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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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右手又伸进衣袋,这一次摸出来的是一颗糖。透明的包糖纸揉成一团,仍然放回糖果袋里,而那块褐色的糖则放进嘴里。这有点像一颗咖啡太妃糖。
马弟雅思扣上短袄的纽子。既然没有风,这种毛毛雨是不会吹进房间里来的,因此不必关上窗户。马弟雅思一直走到房门口。
正要开门走出的时候——通到大街上的大门在屋子前面,他必须走过走廊、越过屋子才能到达那里——他想起,如果遇见女房东,她一定会和他说话。于是他轻轻地开了房门,没有造成任何响声。模模糊糊的谈话声从走廊的另一端,大概是厨房里传过来。他辨别出说话声中有女房东的声音。至少有两个男人在和她谈话。他们仿佛尽量避免扯高嗓子,有时甚至是在窃窃低语。
马弟雅思小心地重新关上房门,回到窗户旁边;从这里爬出去是十分容易的。他爬上那张厚实的小桌子,跪在桌上,以免在打蜡的桌面上留下痕迹,跨过窗台,蹲在外面的石头架子上,然后跳落到旷野的平坦的草地上。如果那两个人想找他谈话,晚一点谈也没有什么不可。
马弟雅思向着前面一直走去,润湿的空气使他的前额和眼睛感到凉快。海岸这一带的草木像绒毡那样,吸满了水,鞋底踏下去就发出挤海绵似的声音。在这一块含水而带有弹性的土地上行走,是不费劲的、舒适的、轻快的——而昨天晚上在大路上走的时候,每一步都撞着看不见的石头。今天早上,旅行推销员的疲劳已完全消失。
他马上就到达了悬岩边沿,附近这一带的悬岩不很高。海水已经退落得很低,还继续在退潮。海面非常平静。小浪头的有规律的嘶嘶声并不比鞋子踏在草地上的响声大多少,可是要慢些。左边可以看得见那条笔直的防波堤,它侧斜地伸进海面;也看得见港口入口处的那个信号台。
马弟雅思继续向这个方向走去,有时在旷野里走着,有时在岩石上走着,突然被一道和海岸垂直的裂缝挡住了去路。这条裂缝的上端不到一公尺宽,愈往下就愈狭窄,很快就窄到连一个小孩的身体也通不过去。可是它的深度一定更深,一直进入到岩石里面,只不过裂缝的两壁有了一块块的突起之处,使人无法一望到底。裂缝近海的一头不仅没有变阔,反而更狭窄起来——起码从上面看来是如此——因而从悬岩腰部直到海滩的无数凌乱的岩石中,没有一个真正的洞口。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都没法钻进这个裂缝。
马弟雅思从衣袋里拿出那袋糖果,打开袋口,放进一颗石子,使袋子沉重一点,再把袋口合拢起来,拧了几拧,扔在裂缝不过分阻塞的地方。那袋糖果撞到石头上,一次,二次,可是没有给撞散,下坠也没有受到阻碍。然后它消失在黑暗中,眼睛看不见了。
马弟雅思俯伏在深渊的口上,侧着耳朵倾听,听见它又在什么硬东西上撞了一撞,然后马上响起了一下有特征性的声音,说明它已经落到一个水潭里了。这水潭在潮涨时分一定是和大海相通的,不过通道太狭窄,太复杂,使得退潮永远也不能把这小袋糖果带到人人可见的地方。马弟雅思直起身子,转了一个弯,绕过裂缝,继续走路。他心里在想那些蟹不知喜欢不喜欢吃糖果。
不久,他的脚就踏上了承载防波堤开始部分的那些平坦的岩石——那是些大块的灰色岩石,几乎一点不陡,一直伸展到水中,即使在退潮时分也不露出沙滩。通向海关的道路在这儿和一条比较重要的小径接连,小径透迄直达内陆,把沿海的一边让给一垛半夷平的古墙,这垛废墙显然是旧王城的遗迹。
马弟雅思毫无困难地走到岩石下面,因为岩石的排列很便于行走。防波堤的外壁矗立在他面前,堤基直通信号台。
他爬上最后一个斜坡,走上几步石级,从那扇开在围墙上的门走到码头。他又到了高低不平的铺石道上,今天早上的一场雨把铺石道洗涤得很干净。港口的海水平滑得像一个冰冻了的水塘:没有丝毫起伏,岸边没有丝毫波纹,水面没有丝毫颤动。防波堤的末端,有一艘小渔船停靠在登陆斜桥旁边,许多小箱子正在往船上装运。三个汉子——两个在岸上,一个在甲板上——正在用手互相传递小箱子,动作像机器人一样。
码头边沿露出来的海底污泥,再也不像前几天的样子了。马弟雅思却在思索了几秒钟以后,才弄清楚这种改变的性质,因为在这片灰黑色的污泥上,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可以引人注意了,它是“干净的”,原来堆积在那里的一切垃圾一下子都扫清了。马弟雅思想起来昨天曾经看到一群人在利用涨潮时分进行清洁工作。据咖啡店主人说,这是这个岛自从作为军港以来所保存下来的卫生习惯。当然,旅行推销员当时也装出记得在童年时代曾经有过这回事;而事实上他完全忘记了这种细节,连有关的一切也全忘记了,当时的景象并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回忆。
蟹壳,废铁,陶器碎片,半腐烂的水草,等等,都不见了。接着海水又把污泥冲平,退潮以后就留下来一片平滑而干净的海滩,只是随处可以见到一两颗孤零零的鹅卵石。
马弟雅思一走进咖啡店,店主人就叫住他: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他回到城里去,不必等待明天下午的轮船。一只捕鱼船——就是刚才他看见停泊在码头旁边的那艘——待会儿就开往大陆;尽管船现很严格,他们仍然同意载运他这个旅客。马弟雅思从玻璃门上望出去,看见那艘蓝色的小渔船在继续载货,装货动作仍然迅速和机械。
“船主是我的一个朋友,”店主人说,“他愿意为您效劳。”
“谢谢您。可是我买的来往票仍然有效,我不愿意把它浪费掉。”
“您放心,渔船的人不会要您大价钱的,而且船公司也可能给您退票。”
马弟雅思耸了一下肩膀。他注视着一个人从登陆斜桥那边沿着防波堤走过来。
“我看不可能,”他说,“而且要乘渔船的话,马上就得上船,对吗?”
“还有整整一刻钟。您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回去拿行李。”
“可是没有时间吃早饭了。”
“我可以很快地给您煮一杯净咖啡。”
店主人马上俯身从开着的食具柜里拿了一只杯子,可是马弟雅思做了一个手势拦阻他,装出不满意的神气说:
“如果我不能够从从容容地喝一杯上等的牛奶咖啡,再加上二三片牛油面包,我是动也不能动的。”
店主人两臂向上一伸,微笑起来,表示既然如此,就无法可想。马弟雅思转过脸来望着玻璃门。那个穿红色衣服在防波堤上走着的渔民,似乎当人们不注视他的时候就停在原地不动,否则像他那样正常地走着,在刚才一问一答之间,早已走得很近了。沿路布满了篮子和渔具,要走得慢一点是很容易的事。马弟雅思注视着他的时候,渔民很快地越过一件又一件的障碍物。
马弟雅思用微笑来回报店主人,然后加上一句:
“何况我还要去付清房租。这时候我的女房东大概不会在家里。”
他又向玻璃门望了一眼,感到同样的惊异:那个渔民恰好停留在一分钟以前马弟雅思的视线离开他时的原地方,继续用均衡而迅速的步伐在渔网和渔具中间走着。只要别人的视线离开他,他就停下来;只要视线回到他身上,他又继续走起来——仿佛始终没有停顿过,因为别人无法看见他停下来和再走动。
“随您的便吧,”店主人说,“既然您这么愿意留在我们这里…哦马上去给您准备吃的。”
“好呀,今天早上我饿了。”
“一点也不奇怪!昨天晚上您简直一点东西都没有吃下去。”
“通常我总是在早上肚子饿的。”
“不管怎样,可以说,您相当喜欢我们这地方。您很怕在这儿少住一天。”
“这儿,您知道,是我早就熟悉的地方。我是在这儿出生的,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您有充分时间喝完一杯咖啡再回去拿行李。至于钱,您留在这儿花的钱更多。”
“算了!没有关系。我不喜欢在最后一分钟作出决定。”
“随您的便吧。我马上给您准备吃的…礁!小路易来了,来得正好。”
大门开了,走过来一个穿着褪了色的红衣服的水手,就是刚才在防波堤上走着的那个。他的脸对马弟雅思说来倒也不是陌生的。
“别费心了,孩子,”店主人对他说,“人家不要乘你的破船。”
旅行推销员对那年轻人作了一个亲切的微笑:
“我并不过分急于离开这儿,您知道。”他说。
“我倒以为您急于离开这儿。”店主人说。
马弟雅思偷偷地望了他一眼。从店主人的表情看来,似乎他的话里并不包含别的意思。那个年轻水手并没有放开门的把柄,他轮流地注视他们俩。他的脸瘦削而严肃,眼睛仿佛看不见任何东西。
‘吓,’冯弟雅思再说一遍,“我不那么着急。”
没有人回答他。店主人站在柜台后面,背靠着内室的门框,脸朝着那个穿红布水手服和长裤的水手。现在那个年轻人的眼珠凝视着后墙放弹球机的那个房间的角落,仿佛在等什么人。
最后,他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就走了出去。店主人也出去了——从内室的门到里面去——可是马上又回来。他绕过卖酒柜台一直走到玻璃门边向外望。
“这种毛毛雨,”他说,“要下一整天呢。”
他继续对天气发表了些意见——总的是关于岛上的气候,也谈到最近几周的气象情况。马弟雅思正在担心又会谈到他不肯走的那些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可是店主人仿佛反而完全赞同起他来了:今天这种天气的确不是乘渔船旅行的日子、这倒不是怕晕船,海面这样平静是不会晕船的;怕的是这么小的一条渔船没有适当的地方避雨;暴雨一来,船末到埠,旅客就会浑身湿透。
店主人又对这些渔船的肮脏表示不满:即使他们整天用大桶大桶的水来洗船,船上的各个角落总是有碎的鱼肉,仿佛边洗边长出来似的。船上的绳缆木碰则已,一碰就满手油污。
马弟雅思偷偷望了店主人一眼。很明显,店主人并没有别的用意——甚至连任何思想都没有——他只是为说话而说话,对于他自己说的话丝毫不加以重视。而且他对自己的说话也丝毫不要人相信。即使他完全没有说话,结果也是一样。
年轻的待女从卖酒柜台后面进来了,她走着细步,手里拿着一个托盆,上面放着早餐的餐具。她把餐具排列在马弟雅思面前的桌子上。现在她知道每样东西应该放在什么位置,再也不像第一天那样犹豫和弄错了。只是有时动作比较缓慢,才使人看出她是在战战兢兢地工作。摆好餐具以后,就抬起她的黑色大眼珠望着旅行推销员,看看他是否满意——可是不到一秒钟,只是眨一下眼睛的工夫,她就把眼睛挪开了。这一次她好像对他微笑了一下,不过很难觉察得出。
她向摆好餐具的桌子作了最后一次巡视,把臂膀稍稍向前伸了一下,仿佛要搬动什么东西——也许是那只咖啡壶——可是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了。那只手很小,手腕几乎过于纤细。绳子在两只手腕上深深地印上了红色的痕迹。可是绳子其实缚得并不十分紧。皮肉上的绳印大概是由于她徒劳的挣扎所造成的。同时,他还不得不把她的脚踝缚起来——并不是把两只脚踝缚在一起,这样做太容易了——而是把两只脚踝分开,各自固定在地上,中间相隔约一公尺。
要这样做,马弟雅思还有一段绳子,因为那股绳子比他想像的要长得多。此外,他还需要找到两根牢牢地插在地上的木桩…最后是他们身边的羊群给他提供了一个最理想的解决办法。为什么他早点没有想到呢?他首先把她的两只脚缚在一起,使她不能动弹,他就利用这时间去改变羊群的位置;他把所有的羊缚在一起——原来是两对在一边,另一只单独在一边——他的动作那么迅速,使羊群连惊吓都来不及。这样他就腾出来两根铁柱——两根尖桩,上头一端弯成环形。
最使他感到费劲的,是后来把羊群拉回到原来的地方,因为在这一段时间里,受惊的羊群把绳子拉得挺直,疯狂地绕着圆圈儿……而她呢,恰恰相反,现在乖乖地躺着,两只手给缚在背后——在背脊下面的腰弯那儿——两条腿伸长而张开,嘴里塞着口街。
后来周围变得更加平静:只有那辆镀镍的自行车单独留在悬岩的洼地里,平放在斜坡上,在低矮的草上很显眼地躺着。它的零件虽然很复杂,它的轮廓却十分清楚,没有任何部分给人凌乱的感觉,也没有模糊不清的地方。光滑的金属车身并没有任何反光,一定是由于车身上有了一层很薄的灰尘的缘故——灰尘薄得像水蒸气——是在路上沾上的。马弟雅思很平静地把碗里剩下的咖啡喝下去。
店主人又回到玻璃门后面他的观察哨上去,他告诉旅行推销员,渔船开行了。船身慢慢离开倾斜的石头岸边;渔船和岸边之间的距离逐渐扩大,可以看得见中间黑色的海水。
“您本来四点钟就可以回到家里了。”店主人说,没有转过头来。
“算了!没有人在等我。”马弟雅思回答。
店主人再也不说什么,只是继续注视渔船的行动——现在渔船把另一边船舷转了过来,船身和原来的方向垂直,船头对着港口。距离尽管远,漆在船身上的白色号码仍然看得清楚。
马弟雅思离开食桌。他要在这儿逗留到明天,还有最后一个理由(他补充说):在离开本岛以前,他还想继续完成第一天晚上没有完成的挨户推销任务。他认为既然住了下来,就不愁没有时间,所以昨天根本没有做过什么事——或者几乎等于没有做过什么事——他依靠第三天来按照正常的做法完成最后一部分地区的访问。他对店主人解释他周游全岛的总的路线:大体上是一个8字形,市镇并不完全处在这个8字形的中心,只不过是上圈的西北角上一个点。上圈的顶上是“群马’梅呷。从这里起到港口——约等于他原来预定的路程的四分之一弱——就是他要再走一遍的一段路;不过这一次他要做得彻底,既不忽视任何房屋,也不错过任何支路。星期二那天由于时间紧迫,不在大路沿线的大部分小居民点他都没有去。到了后来,他还不得不任何地方都不停留,有些房屋他甚至过门不入,只凭自行车可能达到的速度飞快地向前冲。
今天,他不需要租一辆自行车来走这么一小段路了:他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步行。不过,他认为最好是马上动身,不回到镇上来吃午饭。因此他请求店主人给他准备一些火腿夹面包,他先去取他的放手表的小箱子,过十分钟以后回来取面包。
他在走廊里走着的时候,女房东从开着门的厨房里看见了他。她向他亲切地招呼了一声:“早上好,先生。”他马上看出来她没有什么特殊的话要对他说——也没有什么一般的话要对他说。她走到门边,他也停了下来;她问他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好;他有没有把百叶窗关起来——没有;刮着东风的时候,很少人敢把百叶窗整天开着……等等。
走进房间,马上看见桌子底下并没有那只小箱子。他