羞辱和痛苦的唆麻假里,在一个他听不见嘲弄的话和讽刺的笑,看不见那张奇丑的面孔,感觉不到那两条湿源源的肥胳臂搂住自己脖子的世界里——美妙的世界里……
  “你们需要的是,”野蛮人继续说道,“换上点带眼泪的东西。这儿的东西都不如眼泪值钱。”
  (“造价一千二百五十万元,”在野蛮人对他提起这话时,亨利·福斯特曾经抗议过,“一千二百五十万元——那是新的条件设置中心的价值,分文不少。”)
  “勃勃的雄心振起了他的精神,使他蔑视不可知的结果,为了区区弹丸之地,拼着血肉之躯去向命运、死亡和危险挑战。进里头不是还有点东西吗、”他抬头看着穆斯塔法·蒙德问道,“与上帝无关——当然,上帝也可能是理由之一。危险的生活里不也有点东西吗?”
  “有很多东西,”总统回答,“男人和女人的肾上腺素每过一些时候都需要受到点刺激。”
  “什么?”野蛮人莫名其妙地问。
  “那是身体完全健康的条件之一。因此我们才把接受V.PS治疗定为义务性的。”
  “V·P·S?”
  “代猛烈情素。每月固定接受一次。我们让肾上腺素弥漫了整个生理系统。从生理上说它完全和恐怖与狂怒相等。它所能产生的滋补效果跟杀死苔斯德蒙娜和被奥塞罗杀死相同,却丝毫没有它的不方便。”
  “可是我却喜欢那种不方便。”
  “可是我们不喜欢,”总统说,“我们喜欢舒舒服服地办事。”
  “我不需要舒服。我需要上帝,需要诗,需要真正的危险,需要自由,需要善,需要罪恶。”
  “实际上你要求的是受苦受难的权利。”
  “那好,”野蛮人挑战地说,我现在就要求受苦受难的权利。”
  “你还没有说要求衰老、丑陋和阳痿的权利;要求害梅毒和癌症的权利;要求食物匮乏的权利;讨人厌烦的权利;要求总是战战兢兢害怕明天会发生的事的权利;要求害伤寒的权利;要求受到种种难以描述的痛苦折磨的权利。”良久的沉默。
  “这一切我都要求。”野蛮人终于说道。
  穆斯塔法·蒙德耸耸肩,“那就照您的意思办吧。”他说。 


 
    第十八章
 
  门半开着,他们俩进来了。
  “约翰!”
  一种不愉快的、带他的特性的声音从浴室传来。
  “出了什么事吗?”赫姆霍尔兹叫道。
  没有回答。不愉快的声音又出现了,两次。没有声音了。浴室门咔哒一声开了。野蛮人走了进来,非常苍白。
  “我说呀,”赫姆霍尔兹很关心地说,“你脸上的确带病容,约翰!”
  “你吃了什么不受用的东西吗?”伯纳问。
  野蛮人点点头,“我吃了文明。”
  “吃了什么?”
  “我中毒了;受了污染。而且,”他放低了声音说,“我吞下了自己的邪恶。”
  “不错,可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我是说你刚才在……?”
  “我现在已经清洗了自己,”野蛮人说,“我拿芥末冲温水喝了。”
  两人瞪大了眼惊异地望着他。“你是说你是故意那么做的?”伯纳问。
  “印第安人就是那么清洗自己的。”他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用手抹了抹前额。“我要休息几分钟,”他说,“我相当疲倦了。”
  “喔,这我倒并不意外,”赫姆霍尔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是来告别的。”他换了个口气说了下去,“明天我们就走了。”
  “是的,明天我们就走了。”伯纳说。野蛮人在他脸上看见了一种完全决心听天由命的表情。“顺带说一句,约翰,”他说了下去,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把手放在野蛮人的膝盖上,“我要说明我对昨天发生的事有多么抱歉,”他脸红了,“有多么惭愧,”尽管说时声音颤抖,“事实上是多么……”
  野蛮人打断了他的话,动情地抓住他的手,捏了捏。
  “赫姆霍尔兹对我好极了,”伯纳停了一下,说了下去,“要是没有他我早就……”
  “好了,好了。”赫姆霍尔兹抗议道。
  沉默。三个年轻人尽管痛苦,反倒快活起来了,因为他们的痛苦象征了他们对彼此的爱。
  “今天早上我去看了总统。”野蛮人终于说话了。
  “我问他我是否可以跟你们一起到海岛去。”
  “他怎么说?”赫姆霍尔兹迫不及待地问。
  野蛮人摇摇头。“他不让我去。”
  “为什么不让?”
  “他说他想继续做实验。可是我他妈的是不会干的,”野蛮人突然发起脾气来,说,“我才不愿意给他当什么混账的实验品呢。就算全世界的总统都来求我我也不干。我明天也拔腿走人。”
  “可是你到哪儿去?”两人同时问。
  野蛮人耸耸肩。“哪儿都可以去,我不在乎。只要能够孤独就行。”
  下行线路是从纪尔福德沿威谷到果答明,经密尔佛、微太利到哈索密,再穿过彼德菲尔飞向朴茨茅斯。而大体与此平行的上行路线则要经过华波斯顿、同安、帕特南、爱尔丝特和格雷莎等地。这两条线路在野猪背和红鹿头之间有几处地方相距不到六七英里。这个距离对于粗心的驾驶员实在太近——特别是在他们多吞了半克唆麻的晚上。发生了几起事故,严重的事故。于是决定把上行线路往西挪开几公里。这样,在格雷莎和同安就留下了四座灯塔,标志着从朴茨茅斯到伦敦的旧飞行线路。灯塔上的天空宁静寥落。此时直升机正在塞尔波恩、波尔顿和法恩汉上空不断嗡嗡着。轰鸣着。
  野蛮人选择的隐居地是耸立在帕特南和爱尔丝特之间的小山顶上的一座旧灯塔。那建筑物是钢骨水泥做的,目前情况依旧良好。野蛮人第一次探索这地方时曾经嫌它太舒服,文明到了几乎奢侈的程度。但他向自己保证一定要以更加严格的自律和更加脱胎换骨的涤罪进行弥补,以此安抚自己的良心。他在隐居地的第一夜故意没有睡觉,只是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跪在地上祈祷,时而向有罪的克劳狄斯曾向它乞求饶恕的天庭祈祷;时而用祖尼语向阿沃纳微罗那祈祷,时而向耶稣和普公祈祷,时而向他的守护生灵鹰隼祈祷。他不时地平伸了双臂,好像上了十字架,许久许久不动,伸得胳臂生疼,越来越疼,疼得发抖,难以忍受。他平伸着手,自愿上了十字架,同时咬紧牙关,痛得汗流满面。“啊,饶恕我吧!啊,保佑我纯洁!帮助我善良!”他一再地说,直到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到了早上,他觉得已经取得了在灯塔里居住下去的权利;尽管那里大部分窗户还有玻璃,而从平台上看出去景色也太美丽。让他选择灯塔的理由几乎立即引导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路。他选择到那儿去居住,因为那儿有十分美丽的景物,因为从他那有利的地位看去,似乎可以看见神灵的圣体。可是他是什么样的人,竟然得到如此的娇惯,可以每时每日欣赏如此的美景?他是什么样的人,竟然可以与上帝的圣体生活在一起?他是只配居住在肮脏的猪圈或是地下的黑洞中的。因为长夜的煎熬他的身子仍然僵硬,余痛也还在,也正因此他才觉得良心稍安了。他爬上了塔楼的平台,向旭日东升的光明世界望去:他已经重新获得了在这里居住的权利。北方的景色由野猪背蜿蜒的白里质群山包围。群山东尽头的后方矗立着七座摩天大楼,那就是纪尔福德。野蛮人一见那些大楼便不禁苦笑;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必须与它们和谐相处,因为到了晚上不是它们那些几何图形的星星快活地眨眼,便是它们在泛光的照耀下,像发光的手指指向深杳神秘的天空。那手势的意义在全英格兰除了野蛮人之外恐怕是谁也体会不到的。
  帕特南就在峡谷里,在野猪背与他的灯塔所在的小山之间,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九层楼,有圆柱形粮仓,有一个家禽场和一个小小的维他命D工厂。灯塔南面是长满石南的漫长的缓坡,地势渐渐降下去,跟一串池治连在一起。
  池沼以外的森林后矗立着一座十四层的爱尔丝特大楼。红鹿头和塞尔波恩在朦胧的英格兰空气里若隐若现,把眼光吸引到浪漫的蓝幽幽的远方。但是吸引野蛮人到他的灯塔来的还不仅是那远景;迷醉他的还有这儿的近景。这森林,这大片大片的石南丛和黄色的金雀花,还有那一片片苏格兰枞树和榉树掩映的闪光的池塘,池塘里的睡莲和一丛丛的灯心草——这些都非常美丽,对习惯于美洲荒漠的枯寂的眼睛它们都是惊人的。何况还有孤独!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影。灯塔距离切林十字架只有一刻钟的飞行距离;但是这个苏瑞郡的荒原却比马尔佩斯的群山还要荒凉。人群一批批离开伦敦,却只是去玩电磁高尔夫或是网球。帕特南没有高尔夫球场;最近的瑞曼球场也远在纪尔福。这儿唯一能够吸引人的东西是野花烂漫的景色。既然没有好的理由来此,所以这儿就没有游人光顾。开初的日子野蛮人过着孤独的生活,没有受到干扰。
  约翰初到伦敦时领了一笔个人的零用钱,那钱大部分已花在了装备上。离开伦敦之前他买了四条人造毛毯子、粗绳、细线、钉子、胶水、几件工具、火柴(不过他打算到时候就做一个取火钻)、罐子、盘子、二十四袋各类种子和十公斤面粉。“不,不要合成淀粉和废棉代面粉,”他曾经坚持,“尽管那要营养一些。”可是遇见泛腺体饼干和加了维他命的代牛肉时他却在老板的劝说前让步了。现在望着这些罐头他又强烈地谴责起自己的软弱来。可恨的文明产品。他下了决心即使挨饿也不吃那些东西。“那对他们会是一种教育。”他报复地想道。可那对他也会成为一种教育。
  他数了数钱,他希望剩下的几个钱能够让他度过冬天。到了明年春天地菜园里的产品就足够让他独立于外部世界了。同时,猎物总是有的。他看见过很多兔子,池塘里还有水鸟。他立即开始做起弓箭来。
  灯塔旁边就有白杨树,还有一整林子的樟木,满是直得漂亮的枝条,是做箭杆的好材料。他从砍倒一株小白杨开始,砍出六尺没有分权的树干,削去树皮,然后照老米季马教他的样子,削掉树皮,一刀一刀削掉了白色的木质,削出了一根和他自己一样高的棍子。当中粗些是为了结实,两头细些是为了灵活方便。工作给了他极大的乐趣。他在伦敦度过了几周游手好闲、无事可做的日子,需要什么只需按一下按钮或是拉一拉手柄。现在做起需要技巧和耐心的工作来竟纯粹是一种享受了。
  他差不多把根棍子削成了弓体,忽然意识到自己唱起歌来了,吃了一惊。唱歌!他仿佛从外面回来,突然撞上自己在干着坏事而且现场拿获了,不禁惭恧得满脸通红。他到这儿来毕竟不是为了唱歌和享受,而是为了不让文明生活的垃圾继续污染他的;是为了清洗污秽,弥补过失,积极进行弥补的。他惶惑地意识到,在他沉溺于削制弓体的时候,竟然忘记了自己发过誓要随时记住的东西——可怜的琳妲,自己对妲那凶狠的冷酷,还有那些在她死亡的神秘环境里像虱子一样爬来爬去的讨厌的多生子。他们的存在不仅侮辱着他的哀伤和悔恨,而且侮辱了神明。他曾经发誓要记住这些,而且要不断做出补偿。可现在他却在削制弓体的时候竞唱起歌来了,的确唱了……
  他进了屋子,打开齐末盒,放进了一些水,在火上煮了起来。
  半小时以后,从帕特南同一波坎诺夫斯基小组来的三个德尔塔减农民到爱尔丝特去,偶然看见一个年轻人在山顶上废弃的灯塔外面,光着上身,用一根打结的绳子鞭打着自己。背上横着猩红的鞭痕,一条条鞭痕滴着缕缕的鲜血。卡车司机在路边停了车,跟他的两个同伴一起搭拉了下巴,盯着看这个罕见的奇景。一、二。三,他们数着。打到第八鞭年轻人停止了自我惩戒,跑到树林边去,猛烈地呕吐起来,呕吐完了,回来又抓起鞭子狠打。九、十、十、十二……
  “福帝!”驾驶员低声说,他的弟兄们也有同感。
  “福帝呀!”他们都说。

  三天以后,记者来了,像兀鹰落到了尸体上。
  尸体已在鲜叶燃成的文火上烘干,可以用了,野蛮人在忙着做箭杆。三十根樟树条已经削好烤干,用尖利的钉子做了箭镞,弦口也仔细地刻好了。有天晚上他袭击了帕特南家禽场,现在他已经有了足够制造一个武器库的羽毛。第一个记者找到他时他正在往箭杆上安装羽毛。那人的气垫鞋没有声音,悄悄来到了他的身后。
  “早上好,野蛮人先生,”他说,“我是《每时广播》的记者。”
  野蛮人仿佛叫蛇咬了一口,跳了起来,箭、羽毛、胶水罐和刷子掀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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