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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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链条已经小心地给搭在链轮上,再也不能去碰它,换句话说,就是不能用脚踏,否则链条又要脱落,而且和后轮缠在一起。既然链条不再需要转动,为了使它牢牢地搭在链轮上,旅行推销员甚至想拿他早上拾到的一条小绳子把链条扎牢。他伸手到他的短祆口袋里去找小绳子’f没有找到,他才记起…他记起小绳子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他毫无困难地一直驶到平坦的路面上,离叉路口不远;一个小女孩漫不在意地从他前面穿过马路,他不得不刹车闪避。然后为了恢复原来的速度,他不加思索地把脚蹬板踏了一圈……接着又踏了几圈。机件正常地转动起来。那种异常的声音完全消失了。
他听见市镇的另一端响起了小轮船的汽笛声:一次,二次,三次。
他到达广场,到达市政厅的左边。汽笛又响起来了,声音尖锐而悠长。
那块电影广告牌上,已经换了海报。他把车子靠在广告牌上,奔过了咖啡店。里面空无一人:座位上既没有顾客,柜台里面也没有店主人。他喊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店外边周围也没有人。马弟雅思想起了店主人曾经把保证金还给他。那笔钱的数目是……
轮船的汽笛发出了一下悠长的呼啸声——比较低沉一点。
旅行推销员奔过去拿起自行车。他可以把它留在码头上,或者托付给任何人,只要把租金一起付清就行了。可是他沿着那片高低不平的铺石路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踏着的时候,他想起了车房主人还没有告诉他租金是多少。他拿到车子的时候,店主人要求付二百克朗的保证金,这个数目显然不是车子的车价,也不像是半天的租金。
马弟雅思不敢在防波堤上踏车子,因为堤上堆满了篮子和箱子。在这一段码头上他看不见一个可以代他转交租金的闲荡的人,他不得不把车靠在围墙上,自己直奔码头。
几秒钟以后,他已经到达登陆斜桥,那里拥挤着十来个人。跳板已经拿掉。小轮船慢慢地离开堤壁。
现在是涨潮时候,海水淹没了叙桥的一大段——也许淹没了一半——或者三分之二。已经看不见斜桥脚下的海草,也看不见底下几级石块上容易使人滑跌购绿色奔苔。
马弟雅思望着轮船和斜桥之间那狭狭的一湾海水正在不知不觉地扩大。要跳过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这倒不是因为隔着这一湾水——这一湾水目前依然没有宽多少——而是因为落到船上时有危险:不是落到船边上不能保持平衡,就是落到后甲板的旅客和他们的行李中间。他起跳的地点是斜坡,也增加了他的困难;身上穿的短祆,脚上的厚皮鞋,手上的小箱子,都妨碍着他。
他转过身来瞧那些留在岸上的旅客家属,他们都半侧着身子,他们的两条平行的视线动也不动地迎接船上射过来的相同的视线。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靠在一根支持着上甲板一个角落的铁柱上,很严肃地打量着他,她的大眼睛安静地凝视着他。他奇怪她为什么要这样观察他,可是一个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一一一一ra-p是船上一个水手的身体,旅行推销员认为自己认识这个水手。他毫无目的地向斜桥走下去三步,大声叫喊:“喂!”
由于船上机器开动的声音,水手没有听见。登陆斜桥上站在马弟雅思身边的人们立刻转过头来望他——然后其余的人也由近及远,纷纷回过头来望他。
船上的人们看见岸上的人头都朝马弟雅思这边转,也向这边望过来——仿佛很惊异似的。水手抬起头,也瞧见了马弟雅思;马弟雅思向他挥舞着手臂,又喊了一声:“喂!”
“喂!”水手回答,挥舞着手臂表示告别。他身边的小女孩动也没有动,可是船的转动改变了她的视线的方向:她现在大概是望着斜桥上面的防波堤,堤上通向信号台的那条狭窄的路上也站着一群人。这群人的视线也转向马弟雅思。他们并没有改变脸上那种紧张而凝固的表情。
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到得还不算太迟。”
小轮船像往常一样开始转弯,以便把船头对着海口。岛上的居民一个接一个地离开防波堤,回到自己家里去。旅行推销员自己问自己今晚在哪里睡觉,还有明晚,后晚——因为轮船要星期五才回来。他还捉摸着岛上有没有警察。接着他又想,不管有没有警察,反正是那么回事。
不过他最好还是能够离开这里,因为这是他的原定计划。
“应该叫喊!他们会开回来的。”
马弟雅思回过头去瞧那个对他说话的人。那是个像城市居民打扮的老头儿,他脸上的笑容可以解释为关切,也可解释为嘲讽。
“算了!”马弟雅思回答,“这没有关系。”
何况他也叫喊过了——当然,他没有马上叫喊——而且也不太坚持。那个水手仿佛没有懂得他是乘不上轮船。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那时为什么要叫喊。
“他们会开回来的,”老头儿又说了一遍,“在潮涨的时候,轮船掉过头来是很容易的。”
也许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一定要离开这儿。”旅行推销员说。
再说,他还要把自行车还给人家,而且要付清租金。他望着海水拍打斜桥——现在大概是海水既不涨也不落的时候。在斜桥的凹角里,回头浪并没有激起高潮。
小轮船的螺旋桨激起了一长串的小浪。可是港口空无一人。只有一艘小渔船在港口中间摇晃,船桅摆动得很厉害。在斜桥下面有被海水溅湿的危险,马弟雅思走上去,到了防波堤上面,独自一人在篮子、渔网和渔具中间走着。
他把没有拿东西的右手放进短祆口袋,摸到了那股卷成8字形的精美的小绳子——在他收藏的绳子中这是一件珍品。人们经常告诉他:从前他收藏过满满的一盒绳子——那是二十五年前或者三十年前的事了。
他记不起那些绳子现在变得怎样了。在他的短祆口袋里,今天早上才摄到的那股精美的小绳子,现在也没有了。他的右手在衣袋里只换到一盒香烟和一小袋糖果。
他认为现在是吸烟的时候,他拿出那盒香烟,发现里面已经少了几根——正确点说,是三根。他把香烟放回到衣袋里。那袋糖果也吃过了。
他沿着石头堤道,靠着没有围墙的堤边,慢慢地走着,水面又高了几公尺。防波堤尽头的码头边上,海水已经淹没了那狭长的一条垃圾和污泥地带。再过去就是一排排的房屋和商店:广场角上的五金店,肉店,“希望”咖啡店,那家什么都出售的店——出售女衬衣,手表,鱼,糖果,等等……
马弟雅思用手在衣袋里瞎摸,打开了玻璃纸袋,随手拿出一颗糖果。这颗糖果是用蓝色纸包着的。他继续用一只手把纸卷扭开。把糖果放进嘴里,然后把那块长方形的包纸卷成一团,扔到水里,让它浮在水面。
他把身子更俯下一点,望见了脚下笔直的堤身插入黑色的水里。在这时候,防波堤投下来的那条暗影一定变得很狭窄。可是现在没有太阳,天空一直盖满了云。
马弟雅思在一簇灰色的平行线中间走着,最外面的一条直线是港内水面,最里面的一条直线是围墙墙项近大海的边线,中间是围墙墙顶靠里的边线,围墙墙脚和防波堤大道连接处也构成一条直线,防波堤的没有栏杆的边沿也是一条直线——所有这些平列的直线,除了有些地方被缺口切断以外,都笔直地伸向码头。
一
那张新的电影广告上面画着一幅风景画。
最低限度马弟雅思认为自己在广告上那些交织着的线条中看出来一片荒原,上面分布着一簇簇的小树,可是这幅画上一定还叠印着一些别的什么:因为画面上到处都出现着某些描形或设色不可能是原画所有的。不过,谁也不敢说的确有第二幅画加印在上面,因为两者之间看不出有任何联系,也猜不出加上去的东西用意何在,充其量只能把荒原的起伏的地形弄得糊里糊涂,使人怀疑上面画的到底是不是一幅风景。
主要演员的名字印在广告的上端——全是些外国名字,马弟雅思觉得已经见过多次了,可是他记不起他们的脸。广告的下端用大号字印着的大概就是影片子的名称:《X先生和双循环路线》。这个片名和流行的片名不一样——不很诱人,似乎和人类没有任何关系——简直叫人看不出是哪一类的影片。也许是侦探片,或者是科学幻想片。
马弟雅思再一次想看清楚这些交织着的弧线和角度到底是什么意思,结果什么也看不出——他甚至不能肯定上面究竟是叠印的两幅画,还是仅仅一幅画,或是三幅甚至好多幅画。
他退后一公尺,想把整个画面看清楚些,结果越看越糊涂,只觉得这画轮廓模糊,变幻无穷,难以理解。这片子要到星期六晚上或星期日才上映,他不能去看了,因为他准备在星期五下午离开这儿。
“漂亮的广告!嗯!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马弟雅思抬起眼睛。高出于广告牌的门洞子里展出车房主人的脑袋。
“是呀,要说是漂亮的广告……”旅行推销员小心翼翼地开始说。
“真奇怪,”对方继续说,“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些想像不到的颜色!”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他已经看出来这些线条是什么意思了呢?
“我把自行车带来还给您,”马弟雅思说,“这家伙刚才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
“我不觉得奇怪,”车房主人依旧带着一点笑容回答,“这些新车子看起来闪闪亮,实在是一点也不耐用。”
旅行推销员叙述了他刚才的不幸遭遇:他迟到了几秒钟,没有乘上轮船,毛病就出在链条身上,这链条在最后关头拖延了他五分钟。
车房主人觉得这种事情太平常,连听也没有去听他。他问:
“您是从码头上回来的吗?”
“刚回来……”
“您想把自行车一起带走吗?”那人大声说,可是样子始终很快活。
马弟雅思解释说,他已经到过香烟店,想交还车子和付清租金,可是店里没有人。他重新走到广场上——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听见了轮船的最后一次汽笛声,拉过这次汽笛声,舷门就要关闭了。他就向码头走去——他并不着忙,因为已经太迟了——他只是想去看看小轮船的开行情形——总的说来是想散散心……
“是的,”那人说,“我看见您了。我刚才也在那边,我在防波堤的尽头。”
“现在我要租一间房间来住到星期五。哪儿可以租到?”
车房主人似乎在思索。
“今天轮船起码迟开了五分钟。”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
岛上当然没有旅馆,也没有出租房间的人家。有时也有人要租一间空房间,不过出入很不便当,设备也不舒服。想要知道目前能否租到房间,最好的办法是到码头上那间“希望”咖啡店里去打听一下。接着,旅行推销员问了自行车的租金,店主人要二十克朗。一方面,这辆自行车很新,另一方面,车子的运行很不正常,从这两方面看来,很难说这二十克朗的租金到底是便宜是贵。
“哦,等一等,”香烟店主人说,“您可以去找勒杜克寡妇,她住得离这儿很近,她家经常有一间漂亮的房间出租,不过她今天气疯了,因为她的女孩子不见了,最好还是别找她。”
“谁不见了?”旅行推销员问,“勒杜克太太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早上才到过她家里。我希望没有出什么事吧?”
“又是雅克莲那个女孩,她家里人从中午开始就找她,到处都找不着。”
“她总不见得在很远的地方吧!这岛并不太大呀。”
牧场和旷野,土豆田,道路边,悬岩下面的洼地,沙子,岩石,海……
“别担心,”那人眨着眼睛说,“自然有人知道她在哪儿的。”
现在马弟雅思不敢离开了。他又一次耽搁得太长久。他不得不再度和说话中间的停顿作斗争,这些停顿可能在每一句话后面使谈话中断。
“原来这样,”他说,“这就是在黑岩村那边谈论的牧羊那回事gB?”
“是呀!她放羊,可是粮抢走的是牧羊女!’储如此类的话,等等……
其中也有:“十三岁!说起来真可怜!”——“她遭了鬼迷了,这女孩子。”——“有了孩子可真麻烦。”——“应该给她一顿…”
这场谈话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结束。马弟雅思说一句,那人回答一句,马弟雅思回答一句。那人说一句,马弟雅思回答一句。马弟雅思说一句,马弟雅思自己回答一句。小姑娘雅克莲的可耻的苗条身影在道路上、岩石上和悬岩上路蹑。在风吹不到的洼地里,牧场的草上,矮树丛的树阴下.靠着松树的树干,她停了下来,慢慢地用指尖抚弄她的头发,脖子,肩膀……
她总是回到家里睡觉的——她的家坐落在通向灯塔的那条路上,是镇边上的最末一家。今天晚上,马弟雅思要在她家寄宿,在向母亲和两个长女道了晚安以后,他会右手拿着一极点着的蜡烛,左手拿着他曾经把小绳子小心地放过去的那个小箱子,到楼上卧房里去;只要抬起头,他就能看见前面几级楼梯上一个穿着黑袍子的农家小女孩在黑暗的楼梯上替他引路,那是孩子般的维奥莱……维奥莱!维奥莱!
他推开咖啡店的门。三个水手——一个年轻的,两个年纪较大的——围着一张桌子坐着,正在喝红酒。柜台后面那个模样儿惶恐得像挨打过的狗的侍女,背靠在内室的门框上,两只手腕从腰肢上收拢到背后。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
他提出要租一间房间。她一言不发地领着他从第二道楼梯的狭窄螺旋形梯级上一级一级走上去,一走上楼梯、周围就突然昏暗起来,她十分轻巧地在堆积着箱子和各种杂物的楼梯上转来转去。他们到了楼梯口,走过狭小的过道,到了那间有黑白铺石板的房间…那张床已经重新铺过。床头灯在床头小桌上亮着,发出明亮的光线照着床头的红料子,也照着几块花砖和那张羊皮地毯。梳妆台上,各种大小瓶子中间,放着那个稍向后倾的镀铝金属相架,里面装着那张照片。照相上面,那块椭圆形的大镜子又照出了……马弟雅思擦了擦眼睛。
那个年轻姑娘最后才弄清楚他想租一间房间住三天,房间离港口越近越好。她一告诉他房屋的地点,他马上就到那里去;这所房子其实已经不在镇上,而是在市镇附近,坐落在一块荒地中间,这荒地沿着海,和市镇的最末几家房屋接连,靠近防波堤那边。这地方虽然相当荒僻,却比市镇本身的某些区域离码头更近——例如坐落在旧港口和要塞废墟之间的区域就离码头远些。
这所房子虽然比旅行推销员所访问过的大部分房子外表上更好些,更干净些,油漆和粉刷的次数更多些,但是它和其余房屋显然是同年龄的建筑物,建筑式样也同样简陋:只有楼下,没有楼上,也没有阁楼;屋子的前面和后面相同,各有两个几乎是方形的小窗户,中间夹着一扇低矮的门。大门在临街的一面——这条街是一条支路,大概就是通向马弟雅思到“群马”海解以前访问过的那个渔民村子去的一条近路——门上也装饰着同样的刺玫花,叶子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